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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上学时我的学习成绩还算不错,所以招工考试我很轻松地就过了关,报名去了模具厂,几乎没怎么麻烦我爸。去厂里报到的那天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花大得像树叶。从我家到模具厂需要坐五站车的路程,还算近便。下了车,我站在厂门口打量着这个在我的脑海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工厂,心里竟然有一丝失落。进到厂里,眼前全然没有想象中的那些光景,灰秃秃的,全是巨型坦克似的车间,铁灰色的墙壁上写着“政治挂帅,思想领先,信用第一,质量至上”、“信誉是企业的命脉”的标语,间或还能看到“用**思想统帅一切”、“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等模糊的字迹。
在一个旧车间改建的会议室里,我们这批三十来个新工人听厂长训了一阵话,就散了。
随着人流刚走到楼梯口,我就听见一个兴奋的声音在喊:“宽哥,这么巧啊,你也分到这里来了?”
我回头一看,是黄着脸的福根,冲他笑了笑:“你也来了?”
福根搓着手嘿嘿:“我也来了我也来了,差点儿没捞着来呢,我考的分数太少了。”
我边往楼下走边说:“我还以为来了就直接下车间呢,还得培训,真麻烦。”
福根附和道:“谁说的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嘛,抬个破铁水培什么训,闲得蛋疼了这是。”
刚才厂长宣布了,我们这批新工人被分配在了新建的造型车间,两个人一组,抬铁水往模子里倒,是个体力活儿,先培训几天,然后正式上班,工资是学徒工待遇,一个月二十七块五。我想,也行啊,不管干什么活儿,总归是捧上了铁饭碗,这样可以让我爸妈放心。工资少点儿没关系,我也不想指望这点儿钱生活,我想干更大的“买卖”前几天我跟王东商量好了,瞅个机会去抢了洪武的店,洪武的店里有个保险柜,我们可以逼着里面的人打开,然后我有这个想法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起因是因为金龙。那些天金龙失踪了,他跟我喝过那次酒我就很长时间没有再见过他,见着他以后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那天晚上,我正在宝宝餐厅跟我哥闲聊,我哥瞥一眼门口,突然起身,摔下手里的烟头进了里屋。
金龙的脑袋在门口一闪,我连忙跟了出去。
躲在一棵树后,金龙紧着嗓子说:“宽哥,我遇到麻烦了。”
我让他别着急,慢慢说。
金龙说,他惹了洪武的人,洪武正到处抓他。
“你知道我惹的是谁吗?”金龙使劲咽了一口唾沫“我把周五抢了,抢了他一千块!他妈的,真没想到他的钱是洪武的,我要是知道,杀了我我也不敢”眼神朦胧地看了我一眼“宽哥,我这全是为了你啊。当初我是想帮你弄几个钱,让你过得舒坦一些,就去找了周五。我知道周五每天早晨都带着钱去洪武的饭店,然后找个单间点上一桌子菜,坐在里面潇洒。那天我带着枪去了,在半道儿上拦住了他他没有反抗,直接把钱包给了我。我去给我爹上了上坟,刚想回去,我的一个兄弟就找到了我,他说钢子带着十多个人去鸿福的饭店抓我,现在还在店里等着,全拿着家伙。我一听,知道这事儿麻烦大啦,钢子是洪武的人,一定是洪武让他去抓我的。我就没敢回去,找了个兄弟家躲起来了。本来我想安排一个兄弟把钱给你送来,后来一想,这阵子我也不敢‘慌慌’了,需要这钱,就没给你送这不,钱花完了,我就”
“你的意思是,让我给你准备点儿钱?”我听得有些麻木,这小子都弄了些什么事儿嘛。
“不是那意思,”金龙将一个烟头捏在手里,用力捻,捻出一阵烤肉的臭味“我想找一哥。”
“让他压制一下洪武?”
“嗯,”金龙偷眼瞥了饭店门口一下“我知道一哥不喜欢我,可是我真的没有咒念了。”
“这事儿你不能去跟我哥直接说?”
