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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我他的眼睛一亮,他说:多米,我差不多认不出你了。然后他帮我把风衣挂在衣架上,还找出一双新的草编拖鞋给我换上,他说这是出差在南方买的。
草拖鞋的草是那种普通草席的草,它的颜色介于米白与金黄之间,比麦秆淡一点,比稻草又鲜一点,这样柔和的颜色弥漫在草的质地里,更让我感到温暖婉约,犹如一个饶有情韵而不张扬的女子,十分合我的心意。而塑料拖鞋像什么?像浅薄的女郎,皮拖鞋则像慵懒无聊的阔太大,绣花拖鞋大概像精致而小气的小家碧玉,它们都不是我的理想所在。可惜现在已经是深秋,我穿着线袜,比较厚,如果在夏天穿着极薄的丝袜,或者在自己家里,光着脚伸进草拖鞋,就像赤足踏在草上,有一种酥痒顶上脚窝,全身都会松下来。草的气味从紧密的编结中升上来,我弯腰的时候闻到它鲜明的气味,草为什么在干了这么久还能散发出气味来呢?这是我长久以来的疑问,它现在在许森的门厅里又浮了出来,这使我看上去显得有点心不在焉。于是许森问:你不喜欢草拖鞋吗?
然后我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高档香水的气味,我对香水缺乏鉴赏力,从来不用,直到现在也叫不出任何一种香水牌子的名字,我只是凭空认为许森的香水是一种高档香水,因为它一点都不让我头晕,而且他的妻子又在法国,而法国这样一个浪漫之都天然就跟香水有着紧密联系,所有的法国香水都是高档香水。这气味好像是从门厅旁边的卫生间发出的,我到洗脸池跟前洗手,神思一直有些恍惚,洗脸池前的镜子里这个头发极短的女人使我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在以前几次出现在这里的那个身着灰衣、头扎马尾巴、神情忧郁的女人在哪里跟她重叠呢?在哪一个点上?是从脸到心,还是从胸到脚后跟?什么样的感觉才能落回自己的身上呢?水在冲刷我的手,那些从容搁在洗脸架上的女人物品再次鲜明地落入我的眼中,洗面奶、护手霜、晚霜,它们的形状跟以前不一样,是新的牌子,而隐藏在它们背后的女人的身影也在我注视这些小瓶子的时候逶迤而出,她们仍是那样面容不清,但她们的眼睛和嘴唇形状完美地悬浮出来,它们缺乏质感与立体感,只是一些优美的线条与晦暗的色彩,这些幻影与香水隐约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散发出一种情欲的味道。
也许正是情欲的气氛使我神情恍惚,这种远离了我的身心的东西现在又回来了,我既感到陌生又感到惶惑,但它们在层层加厚,从草拖鞋到香水到洗面奶护手霜,它们从各个点出发,像丝一样缭绕着我,也缭绕着许森,我感到他与他的房间全都含情脉脉。我脸上开始发烫,心也有点跳,许森问你是不是有点热,要不要把毛衣脱了。我低垂着眼睛没有看他,但我觉得他的眼睛正落在我的胸前,这个发现使我立即意识到自己的紧身毛衣,意识到被紧身毛衣所勾勒的身体,特别是意识到我的乳房的形状在紧身毛衣下暴露无遗,而许森随时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虽然他不至于盯着看),我顿时不知道自己应该缩着身子还是应该挺起来,这使我的动作变得有点忸怩,琐碎,小家子气,我下意识地把茶杯的盖打开又盖上,同时我感到许森在看我,我重新感到了在一个男人的目光下作为一个女人的感觉,这跟我在镜子前看自己有点不一样,我感到乳房的每一个颗粒都变得敏感,它们全都像低垂而警惕的眼睛布满我的胸部,我感到乳房比平常要重一些,而且有点发胀,我开始回忆平时自己对乳房的感觉,对,它们平时一点都不重,除了洗澡我基本上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它长在我的身上就像我的脚后跟,平时我吃饭、喝水、上街买菜、做饭、看书、写毛笔字,我一点都没有格外地发现它。这种对比使我感到乳房越发沉重,它沉甸甸地悬挂在我的胸前,它向外凸出的形状使我感到即使隔着紧身毛衣也有一定程度的裸露,我便控制自己的呼吸,不让乳房明显地起伏,但我感到在我轻而缓慢的吸气时它还是微微地耸立起来。我真想用手把它们挡住。
它们是多么的无遮无拦啊!
