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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这个玩意儿很混帐,一些曾经真实存在的欢乐与痛苦,在它的面前是那么的不堪一击,留下的只是一些残缺而又模糊的影象。多年以后,王东问我:“二哥,你还记得年轻的时候你经常咧着嗓子唱‘贫下中农干起来’吗?”我说我记不起来了,我只记得那时候我天不怕地不怕,以为自己是个英雄。王东说,那时候你就是个英雄,爱江山也爱美人的英雄。我说,爱不爱江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爱美人。王东说,你好好想想,那时候你是不是经常在杨波跟前念叨“贫下中农干起来”?我想了老半天才想起来,我在杨波跟前念叨过这个,可不是经常念叨,我经常念叨的是“咱们应该搞一搞江湖义气”
有时候我还觉得时间这个东西很有意思,有些事情一旦发生,想要忘记它几乎需要一生的时间。比如我第一次说要跟杨波搞一搞江湖义气这事儿,它似乎已经长在我的脑子里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但没有因为年深日久而暗淡,反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靠近我的眼前,就像一件年代久远的玉器,因为无数次的抚摩而愈加光亮。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楚地记得杨波听到这句话时的表情,有些激动,有些茫然,又有些迫不及待,那种样子常常让我联想到第一次接触西门庆的潘姑娘。
那天晚上,我从宝宝餐厅出来,天上有很多星星,密得就像筛子孔。
街道上已经没人了,零星的汽车驶过,幽灵般消失在黑暗之中。
我走近小黄楼的时候,天忽然变得又蓝又亮,以致连阴影里都闪着蓝黝黝的光。
我站下了,像孙悟空那样手搭凉棚,眯着眼睛看杨波家的那扇窗户,窗户里有淡蓝色的灯光映出。
我又一次飞起来了,我感觉自己是飞在漆黑的天上,四周全是水一般的空气。我展开双臂优雅地飞,小黄楼在我的身子下面渐渐变小,渐渐消失。我已经飞出去很远了,忽然在前方又看见了小黄楼,一个瘦得像勾针的姑娘坐在楼顶上冲我笑。她的牙齿在月光的映照下闪着细碎的光。我冲他唱歌,我唱“一朵红花向阳开,贫下中农干起来”她的胸脯上就开了一朵鲜艳的花儿,不,好象是两朵那两朵花儿晃我的眼睛,让我迷失了方向,于是我踩着一朵祥云降下来了,降在现在我站的地方,然后我的呼吸就变得不顺畅了,全身都在膨胀,下身胀得尤其厉害。我这才确信,我确实是个流氓