“我想过了,那样不但一哥不会帮我,弄不好还得揍我因为我打乱了他的计划。”
我知道我哥已经把洪武的情况摸得差不多了,这几天正想去“戳”他一下。前几天,家冠带着他的那帮小兄弟去洪武的饭店吃过一次饭,中间装做起了内讧,把店里的桌子掀了,盘子砸了好几个。洪武的几个兄弟过来制止,被家冠用一只磕掉底的酒瓶子逼了出去。后来钢子带人来了,用猎枪顶着家冠的脑袋说,我知道你是张毅的人,我不打你,你滚,让张毅亲自来,我不卸了他的腿是他养的。家冠没敢“毛愣”招呼人走了。我哥知道这事儿以后,踹了家冠好几脚,然后又独自蹲到了门口,来顺过去亲他的脸,他都没有情绪,一把将来顺推出去老远。晚上,我哥对我说,这几天你不要出远门,在家照顾好咱爸咱妈,我准备弄“挺”了洪武。我说,你可千万有点儿把握,万一他“挺”不了,后面有麻烦。我哥说,放心,他是个“卖什么果木的”我清楚,我知道应该怎么“挺”他,你看好家就可以了,这个杂碎喜欢折腾家里的人,别走远。
可是现在横空出了金龙这事儿,我哥哥不一定高兴,弄不好真的要揍金龙一顿。
我摸一下金龙的肩膀,说:“这样,你继续躲着,这事儿我去跟我哥说。”
金龙抱了我一把:“宽哥,兄弟这条命就托付给你了。”
我让他走:“你回去吧,这几天别随便出门,有什么消息我通知你,你住在谁家?”
金龙说:“别问了这样,三天以后我再来找你。”
我拦了他一下:“先别急,你等一下。”
金龙说声“宽哥是个好哥们儿”老鼠一般钻到了一个黑影里。我进门把事情对我哥说了,我哥皱了一阵眉头,突然笑了:“好啊,很好啊,哈哈!我正愁出师无名呢,这下子好。”收住笑,递给我一根烟“你去找金龙,让他把他的那帮兄弟喊到我这里来,我给小子们安排任务。”我快步出门,喊出金龙,把我哥的意思一说,金龙撒腿就跑,身后仿佛冒着火星。
那天我哥没让我在店里呆,他让我回家陪我妈。我妈已经出院了,躺在家里,偶尔可以下床走两步了。路过小黄楼的时候,迎面碰上了金龙的几个兄弟,他们想跟我打招呼,我摇了摇手,闷头拐进了大厕所。大厕所里新装了灯泡,照得里面全是屎颜色。我站着撒了一泡尿,一回头瞥见了我画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的模样变了,头上被人抹了屎,下身被人画了一个兔子一样粗的**,旁边有几个字,是用砖头写的。我提上裤子,凑过去一看,忍不住笑了,那几个字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小孩子写的“林宝宝的大**还有大蛋子”我估计是附近的孩子写的,这帮孩子比我小的时候还流氓。
我走出厕所,下意识地抬头望了那扇熟悉的窗户一眼,灯亮着,可是我看不见里面的景象。
走了几步,我弯腰拣起一块半头砖,返身回了厕所,把林宝宝三个字搓去,工工整整地写了杨波两个字。
将砖头丢进茅坑,我甩着胳膊出来,心里忽然就是一阵畅快,**,什么玩意儿,婊子!
我曾经见过杨波一次,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那天,我漫无目地的在街上走,一边走一边欣赏前面一个女孩的小腿,那时刻我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是这么一双玲珑有致的小腿。这是一双美腿,它让我的下身一阵膨胀这个女孩拐了个弯儿,从我的身边飘了过去,一眨眼就飘出了我的视线。我的心里泛起一种想要赶上去看看她的面目的冲动,忽然感觉一阵慵懒,有什么意思呢?看了也捞不着,白忙活。
我刚要转身往回走,那个女孩站住了,回头冲我一笑:“张宽?你跟着我干什么?”
杨波!我的心跳骤然加快,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了,就那么傻愣在那里,像一个被孙悟空使了定身法的妖怪。
杨波红了一下脸,说:“我替西真哥谢谢你啊,家冠再也没去找他。”
我机械地往前挪了两步,想要伸手拉她,迟疑一下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没什么,那是我应该做的。”
杨波看我的眼神有些怪异:“张宽,你是不是经常喝酒?”