很有可能,这个时候我坐在沙发上显得羞答答的,羞涩感使我楚楚动人。使我脸上有点微微发红。我想许森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他这样一个对女人有着丰富经验的人已经千锤百炼,他即使不看也能感觉到,虽然他的文章平庸无味,他对待女人却有可能才华横溢。他说:现在你显得年轻了,也漂亮了。然后他就坐在我的旁边,用手轻轻按住我的肩膀。
他的手像树叶一样在我的肩头拂动,我身体的第一阵收缩尚未过去,树叶的第二次拂动就已到来,它完全打乱了我收放的节奏,我一时变得呼吸不匀身体僵硬,我的肩膀既敏感又麻木,或者说一时敏感一时麻木,感觉十分奇怪。这时树叶运动的方向却改变了,或者说是风的方向,风的源头就在许森的心里“风吹藤动铜铃动,风停藤停铜铃停”这是我教扣扣念的绕口令,现在的情况是风吹藤动树叶动,树叶从肩头到我的脖子,他坐在我的右边,他左手的手指停留在我脖子的左侧,那里有一根血管,他的手指准确地找到了它,他的手指这时变成了一只虫子在我脖子左边的血管上爬来爬去,有点痒,虫子忽然停了下来,停了一会儿,许森说,你的心跳得真快。树叶重新拂动,从我的头发到我的脸,我脸上毛孔的无数细小的眼睛在树叶的拂动下一一闭上。闭合的颤动像细小的涟漪一直扩散到我的心。
我不说话,这使整个态势看起来像一种默许,我是不是默许他的一切动作呢?我一点都不知道,一点都拿不定主意,我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经验。我的头脑茫然失措,但身体的欲望在苏醒,这使我处在一种欲醉欲醒的状态中,一种类似于酒的东西从许森的身上弥漫过来,通过他的手,注入我的毛孔。
他抚摸我的脸,他不说话。忽然他一下把我抱起来,失重的感觉劈头盖脑地把我打翻了,眩晕使我闭上了眼睛。他没有到有床的地方去,我全身在他胸口的高度浮动了片刻又结结实实靠在了他的身体上,我想他是在沙发上重新坐下来了。我感到有瓣温热的橘子落到我的脸上和脖子上,它干燥的筋骨在我的皮肤上摩擦,但很快它就打开了一道缝,因为我感到有一小片热气从那里出来,它突然又抿紧了,我被包含的那点皮肤顷刻灼热而潮湿,他的舌头飞快地掠过我的皮肤,就像是一种陌生而危险的动物触到了我,我一下惊叫起来。
他说你别怕别怕,不要怕。他说你都生过孩子了怎么还害怕这件事呢?他还拍拍我的脸说:会很好的,会非常好,非常舒服。说完他就俯下身亲我的嘴唇,他的动作很轻很小心,生怕会吓着我。与此同时,树叶又开始落到我身上了,它有点发热,它一停留在我低领毛衣的那一片裸露的肌肤上,我马上又感到了乳房的重量。树叶在我的领口拂动了一下,我觉得它快要进到我衣服里面了,它在领口的边缘来回晃动,既像犹豫又像询问。但我没法说话,我的嘴唇在他嘴唇的下面被紧紧压着。我用一只手挡在胸前,但这个动作恰恰变成了某种暗示(或者在他看来是鼓励),给了他借口和启发,他拿开我的手,长驱直入,一切土崩瓦解。我犹如一截被浪涛驱赶的木头飞快前进,我方向不明、意志丧失,而浪涛从四面八方涌来,前后左右挤压,汹涌澎湃的波浪从我的胸部降落,顷刻覆盖我的全身,它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下把我举到了空中,我紧闭着眼睛,但我知道我正在一道万丈瀑布的顶端,一眨眼就会随着飞瀑顺势而下。