上学的时候我就流氓,我同桌毛娆娆这样说:“你流氓,你们下街的男人都流氓,不论老少。”我知道她为什么对我,对整个下街的男人下这样的结论,因为兰斜眼死皮赖脸地在上班的路上拦她的姐姐,要跟她姐姐谈恋爱,还因为我宣传**思想的时候冒犯过她。那时候每个班级都有**思想宣传队,我跟毛娆娆在一个队里。有一次我们去一个五保户奶奶家宣传,唱到“敬爱的**,你是不落的红太阳”时,我把脸转向了她:“敬爱的毛娆娆,你是我的红太阳。”毛娆娆捂着脸,做愤怒与受辱状飞走而去。于是我的屁股又被我爸的笤帚疙瘩抡成了车祸现场。我爸爸说,你这个小反革命,你怎么敢擅自改动歌颂**的歌词?后来我知道,毛娆娆去老师那里告我反动,说我攻击红太阳。老师不屑修理我了,把事情告诉了我爸爸,他知道我爸爸有兵器笤帚疙瘩。第二天,我紧着屁股,正襟危坐,冲毛娆娆伸舌头,动作有些下流。毛娆娆心理不平衡,又去老师那里告发我耍流氓。老师这次没去找我爸,只是给我戴了一顶帽子:茅房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多年以后,毛娆娆依然称呼我为流氓,不过是在前面加了一个老字,还是躺在我被窝里说的。那时候我把绿颜色的帽子已经摘掉了,赤条条,油光水滑地打着光棍。她可怜我,来跟我搞江湖义气,我很受感动,觉得她就是及时雨宋江。
我不知道下街的所有男人是不是都流氓,我只知道跟我一般大的哥们儿都这样,见了好看的女人就吹口哨。
杨波就是一个好看的女人,她可以使我的下身膨胀,她可以让我飞到天上去。
我退后两步,呆坐在路边的石阶上,手托着腮,痴痴地望那扇蓝色的窗户,心乱如麻。
我很想喊她下来,很想拉一拉她的手,很想把她拥进我的怀里,唱一声“一朵红花向阳开,贫下中农干起来”然后像我哥哥跟林宝宝那样搂在一起搂在一起再干点儿什么?自然是亲一个嘴了。亲嘴的感觉应该很舒坦吧?王东对我说过,哥们儿,亲嘴那是相当的舒坦啊,女人的舌头带钩儿,钩住你的舌头往她的喉咙里拉,没有点儿车轴汉子力气你是别想拉回来的。我相信了他的话,因为他有女朋友,一个在搪瓷厂画鸳鸯的张飞妹。张飞妹经常把王东的嘴唇咬破,舌头也给他钩长了,让他说起话来像个“秃舌子”杨波的舌头一定也带钩儿,一定比张飞妹的钩儿柔和,不会把我的舌头钩成秃舌子。后来我跟杨波亲嘴了,确实很舒坦,但没有想象中的钩,只是一条柔软如泥鳅的条儿,很香,还有一股淡淡的甜味儿。
我怎么做才能跟杨波亲嘴呢?望着那个闪着蓝光的窗口,我的心麻麻地痒,就像有一万只蚂蚁在上面爬。
今天我打架让她看见了,她不会害怕我吧?她一害怕我,也许就不让我接近她了
我摩挲一把头皮,刚长出头发来的光头发出沙沙的声音,像一把钝刀拉过我的心脏。
林宝宝说的话对吗?如果她说得对,那倒无所谓了,流氓嘛,不打架那叫流氓?
我用力地抠屁股下面的一块石头,我想把那块石头抠出来,然后砸向杨波家楼下的那个垃圾箱,杨波听见响声也许会打开窗户,然后我就冲她喊一声:“一朵红花向阳开,贫下中农”我慌忙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是个什么做法?流氓不像流氓,无赖不像无赖,整个一个膘子加神经还外带二百五。有尿意袭来,我怏怏地站起来,冲那个窗户吹了一口气,转身走到一棵梧桐树下。刚解开裤带,我就听见了王东的声音:“我的亲大爷!你怎么还在这里?快,一哥出事儿了,在医院!”
我的脑子哗地亮了一个闪电,整个人一下子僵住了:“怎么回事儿?谁干的?”
王东的手里提着一根棍子,冲后面一摆:“你们先去医院!”猛扑过来“咱们先回家,我怕张叔有麻烦!”