我的耳根忽然有些发热,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前几天我喝多了,站在她家的楼下,声嘶力竭地唱戏:“临行时,我去监牢看彦贵,兄弟他,伤心的话儿说出来,嫂嫂若有怜弟意,我死后,尸骨朝西靠路埋,南来的人们做生意,北去的人儿做买卖,求人往西京送一信,捎给我大哥李秀才,哥哥若知我蒙冤死,定会把我的冤案翻过来,遥望快到了西京城,裴秀英我精疲力尽腿难抬”这戏是我爷爷教我的,我爷爷喝多了的时候也这样唱,经常把下街的那条流浪狗唱过来,在他的眼前斜着眼看他,如痴如醉,有时候还跟着扭几步踢踏舞。那天我没把狗唱出来,倒把杨波的爸爸唱出来了,他站着看我唱了一会儿,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年轻人要好好‘斗须’,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这些地方。”我一下子就醒了酒,狼狈地回了家。我不知道她爸爸说的“斗须”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他不喜欢我瞪着他家的窗户唱戏,他家的地位跟我家不一样。
我故意拿了个硬汉的造型,微笑着说,是啊,我经常喝酒。
杨波说:“喝多了遭罪,以后少喝点儿。”
我有些感动,又想去拉她的手,可是她跳开了:“我要转学了,我爸爸给我联系了市里的学校。”
我的心蓦地一阵失落,呆呆地望着她那双湖水般纯净的眼睛,笑容僵在了脸上。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从我的身边走开的,只记得我看不见她了,我冲着天空大喊了一声:“**!”
给我妈做好了饭,我找出一瓶喝了一半的酒,坐到门槛上一口一口地喝,一直喝到了天黑。我爸爸下班回来,踢我一脚,摇着头进了我妈那间。我默默地跟进去,想要对我妈说点儿什么,一开口竟然是这么一句:“杨波要转学了。”我爸问:“谁是杨波?”我妈看着我,幽长地唉了一声,然后把眼光慢慢地移到一旁的窗户上,像是要透过窗玻璃,看一眼窗外的天空,但她似乎什么也看不见。她说,他爹,天是不是要黑了?屋外的落叶在夜风中鸟一样地叫个不停,我爸爸没说话。
半夜,金龙在我家后窗喊我,我披上衣服走了出来。
金龙兴奋地攥我的手:“宽哥,一哥好人啊!妥了,一哥终于出手了!”
我没仔细问这事儿,打个哈哈道:“不用再跟丧家犬一样到处藏了吧?”
金龙说,还是需要藏一阵,一哥不让我出面,让我继续藏着。
我说,鸿福那边怎么样了?他没趁这个当口给你使坏吧?金龙说,他没有那个胆量,我听一个兄弟说,这小子打从我离开酒店,也不见了,好象怕惹了事儿身上,也玩开了人间蒸发。我提醒他说,别想得那么简单,当心他落井下石,去派出所告你敲诈。金龙说,不怕“滚”他的时候我把“口子”调理得很正,他没有证据证明这事儿。我说,你打谱躲到什么时候?金龙说,一哥说了,洪武“挺腿儿”以后我就现身,哪儿也不去,就去洪武的眼皮子底下晃荡,看他能怎么着。跟他胡乱说了一阵话,我就打发他走了。回来躺不住,我穿好衣服去了王东家。在后窗学了几声野猫叫,王东出来了,问我这么晚找他干什么?我把前面发生的事情对他说了。王东的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金龙这么大胆?这叫抢劫啊,犯法了啊!”“可是周五没报案,”我说“估计他身上的钱不是正经来的,不然他不会这么办。”
“还真是黑吃黑?”王东摩挲着胸口说“妈的,好在一哥出手了,不然这小子还真有麻烦。”
“你也把你的那帮兄弟准备好,关键的时刻出一把力气要知道,洪武也不是吃素的。”
“对,”王东用力地点头“要防备着点儿,后面还不一定出什么事情呢。”
“杨波要转学了。”
“真的?为什么?”王东又瞪大了眼睛“是不是她爹怕你去骚扰她?”
“估计有这方面的因素,”我咬了咬牙“这事儿就这么着了,不是自己的,别瞎寻思。”
“喵呜!”一只野猫从墙头上蹿下来,碰翻的一只破脸盆咣当咣当地滚过。
王东踢远脸盆,暧昧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一摸嘴唇笑了:“呵,神经了吧?不瞎寻思还念叨着人家?得,不关我的事情,我不管。”沉默片刻,猛一抬头:“凭什么放过她?那本来就应该是你的!看我的,我他妈这几天就去大闹小黄楼!”