我感到紧身的衣服在松动,就像有一些虫子在搬动我的扣子,我的扣子十分紧,虫子们又忙又乱。间隙使我清醒过来,我本能地用手驱赶那些盯在我衣扣上的虫子,我赶不开它们,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看见自己正在这道万丈瀑布的顶端,马上就会随着瀑布掉下来,激越的水流不可阻挡,它将把我彻底吞没。而现在正处在一个暂停的时间,就像正在放的录像按了暂停键,谁再一按,画面就会恢复流动,而我将被激流席卷而去。那个暂停键就是我衣服上的扣子,那个操纵画面的手就是停留在扣子上的虫子。我感到这件事有点不应该,有点不对,我在道德上一直没有坚定的认识,我左右摇摆,有时觉得应该,有时觉得不应该,时而传统,时而现代,我同时感到这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和一件不必深究的事,我拿不准我应该怎样看待许森(他是一个流氓吗?他是一个乱搞女人的人吗?)和怎样对待他(是拒绝还是接受?现在还来得及),同时我也不知道怎样看待自己(我是不是一个荡妇?是不是一个以肉体换取职业的女人?要知道,许森也是可以帮我找到工作的,我曾打算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就求他帮忙),不知道应该停下来还是应该放纵一次。所有这些念头在我脑袋里飞来飞去,互相纠缠,乱成一团麻,也许根本不是麻,而是一团雾,因为它们根本不是由一根根线组成的,而是比线更分散,它们是一些颗粒,成为一团紧密的雾充塞在我的脑子里。
我的毛孔张开又闭拢,潮汐汹涌又退却。本能犹如天空,宽阔无边,理性则如一道闪电,在瞬间将天空撕裂和驱赶。在我的身上,虫子刚刚战胜了衣扣,按键刚刚被按下,我闪电般地挣脱了出来,我说我要喝水。我坐起来拿杯子,却把茶水打翻了,许森不得不为我倒水。一喝水事情就发生了变化,水这样一种东西真是奇妙,它从我的喉咙进来,迅速渗透到身体的四面八方,肌肉里、骨头里、血液里,那些小小的火焰,飘动的火焰,碰到水就熄灭了。我长长地呼着气,身体松弛下来。
许森问:你怎么啦?我摇摇头。摇头真是一个最好的动作,包含了一切的不,不知道、不要、没关系等等统统都在其中,但我若将它们一一说出就太没趣了。许森重新扶着我的肩膀,他问:你怎么啦?他又在我的耳边低声说:我以为你想要,我看到你的身体想要到底怎么啦?我再次喝了一大口水,然后我说:对不起。许森去上厕所。然后他坐到我的对面,他看了我一会儿,说:你不要不放心,我会帮你找到一个工作的。
我不作声,他的话把两样不相干的事情连在了一起,或者是我,或者是他,或者是我们两个人都在暗地里把这两件事连在了一起。我来找他本来没想到求他帮忙,我觉得我的工作已经不成问题,这使我心情很好,而许森是我在这个城市唯一一位我既喜欢与他交往又是独身的男人。我一时觉得有点无聊,搞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理性,还道德兮兮的。也许是潜意识里不愿意让许森把我看成是一个随便跟人上床的女人,在幻想中希望跟他长久发展关系,也许有一天还能重新结婚,身边有一个人和一个家庭。
我乱糟糟的想不清楚。不管想清楚了还是没想清楚,事情—到了脑子里,欲望和激情就全部消退了,我没有从瀑布的顶端顺流而下掉入水中,而是从空中落到了沙滩上,冬的一下。
有什么事情比自己的错觉更糟糕的呢?或者叫作判断失误,或者叫作期待落空,完全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我现在对一切细节都没有记忆,也不知道将来有一天是不是能回忆起来,在我混乱的绝望中浮上来的只有那句话,那是几句话,从我的校友、出版社的领导嘴里说出来,他是转述,但我直接听到的是他的声音,他的声音从天花板和他的办公桌传过来,显得有点奇怪,我不知道到底是他的声音还是别人的声音。这个声音说:那天你来社里,有个副社长在楼道看到你了,他的意见是,出版社的女编辑,既不要长得太难看,但也不要长得太好看,生活方式既不要太守旧,但也不要太新潮。
女编辑,不能难看,也不能好看;不能守旧,也不能新潮。