我打个激灵,当胸推了他一把:“把哥儿几个都喊回来,去我家附近等着,先别惊动我爸爸。”
王东冲向那帮兄弟的同时,我已经飞身越过了身后的矮墙。
跑到医院外墙的时候,我找了一块砖头,用汗衫包了,打一个结,提溜着直奔急诊室。我没有贸然进去,贴着墙根看里面的动静。门后,一个兴奋的嗓子在说话:“知道那是谁吗?一哥,我们下街第一条好汉!当年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显露了凶悍的一面。王八爷你们应该知道吧?横行下街二十多年。有一次一哥让他让位,他不答应,一哥飞身上去就是一刀,当场砍断了他的手,从此奠定了下街老大的地位”我抻长脖子往里一瞅,是兰斜眼这个臭嘴子,对面是一帮黄着脸的病号。
我左右看了看,确信没有危险,将包着砖头的汗衫夹在腋下,径自走了进去。
兰斜眼一惊一乍地追上了我:“老二,你怎么才来?还要不要兄弟感情了?你哥快要死了”
我回身踹了他一脚,大步进了急诊室。
从急诊室的侧门里冲出一个半大小子来:“二哥,一哥受伤了!我送他过来的。”
“家冠,他在哪里?”这小子是王八的儿子,我急急地问。
“刚缝了针,”家冠往侧门指了指“在里面躺着呢,流了好多血我怕仇家再来,去找几个哥们儿过来。”
“不用了,”我拉住了他“在外面等我,我有话问你。”
我冲进那个门,一眼就看见了躺在一张皮子床上的我哥。他的头上缠满绷带,脸黄得泛出了绿色,像一整张萝卜皮。一个大夫在往他的胳膊上扎针。我哥说:“不用挂吊瓶了,我躺一下就走。”那个大夫迟疑了一下:“流血太多,还是打一针吧。”哥哥忽地坐了起来:“我说不打就不打,你罗嗦个**?”大夫摇摇头,丢下针,转身出门。我哥看见了我,冲我一咧嘴:“没什么,挨了一黑石头,”说着,躺下了“估计是烂木头干的,我太大意了,应该。”我站在旁边沉默了一会儿,点了一根烟,给他插到嘴里,转身出了门。家冠蹲在门口,斜着眼睛看还在跟那帮病人吹牛的兰斜眼,鼻孔撑得能伸进拳头去。
“家冠,你是怎么看见我哥哥的?”我站在他的头顶,沉声问。
“我出去玩儿回家,刚走到家门口就看见一哥甩着一头血往外跑”
“旁边没有别人?”
“没看清楚”家冠不停地舔嘴唇“好象有一帮人翻过墙头跑了,一哥在追他们。”
“没追上,然后你就送他来了?”
“不是,”家冠冲我伸出了手“二哥,来根烟,”接过我递给他的烟,家冠点上,硬着脖子,使劲抽了几口“我看到这个情况,就跟着他一起追,一哥就跌倒了。我一看,一哥的脑袋上全是血,眼睛都迷住了。我就架着他往医院这边跑,架不动,倒了好几次后来王东哥他们就来了,我们一起送他来了医院。刚才王东哥带着他的人走了,说是要去找你。”
“医院这边一直没有别的人来吗?”
“没有,反正我没看见。来的都是咱们那边的人,这不,斜眼儿还有可智哥在那里。”
“斜眼儿和可智他们刚来?”
“跟王东哥他们一起来的,王东哥走了,他和可智哥非要留在这里陪一哥。”
我摩挲了他的脑袋一下:“谢谢你啊。回去吧,不然你爸爸又好找了。”家冠瞥了兰斜眼一眼,站起来怏怏地嘟囔:“二哥,你得管管他,他整天跟外人提一哥跟我爸爸那事儿。”我说,我会管的,你回吧。家冠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二哥,我不上学了,我想跟着你和一哥混。”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提混这个字。你多大了?”家冠挺了挺干瘪的胸脯:“十六了。”
“回去上学吧,混社会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你太小了。”
“还小呀,”家冠横了一下脖子“你去我们学校打听打听,连高中的那帮孙子都不敢戳弄我。”
“走吧走吧,别让你爸爸担心。”
“二哥跟一哥不一样呢”家冠出了门,后面一句“装逼”丢在门槛上。
我在门口抽了一根烟,过去跟脸色蜡黄的可智握了一下手:“你怎么也来了?”可智的嗓子有些颤抖:“我听说你哥回来了,想过去看看他,正好碰上了。”我说:“没事儿,我哥抗‘造’着呢。你还在电镀厂上班?”可智说:“回城以后就在那儿顶替老人,两年多了。”我点点头,勾勾手让兰斜眼过来,沉声问:“你是跟王东他们一起过来的?”兰斜眼说:“是啊。我在市场看见你们打架,没敢往前凑,一直躲在人群里。后来我看见你拖着一个青年走了,我就过去问王东你这是跟谁?王东不让我问,掐着我的脖子让我请他们喝酒。我就去买了点儿熟货,打了点儿散啤,坐在小黄楼下面的三角地开喝喝到一半,王东说要去找扬扬,刚走到扬扬家的那条胡同,就看见王八家那个混帐儿子架着你哥出来,我就知道出事儿了,赶紧安排人送一哥来医院。在路上,一哥说,兰哥,多亏了你,没有你看见,我就麻烦大了,人家拿着大砍刀要杀我呢”
“家冠一直呆在这里?”我打断他,问。
“一直在这里,”兰斜眼吃了**的猫似的,双目炯炯“他不顶事儿,一个吃屎的孩子。还是我厉害”
“这中间他没出去过?”