我劈手揪住了他的衣领:“想找死是不是?”
王东扎煞着胳膊,任凭我来回地提溜他:“像个男人行不?像个男人行不?”
我颓然撒了手,一仰脖子倚到了墙上。眼前全是星星。
王东讪讪地整理两下衣领,呼哧蹲到了地上,仰着脸看我:“光说不练假把势!脑子里都想疯了,还在装,我都替你难过。那个小妞有什么呀,她妈是破鞋,她连自己的亲妈是谁都不知道,整个一个‘私孩子’!你连这样的破逼都不敢‘上戗’,还算什么男人?找个棉花垛撞死算了。”眼前的星星仿佛活了,礼花似的到处乱碰,我闭上了眼睛,星星的余辉在我的眼皮里不停地变幻,杨波的脸蛋骨碌骨碌地在里面飘。我迎着她走,王东的声音冲散了她:“你别管了,这事儿有我!”
记得那夜我一宿没睡,脑子里一会儿是杨波袅袅地走在铺满阳光的马路上,一会儿是我哥提着一把砍刀追杀洪武,一会儿是我妈无助的眼神和我爸苍老的背影王东终于没去“大闹小黄楼”不是他不想去,也不是我阻拦他,是因为那些日子我俩像上紧了发条的玩具狗一样忙。我在回忆这些往事的时候,雪越下越大,像是有人在天上往下丢纸片似的。福根扯一下我的衣服,嘿嘿地笑:“宽哥,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嫌活儿不好,跟个三孙子似的抬铁水?”我打个激灵,回过神来,摇摇头说:“不是。我在想金龙呢,他到底去了哪里?”福根疑惑地瞥了我一眼:“宽哥快别闹了,你会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知道跟他说这些没什么意思,苦笑一声,迈步出了工厂的大门。
车站旁,一帮年轻人在唧唧喳喳地说话,福根大吼一声:“还不快来参见宽哥!”
那帮人呼啦一下围了上来:“宽哥,真幸福啊,我们跟你是同事了!”
我矜持地露了露牙齿:“是啊,我也很幸福。”
坐在车上,福根小声对我嘀咕:“刚才我看见烂木头了,跟几个大青年在操场上踢球。真没想到他也在这里上班我知道你揍过他,那天我看见了,只是不知道你是一哥的弟弟。宽哥你可真猛啊,站起来就放倒,站起来就放倒,最后跟拖死狗似的拖着他走,没人敢上去拦你。哎,宽哥,咱们跟他成了同事,他不会跟你过不去吧?”我轻蔑地把脸转向了车窗,话都懒得说,那整个是一个废物上个月的一天,家冠眉飞色舞地对我说,二哥,你猜怎么了?我碰上烂木头了,截住他,直接“诈厉”了他一家伙!我问,你是怎么“诈厉”的?家冠说,我在路上拦住他,对他说,一哥是不会跟你拉倒的,你赶快准备点儿礼物去看看他,一哥要过生日了。这小子还真的去了宝宝饭店,带着一只鸡,一瓶酒,还有三十块钱我打断他道:“我哥见着他了?”家冠说,烂木头那是故意的,他选了个一哥不在的时间去的,一哥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一哥一听说是他带来的东西,就不高兴了,把鸡和酒丢在店里,三十块钱让我给他送回去了,一哥最讨厌拿别人的钱。
我哥挨的那一石头到底是不是烂木头砸的?我再次陷入了混沌状态。
雪越下越大了,车窗外的景象全都模糊着。
福根在我的耳边絮叨,我一句也听不进去,脑浆像是被人给挖走了。