这几句话在穿越了我的大脑嗡嗡作响的混乱和颠三倒四的翻腾之后,自动排列成了以上的形状,关键的词就像一些坚硬而有着怪异生命的角质植物在一片语言的草地上耸立起来,对,它们自己有生命,像一些精灵,自己知道应该以什么方式排列,怎样最有力量、最简洁。它们一个字一个字敲击着我的身体,像一些凶猛而又壮硕的蚂蚁(不是生活中我所看见的蚂蚁,而是某种像木偶一样动作僵硬的机器蚁,是这个机器时代的产物)一只又一只地穿越我的心,它们这些外星蚁、机器臭虫,冰冷而坚硬,它们完全不是肉做的,没有血,它们永远不会知道人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它们在穿越了我的身体之后又手拉手围成了一个圆圈,把我紧紧地围在了中间,一点空隙都没有。女编辑,不能难看,也不能好看;不能守旧,也不能新潮。它们的嘴一开—合,整齐地朗诵出以上的句子,它们的声音既是蚁语又是雷鸣,我被圈在圈子里,任何方向都能看见它们洞黑的嘴张开又闭上,如果我闭上眼睛,我会误认为这是某种童谣或民谣,我一睁开眼睛就意识到它实际上是咒语,它布满在空气中和石头里,街道、汽车、电线、煤、烟囱,处处都有它的影子,然后在某一天,它们聚集到一个人的身体里,排着队,从这个人的喉咙里整齐地蹦出来。
就是这样。
对,我现在想起来一点细节了,我首先想起来的就是石灰的气味,这幢灰色的大楼内部的墙壁正在粉刷,它又灰又旧,已经几十年,岁月一层一层堆积,在堆积中腐烂和陈旧,散发出朽坏的气味,令人感到不祥、沉闷,无法振作。因而每年都要粉刷一次,用一层石灰水把一切都覆盖住,使它看起来干净而纯洁。我进门的时候看到一个人提着一桶放着一个长把刷子的石灰水,他蓝色的衣服沾上了一些白色的斑点,我朝两头光线昏暗的走廊张望了一下,看见一个粗糙的木梯子正立在一头走廊的灯光下,两腿叉开,恰是一个冷漠而高大的男人形象,它让我想起活体试验的主刀人、监狱外手持电棍的狱卒,往太平间抬尸体的人,或者是来自太空眉脸不清毫无感情的太空人,这个形象使我感到恐惧和不祥,我上一次来的时候这些东西都没有,它们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出现呢?
我走上楼梯,感觉一点都不好,迟疑和惊惧尚未消散,楼梯正对着的一大块墙壁上是个大橱窗,里面展示着该出版社出版的经典名著,这是出版社辉煌的实绩和端庄的面孔。我在橱窗跟前停了下来,我从它的玻璃上看到一个女人面容忧郁,她理着很短的头发,穿着低领黑色紧身毛衣,脖子中间有一颗亮晶晶的水滴,像一滴在阳光下闪光的真正的水停留在那里,毛衣的外面她套了一件米白色的短风衣。上一次来找校友我也是这样打扮的,我也曾站在橱窗跟前看,那时候我目光明亮,显得富有生气容光焕发,我不知道问题是不是出在这里。我回想起上一次我站在橱窗前,是有一个人从楼梯上走下来。他走得很慢,是一个岁数不小的男人,我没有正面看到他,不知道他的面容,他也许就是出版社的另一个头,他看了我好几眼,我没有去找他,我从橱窗的玻璃上看到了他的身影,这样一个模糊的身影就能对我的生存构成威胁,这到底为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到底算难看,还是算好看,到底算守旧,还是算新潮。我想我正是中庸无比的啊!正是既不难看也不好看,也不守旧也不新潮,我不知道他从我的脸上和身上看到了什么,也许他什么都没看,看到的只是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来求职,却没有去找他。
我从出版社的大楼出来,阳光一片冰冷。黄色的光照射在我皮肤上就像秋天的雨,使我身上一阵阵发冷,我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这种颜色的光线在我皮肤上产生的截然不同的感觉使我感到陌生极了,天空和街道,汽车与树木,全都由于这种质地奇怪的阳光而显得奇怪和恐怖,我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本来就隐藏在这些事物的背后,时候不到我发现不了它们。黄色的光,黄色的光线到底来自哪里呢?