“哎,什么意思?”兰斜眼张了张嘴,一股大蒜味冲口而出“明白了,你是不是怀疑家冠砸你哥的黑石头?”
“我没那么想,”我瞪了他一眼“你应该刷刷牙了。”
兰斜眼撩起衬衣角在大门牙上蹭几下,呸呸吐了几口唾沫:“就是就是,好几天没刷牙了,”瞥一眼可智,嘿嘿一笑“瞧瞧,老赵小脸儿都吓黄了。别怕,咱哥儿几个发小一起长大,这点儿小景才到哪里?可智,我听说你在厂里干得不错,当技术员了?”可智嗯了一声:“我出去上了一年技校,回来以后厂里就给安排了这个工作。老兰,你跟张毅能说进话去,劝劝他,以后别这么混下去了,多危险?”兰斜眼不理他,冲我做了个吃死尸的动作:“谁砸了你哥哥,早晚是一个死。”
我皱得眉头生疼,牙齿几乎咬碎了,一字一顿地说:“不管是谁砸的,我不会放过他。”
兰斜眼把头点得像鸡啄米:“决不饶恕,决不饶恕。”
我哥哥硬着身子站在门口,看得出他在极力装出硬汉的样子:“大宽,咱们回家。”
那帮病人见我哥哥出来,风吹落叶般闪开了道。
兰斜眼扫他们一眼,暴吼一声:“看什么看?战争结束了!”
那帮人嘿嘿笑着缩到了一个黑影里。
我哥看见了可智,脸色很不自然:“你也来了?”可智低着头走:“你还是那样。让我说你什么好呢?”我哥迟疑着拉了拉他:“老赵,我就这么个德行了,没治听说你搬家了?”可智说:“搬了,在武胜街,不远呢。这次回来打算干点儿什么?”我哥说:“就我这样的还能干什么?继续炒栗子呗。”可智说:“还是找个地方上班好。国家的政策一时一变,不定什么时候又不让干个体户了。到时候你连个正当职业都没有,以后怎么养活自己?吃老人一辈子?”我哥皱了一下眉头:“你想多了吧?还知识分子呢。你看看报纸,你听听电台,上面整天嚷嚷什么?政府支持干个体,再不会玩大锅饭那一套啦。让我去上班?我还没那么没出息吧?”可智叹了一口气:“你有你的想法,这不错,可是你也别太自信了,历史的经验啊。”
我哥哥吭出一口痰,啪地射到玻璃门上:“别劝我了,关于党的政策,我比你吃得透。”
我想搀着我哥走,我哥晃开我,回头冲兰斜眼一笑:“别耍横,当心有人给你攥出尿来。”
兰斜眼勾着身子回了一句:“我又不是一根**。”
可智站住了:“张毅,你听不进去我最后说一句,别再混了,没意思。”
我哥哥拦了他一下:“别着急走啊哈,你肯定还想跟我说点儿什么。”
可智用脚在地上来回搓了两下,抬头说:“我觉得你应该跟宝宝好好过,那是个好女人。”
我哥啊啊地打哈哈:“过得不错过得不错,有滋有味,嗯,有滋有味。”
可智阴着脸转向了急诊室的右边:“我不会说多了的改天再聊吧。”
天更黑了,有云一般的雾从四面八方弥漫出来。兰斜眼冲可智走的方向做了个踹脚的姿势:“好嘛,又一个冒充知识分子犯。什么呀,当个破技术员就了不起了?当初你爷爷还是个挑担子捎脚的呢。”我对我哥说:“这几天你好好在家歇着,这事儿有我。”我哥笑道:“没事儿,输不起就别出来混。”走到小黄楼附近,我哥说:“你看,这儿多安静啊,刚才还那么热闹呢。”歪着脑袋看我“那个姓杨的小妞就住在这里吧?”