公交车跨过铁路的时候,我听见一阵呱唧呱唧的轧泥浆声音,脑子里忽悠忽悠地泛起一阵儿歌:“下街脏,下街脏,洗脚水,下面汤,擦脚布子包干粮。”下街的确够脏的,下雨和化雪的时候街道上根本就没法走路,全是大滩大滩的泥浆。
听老辈人讲,很早以前的下街是一片汪洋,退潮时,留下的是一大片滩涂,里面埋着密密麻麻的蛤蜊。那时候的小孩子很幸福,挎一只篮子,随便就可以挖满一篮子蛤蜊,可以自己吃也可以带到市里去卖。后来就不行了,不许卖,谁卖了谁就是投机倒把,要抄家坐牢的。58年大炼钢铁的时候,每家每户都把锅砸了,下街很少有字家煮蛤蜊飘出来的味道。要吃蛤蜊大食堂里有,尽管汤是泥颜色的,但总可以不时吃到。后来吃不到了,潮水似乎就在一夜之间不来下街这个地方了,即便是偶尔有小潮涌过来那么几次,也跟小河涨水似的,有气无力地走了,一小片尿布般的海滩根本就挖不着几个蛤蜊。再后来连小潮都不来了我记得我爸爸对我说,那年他对我爷爷发牢骚,我爷爷捂着他的嘴说,你可千万别当反革命,**说让炼钢咱就炼钢,**说的话哪能有错?没听歌里唱的吗?大河有水小河满,人是铁,饭是钢,这钢铁就是国家的粮食,就是国家的苞米和麦子,就是国家的蛤蜊和肉。我爸对我说这事儿的时候,总要唏嘘两声,他说,你爷爷是个好爷爷,王老糊因为王八嫌食堂的饭不好吃,去街道上告过他呢,幸亏你八叔“闯”得好,不然还不得抓进去住几天“黑匣子”?
我爷爷真的是个好爷爷,他爱自己的家,爱自己的后代,还爱国呢。我依稀听老人们说,打鬼子的时候,下街发生了一起爆炸案。那年的冬春季节“太阳胶皮株式会社”被人给炸了,当场炸死十好几个日本人。老人们说,那是我爷爷干的,我爷爷因为被日本人把车砸了,就上火了,拿着自己积攒的几个银圆去买了炸药,丢进日本人住的房子就溜了。鬼子败了以后,下街开庆祝大会,我爷爷就上台说,他就是炸了鬼子宿舍的那个人,保长当场就奖励了我爷爷一辆崭新的黄包车。后来国民党的兵把几个为日本人干过事儿的人押到台上批斗,开始没人敢上去打那个叫刘大麻子的汉奸,因为他太凶了。我爷爷说,我打!跳上台子就用一只气棒把他砸了个嘴啃泥。大家都替他捏了一把汗,以为张秃子又惹麻烦了,可是我爷爷不怕,他说,我心里有数,小鬼子完蛋了,他也活不长了,我怕他个鸟?果然,在庆祝大会上,刘大麻子被当场处决。
在我七八岁的时候,街上流行贴大字报,我爷爷也被人贴了,说他是个假英雄,其实是汉奸。
我爷爷对我和我哥说,你们去把那张大字报撕了,你爷爷尽管不是英雄,可绝对不是汉奸。
我们俩出门的时候,我爷爷在门后的阴影里蔫坐着,我听见他叹了一口气,唉,近你妈。
我爷爷究竟是不是个英雄?现在我想,他不是,我哥哥倒是有那么点儿靠谱。
车驶过“大海池子”前面就是小黄楼了。大海池子是下街的露天游泳池,将近一千平方米,涨潮的时候进海水,落潮时放下大闸蓄水,我从小就喜欢泡在池子里撒欢。最小的时候身边游着的是我爷爷,渐渐是爸爸,哥哥,最后是我跟下街的这帮全身充满力气的兄弟。大海池子从来不结冰,最冷的天气也有微波荡漾,水面上雾蒙蒙一片,成群的海鸥在上面飞。
那天我跟王东迎着海风站在大海池子边,望着无边的大海,怅然说:“金龙到底去了哪里呢?”