我身体的水分在干枯,我站在大街上,像一种没有根的植物,在黄色的光线的照射下迅速枯萎,我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像枯草一样轻,像灰烬一样轻。风一吹,我的手臂就会像翅膀似的扬起来,我的整个身体都会飘到空中,而这种冰冷的黄色光线仍将继续穿透我的身体,我看见自己像一只断了线的纸风筝,飘荡在这个城市的上空,无数烟囱喷出的浓烟和风沙、灰尘劈头盖脑地沾满了这只风筝。
随着我身体的重量被抽取,我的心却像注了铅一样越来越重,它变重的过程就像针扎,无数针尖从黄色光线中呼啸而出,进入我的心,我听见它的声音嘎嘎响,硫磺般焦的气味从我的鼻子和喉咙、眼睛和耳朵里冒出来,一些火苗紧跟着跳出来,在这个干燥的一触即发的初冬里游走。有一朵火苗轻车熟路,来到我从前工作的大院,那里有两棵树木已经死去,所有的草都已枯黄,这真是一个绝好的季节,一个绝好的时机,一点就要着火了,火苗看到枯草,犹如孩子看到蛋糕,一滴水看到一条河流,它义无反顾地扑过去,呼的一下,一朵火苗顷刻变成无数火苗,它们连成一片,你呼我应,汹涌澎湃。它们无声地燃烧,犹如一群哑巴,怒目苍天,在灰色的院子中,比落日还要壮观。
更多的火苗壅塞在我的心里,它们的重量是铁的重量。我看到我的心从我轻薄无比的身体掉出来落到地上,发出冬的一下响声。从此我的身体和心,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我骑着自行车在街上乱走,我对街道和人流毫无感觉,它们就像从我身旁掠过的空气。我一股劲地往前骑,落叶在我的前方飘落“我已经枯萎衰竭,我已经百依百顺,我的高傲伤害了那么多的人,我的智慧伤害了那么多全能的人”这是谁的诗?谁的诗呢?“每一个夜晚是一个深渊,你们占有我犹如黑夜占有萤火,我的灵魂将化为烟云,让我的尸体百依百顺。”
这是谁的声音呢?
我在街上胡乱骑了很久,我不想回家,后来我看了一下周围,发现我正在东直门内大街上,这里离许森住的地方已经很近了。对,许森,此刻我希望他压在我的身上,让他的骨头压着我的胸口,让他的脸压着我的眼睛,让他的身体像石头那么沉,像铁那么重,把我的身体的血液砸出来,把我最后的水分压榨干,让他身上长出长刺和剑戟,既锋利又坚硬,插进我的内脏和骨头。让他不是许森,而是一名又老又丑的性无能者,让他身上充满烟臭、肌肉松弛、牙齿残缺不全,就让这样的—个人,像山一样压在我的身上吧,我的身体已经麻木,任何东西都不能压疼我,我的血液快要冷却了,马上就要像冰一样。让我的心在天上,像冰山之上的月亮,俯看这个没有知觉的身体,它正在泥土中,与泥土成为一体,任何东西将不能再伤害她,不管是野兽还是雷电。
许森的家房门紧闭。
一种冰碰到了另一种冰,一种自虐的狂想碰到了一扇门,一个女人在门外。
这个女人在门外,她敲门,—次比一次加重,后来她喊他的名字,但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他是不在呢?还是跟别的女人在一起?没有人知道。
门在这个时候是一种奇怪的东西,或者说我忽然发现它是如此奇怪,在这一天,我发现所有的东西都变得奇怪,门本来是门,但它瞬间就变成了墙,哪里的门都变成了墙,统统都变成了墙,没有一丝缝隙,却有一只阴险的猫眼,不动声色地瞪着你。阳光本来是阳光,但它说变就变,变得像冰一样冷。