我点点头,想开句玩笑又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咽一口唾沫沉默了。兰斜眼一拍大腿:“对啊,老二,你可以找家冠啊!家冠也在中化中学上学,让他帮你打听打听。他奶奶的,我听说王八家的那个混帐玩意儿在学校是个人物呢,男的女的都害怕他。这样,你明儿就去找家冠,让他”“滚你妈的,”我哥横了他一眼“你有完没完了?在医院你就王八家冠的乱叨叨,在这儿还没拉上拉链?”兰斜眼吐了一下舌头:“喝多了,喝多了,都是被王东那小子给灌的哎,一哥,以后你可得帮我说说王东,他老是‘滚’我,三天两头让我请他喝酒,我哪来那么多钱伺候他?”我哥不说话,眯着眼望天。我说:“以后我说他。不过你也别太土鳖了,一起玩儿的你最有钱。”
“我最有钱?”兰斜眼哼了一声“最有钱的是棍子他们,他们卖一天炒栗子顶我卖三天西瓜的。”
“棍子一直在炒栗子?”我哥哥问。
“是,一直在炒,你进去了他就没闲着,比你当年卖得还多。”
“听说现在公家不收摊位费了?”
“哎呀,我还忘说这事儿了”兰斜眼拍一下脑门,娓娓道来。他说,从去年开始,工商和税务就放宽了政策,只要是本地没有职业的社会青年在下街设摊儿,一律不收费用,上面有政策,支持待业青年自谋职业。外面的人来下街摆摊,只收当天的营业税。刚开始的时候,有几个外面的人来下街炒栗子,被棍子他们挤兑走了。后来来了一个外号叫“扎卡”的老混子,据说这家伙以前是个掏包的,进监狱就跟走亲戚一样。扎卡一开始也在这里炒栗子,后来不炒了,腰上别着一把切菜刀,挨个炒栗子摊上受保护费。棍子他们联合起来跟他打了一架,结果被扎卡砍进医院去了三个。扎卡从拘留所出来以后就更狂妄了,刀也不别了,到了哪个摊就伸手,给钱,老子是武财神关老爷。棍子他们不敢跟他斗了,乖乖地拿钱。
“扎卡?哪里的?”我哥哥问。
“不太清楚,好象是个盲流,口音不像咱们这边的。”
“明白了。”
“棍子他们前几天还说,要是一哥回来就好了”
“我回来了。”
“一哥,你们走这边,”兰斜眼做了个汉奸带路的姿势“我得回去了,老人心事多。”
我哥哥挥挥手,径自进了胡同。我拉他一把,来回看:“那块石头是从哪个方向打过来的?”我哥瞄了一眼胡同口的矮墙:“别问了,这事儿挺窝囊,”顿了顿,一笑“有点儿意思啊,还真有这么玩儿的大宽,这事儿你别插手,掉价儿。我今晚安排这么一出,是有目的的,目的是让他们知道咱哥儿俩所向无敌。如果你在这事儿上再搀和,咱哥儿俩就在一个档次上了。也许你已经明白了,我想让你走一条更高的路。”我恍惚有些明白他的意思,脑子很乱,感觉不出来哪一条路是层次更高的路,也不想知道什么样的路比眼下的路到底怎么个高法,我只知道我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哥哥被人砸了黑石头,自己坐视不管。我说:“也许你在里面呆这两年,脑子有一些特别的想法,可这事儿我不能不管,你是我的亲哥哥。”
“我需要你管吗?”我哥的口气有些恼怒“我还没到需要你管的地步吧?”