王东说:“不是一哥告诉他,等洪武‘挺腿儿’了以后他再出现吗?躲起来了呗。”
我空着胸膛,话说得有气无力:“不会那么简单,事情完结了,他至少应该来见我一面。”
王东抓了一把沙子想要往海里摔,一用力,一只手套死乌鸦似的飘进了海水。
我哥抓洪武的时候,我不在场,我哥不让我去,他说,跟人结怨的事情不能兄弟俩都去,道理我不讲你也明白。我说,道理是这个道理,可结果是一样的,你跟人结怨了,我也同样跟人结怨。我哥说,屁话我就不多说了,你如果还拿我当亲哥哥对待,就不要去凑这个热闹。我不放心,就让王东偷偷跟着我哥他们,看着他们一路呼啸着去了武胜街。一个小时以后,王东回来了,黄着脸大呼过瘾。王东说,我哥把他带去的人分成了三帮,家冠带着他的人埋伏在洪武饭店的四周,金龙的人堵住了进出洪武家的那条胡同,他自己带着他的几个老弟兄,直接闯进了洪武的饭店。里面几乎看不出来发生了什么,只是有几个洪武的人狼狈地出来,散落在门口,三五成群,垂头丧气地抽烟。我哥出来了,洪武像一条被老虎震慑着的狗一样跟在他的后面,一起进了一条漆黑的胡同。不多一会儿,我哥晃着膀子出来,冲饭店门口站着的那帮人一横指头:“都听好了,我跟你们大哥谈妥了,你们可以接他回去了。”钢子走过来跟我哥说了一句什么,我哥笑了笑,打开一把雨伞,从里面抽出一枝猎枪,朝他的脚下一搂扳机,地下溅起一串火星,钢子兔子那样蹦跳了几下,退回饭店再也没有露头。我哥将猎枪插回雨伞,倒捏着,摇摇晃晃地上了一辆停在不远处的公交车。洪武的那帮人直到公交车走远了,才呼啦一下涌进了胡同。
那天晚上,我腰里掖着麻三儿送给我的“弯弯铁”没有离开家半步,我害怕洪武来我家发疯。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宝宝餐厅,我哥还像以往那样,牵着来顺的小手在门口悠闲地溜达。
我没有提昨天的事情,逗了来顺一会儿就回家了。
我记得那天的阳光好得一塌糊涂,风也没有一丝。
整整一个月,我们家平安无事,我都要将这件事情忘记了。那些天,我一直在跟王东商议怎样才能弄到钱,弄到很多很多的钱。王东说,电镀厂的仓库里有不少铁呀铜呀什么的,咱们应该去那里偷点儿换钱。我笑话他说,那是小偷小摸行为,就跟你以前去火车站旁边的货厂偷酒一样,钱弄不多,人格先丢了不少。王东说,要不咱们就去洪武的饭店抢,我打听过了,洪武的钱全在饭店的保险柜里,他不喜欢存银行。我说,这不是好汉做的事情,我哥刚去折腾了他,咱们再去,道理上说不过去。王东说,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咱们这叫借东风啊,别人去抢,说不定还闹出人命来呢。咱们去,那是“顺茬儿”我有些犹豫,该不该借这个东风呢?犹豫了半天,我笑了:“那可就真混蛋了,传出去让人笑掉大牙。还有,本来我哥去折腾了他一把,他肯定会伺机报复,咱们再去来这么一出,正好,他报案咱们进去,弄不好连我哥也牵扯进去了。”王东说,你傻呀?咱们不会把脸蒙起来?我蹬了他一脚:“那还叫借东风?人家不知道来的人是谁,一枪崩了你。”
“怕挨枪就别整天惦记着钱,”王东硬着脖子犟“还想混黑道呢,连这点儿魄力都没有,混个**。”
“真正的黑社会是天生的,是我们这些小哥永远也比不上的,”我笑道“我可没有混黑道的意思。”
“那么你说,一哥算不算混黑道的大哥?”
“说什么哪,”我横了他一眼“告诉你,中国根本就没有什么黑社会,咱们下街这个破地方更没有。”
“从咱们这里开始就有了!”王东的眼睛泛出了血丝“一哥不是,咱哥们儿是!”“是个屁,”我推了他的脑袋一把“老实考虑怎么弄点儿银子吧,你这个膘子。”
公交车已经停下了,在一片“宽哥慢走”的招呼声中,我机械地下了车。站在小黄楼的对面,我抱着一棵树,茫然地把目光扫向了那扇窗户,然后又茫然地转向了头顶上方落满雪花的树枝,眼珠子是反瞪着的。我感觉自己的眼睛像狼,抬起头,从树干往上看,树干很细,直插天空,雪片很大,沉甸甸地落下,落在我的头顶上,我的手硬硬地抱在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