我神志恍惚,骑在自行车上觉得就像在泥泞的泥地里走路,深一脚浅一脚的。也许车胎一点气都没有了,脚下十分滞重。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起风了,打着一个又一个旋,从地面把垃圾和尘土一团一团地卷起来,与此同时,初冬的树枝上残存的最后一批树叶正在被刮落,它们有两张落到我前面的车筐里,绿色还在叶子的体内停留,但谁也敌不过季节。就是这样。
天正在暗下来,我想起自己早上9点出门,中午什么东西都没吃,既没吃饭,也没喝水,一天在混乱的思维中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我想不起来这一天除了出版社和许森家都去过哪里,充满在头脑里的是一些互不相干乱七八糟的东西,黄色而冰冷的光(现在它已经没有了)、沾满石灰水的木梯子、灰色的楼、门上的猫眼,等等,它们搅成一团,互相重叠和撕扯、变成噪音在我头脑里嗡嗡作响,使我对别的东西一概听不见。我想我也许快要发疯了,那些发了疯的人之所以在大街上旁若无人地手舞足蹈。大哭大笑大叫,肯定就是因为他们根本听不见别人在说什么。也看不见周围的一切。我要是真的疯了就好了,疯狂是一种真空,一步跨进去就身轻如燕,完全自由,对一切包括对自己都不用负责任。我想象自己衣衫褴褛在街上狂歌狂舞,我可以到广场上撒尿,把口水吐到橱窗上。我想起阅报栏的橱窗里有一篇文章的标题为下岗与妇女解放,竟然认为下岗是妇女解放的一个途径,这都是吃饱了饭没事干的人写的,如果她们下了岗,没有任何收入、饿着肚子,她们还会说这样的话吗?饱汉不知饿汉饥,这是千真万确的真理。如果我疯了,我就可以去杀人、去放火,放火这件事真的可以去试一试,连汽油都不用准备,到处都是一点即燃的物质,我用身体变作一朵火焰,风助火势,一去千里。听到自己身体噼噼剥剥燃烧的声音,将是一种难以取代的高峰体验。我在今天已经不止一次想到过这件事情了,我身体的火焰在聚集,趁着天黑风急,我是否去一展身手?
一个疯女人,一个快要发疯的女人,她光着脚、披头散发(如果我疯了,我的头发一夜之间就会长长,长到肩头及腰间,长得足够藏污纳垢,长长的头发互相纠缠打着结,盛满灰尘,像枯草一样干燥,古今中外,所有疯女人都是这样披着一头又脏又乱的长发,怒目苍天)、衣衫不整在街上行走,但她身后如果跟着一个四岁的孩子,一个没有父亲抚养的孩子,这一切又该怎么办呢?
在路过东四十条的时候我想到了我的扣扣,东四十条的那个幼儿园是我向往已久的幼儿园,每次路过我总要放慢速度,满怀艳羡地朝里张望,它绿色的大门在我看来就是宫殿的门口,神秘而高不可攀,我无端对它怀着深深的敬畏,它常常关闭得严严实实,一点缝都不开,只有一个沉默的人和一双盯着门口的眼睛。如果它偶尔敞开一扇门,我就会一眼看到里面墙上的壁画,色彩鲜艳、线条稚拙,布满了花朵与动物,它们远离尘世,完美而快乐,为上帝所喂养和宠爱,而那棵高大的槐树下彩色的滑梯正如一种登上天堂的梯子,每一个孩子都能从这里走上云端。但是我的扣扣现在被一座大山挡住了,有半年时间里我一直以为扣扣能够走进这个有着大树和葡萄架、动物与滑梯的地方,我常常幸福地幻想在下午五点我在这扇绿色的大门跟前等候接扣扣的情景,但是大山从天而降,凭空又扩大了一倍,本来要赞助1500元,现在加到了3000元,就像有一个魔鬼,它吹一口气就把山吹大了,念一句咒语就把山稳住了,它专门要跟孩子过不去,是最恶最没有人性的魔鬼。面对这样的恶魔我们有什么办法呢?