“我帮你打听是谁干的,这总可以吧?”我软了一下。
“不需要,”我哥摸了我的胳膊一把,忽地闪到了一边“谁?”
黑影里呼啦钻出几个人来。王东提着棍子跑了过来:“一哥,你没事儿吧?”我哥扫了他一眼:“没事儿。你们在这里干什么?”王东说:“是大宽让我们过来的,怕烂木头他们过来折腾老人。”我哥扒拉开他们,回头说:“都给我回家。”我拉了王东一把:“老爷子没事儿吧?”王东说:“已经睡下了。这边一直没有动静。”我说:“你们先回家吧,明天我再找你们。”王东喷着一嘴酒气往我这边靠了靠:“刚才我送一哥去医院的路上,兰斜眼说你看上杨波了,是真的?”看着我哥进了我家的院子,我拉过他,悄声说:“是真的。听你这口气,你认识她?”王东慢悠悠地说:“别招惹她,那是个破鞋。”
我吃了一惊,杨波是个破鞋?这怎么可能?她才多大啊我料定王东这小子是在吃醋,拧一把嘴唇,悻悻地笑了:“破鞋就破鞋吧,能凑合着穿就行。怎么回事儿?”王东一把扯过了站在旁边闷头抽烟的一个瘦得像麻杆的青年:“胖子,你告诉他。”胖子说:“我知道什么?二哥你别听他的,我什么也不知道。”王东用棍子扫了周围一下:“你们都回去吧,我跟二哥说点事儿。还有,今天晚上的事情不要到处乱说,叨叨出事儿来我把你们的脖子扭断。”那帮人跟我打声招呼,一哄而散。
王东用棍子一下一下地戳胖子的胸口:“跟我耍流氓是吧?刚才蹲在那儿你是怎么说的?”
胖子张了张嘴,烟头掉到脖子里,烫得直蹦高:“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
我打掉王东的棍子,拉过胖子,笑道:“说了也没什么,我才刚跟她见了一面呢,正好了解了解。”
胖子躲到阴影里,拉了个要跑的架势:“我真的什么也没说呀。”
“胖子,别怕,说出来,”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攥得胖子呲牙咧嘴“兄弟,咱们是发小一起长大的,有什么话别背着我。你知道的,我看上了那个小妞,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多少得了解了解。你告诉我,她怎么是个破鞋?”胖子感觉自己走不脱,冲王东摇了摇头:“以后什么话也不能跟你说了”见王东要踢他,慌忙捂住裤裆“二哥,我不过是随便说说,告诉了你,你可别打我啊。”我说,不打你,但是你得说实话。胖子猛吸一口气,张口就来:“她真的是个破鞋!听我从头告诉你。她是个‘私孩子’(私生子),他爹从火车站拣的她,她后妈没有‘生儿’(生育能力)怎么说呢?反正她的来历首先就不清白。你们没在中化上过学,当然不知道,我们学校哪个不知道这事儿?她是个婊子养的”
“这就能证明她是个破鞋?”尽管我有些吃惊杨波的身世,可是就这样断定人家是个破鞋,也未免太武断。王东拽我一把,插话道:“你让他把话说完。”胖子使劲地搓头皮:“她亲妈是破鞋,她也一定是破鞋,大家都这么说。你想想,哪有上学还穿着小白皮鞋的?她就穿-光瓦亮,跟个女特务似的别的女同学都穿裤子,她穿裙子,还是**穿的那种,叫什么来着?布拉格还是布拉吉,反正很‘洋相’。刚才我跟东哥说了,这都不算什么,她谈恋爱了!跟电镀厂一个叫什么西真的。那个傻逼青年长得就跟唐国强似的,油光水滑的大分头,大喇叭裤跟扫帚一样大,整天提溜着半头砖(一种录音机)去学校门口接她。杨波也不说话,跟小鸟似的飞上人家的车子,哗啦一声就走了。还唱呢,甜蜜的生活,甜蜜的生活无限好喽喂,甜蜜的歌儿,甜蜜的歌儿飞满天”“别唱啦!”我听不下去了,心像刀割一样难受“她放了学不回家?”