我跟随着惯性往家里走,天完全黑下来了,我摸黑打开信箱,盼望有母亲写来的关于扣扣的信。但我看到了另一封信,是n城文联的一位朋友写来的,她是我在n城除母亲外唯一有联系的人,她一直写诗,三十五岁了还没有结婚,我把这看作是她喜欢写信的原因之一,她不愿意与周围的人交往,文联也无班可上,在n城漫长的白天和漫长的雨夜,如果她不写信那她怎么办呢?在无穷无尽的时间里,写信大概是她除了看书和写诗之外的一种生活,信毕竟通向一个具体的人。
但这次她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南红死了,她说她刚到深圳参加了一个笔会,在深圳她给南红挂电话,南红的同事说她两天前刚刚火化掉,是宫外孕大出血,一开始的时候以为是急性阑尾炎,医院处理得也不够及时,后来就晚了。n城的信使我头脑一片空白,我已经极度疲劳,各种疯狂的念头把我全身的力气都抽走了,我觉得身上的肌肉就像一丝一丝的干燥纤维,而南红的血,从那封n城的信中流淌下来,一直流到我的床单上和地板上,它们鲜红的颜色在黑夜里闪烁。
我和衣躺在床上,关上灯,既不想吃东西,也不想喝水,我眼前满是南红的脸和她的眼睛,她身穿睡衣站在深圳的房子前向我招手的形象再次像轻盈的纸片站在我的床前。
我问她:你为什么变得这么薄?
她说:我的血已经流尽了。
我说:那你怎么还能站得稳呢?
她说:我是站不稳了。
我说那你躺到我身边来吧,我把我的血输一点给你。
她躺到我给她腾出来的半边床上。我摸到她的手,像冰一样冷,但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跟她并排躺着,我发现我的手也在变冷,变得跟她的手一样冷。我忽然意识到,她的血也是我的血,它正从我的子宫向外流淌,而我的身体也正在变轻,变得像纸一样薄。
我昏昏沉沉地不知躺了多久,电话铃声把我吵醒了。母亲从n城打来长途,她说扣扣发烧三天不退,已经在医院里打了一天点滴,她希望我明天就动身回去。母亲又说本来不想告诉我,但这事责任重大,所以还是让我尽早回去。她的语调冷静从容,并没有什么惊慌失措。
放下电话我就坐在床沿上发愣,我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今天,就像一出戏,到了高潮的部分,如果是好事都来了当然好,事实通常是坏事同时来。而生活总是比戏剧本身更戏剧化,如果我们置身其外,戏剧会使我们兴奋,浓缩的生活充满激情,使我们像火一样燃烧,我们噼噼啪啪鼓掌的声音犹如火焰燃烧的声音。但我们不幸置身其中,在同一天,同一个时刻,各种打击接踵而来,它们像石头接二连三地砸到你头上,让你喘不过气;又像扬在你头顶的泥土,一铲一铲又一铲,足够把你埋掉,连哭都来不及。
到天亮我就到火车站去,但我一点都不知道怎么才能上得了这趟开往n城的唯一的列车,我只知道我必须上去。或者死,或者挤上这趟火车,我没有别的选择。我肯定买不到卧铺票,也不一定买得到座位票,如果我买一张站台票,还要向别人借一张当日的车票。即使有了站台票,也不一定能混上车,这里是首发的大站,一切都很严格。我的面前是无数的规则和栅栏,无数的绳索和障碍,我已经没有能力越过它们。而这趟火车将准点出发。
它将越开越快,呼啸而去,像闪电一样迅猛,像惊雷一样无可阻挡。一节又一节黑色的车厢,它们到底是什么?
我看见一个女人在黑夜里哭泣,她的眼泪滴落在冰冷的铁轨上。从白天到黑夜,她的眼泪落在铁轨上。我看见她的眼泪脱离着身体,成为漫游于世的尘土,这些细小的尘土又是无数隐形的眼睛和嘴唇,由于脱离了身体而复活,它们停留在世间,在晴天和雨天,发出无声的号叫,人们以为这是风。其实不是,只有我知道,这是一种叫喊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