胖子有些兴奋,两条胳膊挥得像跳新疆舞:“她回个屁家?心野着呢。坐着车子开演唱会,一路女高音!甜蜜的生活,甜蜜的生活无限好喽喂,甜蜜的歌儿,甜蜜的歌儿别打,我不唱了。前几天我跟几个同学趁西真没去接她,拦着她跟她搭腔,没等说几句话,西真骑着车子来了。什么话不说,把头只是那么一摆,这个小婊子一扭屁股,嗖,就这么一下上了人家的车子,甜蜜的生活,甜蜜的生活你说,这不是个破鞋还是个什么?那个叫西真的傻逼青年也很能玩派,半头砖一个劲地放流浪者,啊巴拉古,啊巴拉古,呀各里比西买木啊思马里嘎八拉古什么玩意儿?下街没有青年了这是?”
我的脑袋有点儿晕,嗓子发干,舌头也直打哆嗦:“那个叫西,什么真的,他,他是哪里的?”
王东说:“我知道。‘街里’(市区最繁华地段)人,很狂,二十多岁的年纪。”
我用力吞了几口唾沫:“他在电镀厂上班?”
胖子说:“在电镀厂上班。听说是个技术员,大学生,好象跟可智哥在一个车间。”
我感觉自己的嗓子眼在冒火,眼前飘着的全是泛着金光的云彩。
我依稀记得见过这个人。去年冬天,可智给我们家送煤。我跟我爸装好炉子,我爸让我把煤做成煤饼子。因为还得去很远的地方挖黄土,我想偷懒,就对可智说,我哥没出来,你能不能帮我找几个人一起干?可智就从厂里喊了几个人过来,其中有一个个子高高,留着包住耳朵的长头发,穿一条劳动布大喇叭裤的青年。他给我的印象很深,我觉得他是个美男子,说话也风趣,干活儿的时候一直哼哼歌曲,啊巴拉古,啊巴拉古,呀各里比西买木我记得他爬上我家房顶打烟筒的时候,展开双臂,冲着天空嚷,啊,多么蓝的天啊,走过去,一直往前走,不要往两边看,走过去,你会融化在蓝天里。
妈的,管你是谁呢,敢动我的韭菜葱,我就砸挺了你!我使劲咬了咬牙齿:“你们走吧,我知道了。”
胖子意犹未尽,唾沫星子四处乱飞:“二哥,反正我已经毕业了,不怕,既然你看上了她,我帮你去‘挂’!”
我推了他一把:“用不上你,走吧。”
王东搂着胖子的脖子,回头冲我一笑:“抓紧时间吧哥们儿,不然连‘二火水’都没你什么事儿了。”
我往家门口的方向走了两步,突然就不想回家了,心乱得像塞了一把茅草。
刚刚消失的大雾又冒出来了,黏黏糊糊飘得到处都是。
我蔽在一个黑影里,呆呆地望着小黄楼的方向,感觉自己又一次飞起来了,身边的空气不再像水,像尿。
漫天的尿水里,我清楚地看见西真被打断腿,萎缩着脚走路的样子。
大雾散尽的时候,我猛然发觉,自己抱着膝盖,浑身精湿,狼狈地团坐在小黄楼对面的台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