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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琦瑶抽了口凉气,瘆得慌。没见过这么买房子的,他把本单元的这一层全拿下了。问题是他一个人住,离婚了,老婆孩子住在东城区。这么大的房子单个人跑来跑去,也不怕闹鬼。
“我是个土人,不像罗总会玩股票。我信老祖宗的,买房置地。这年头,钱存银行也不保险。”
回到房间,罗河帮着王琦瑶把东西简单归置好,拉着王琦瑶就往床上拽。搬进来的第一天做这种事,意义重大,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加冕典礼。但王琦瑶不在状态,即使在她哼哼唧唧时也忍不住留出半个脑袋来走神,五百六十平方米的房子和诸多豪华的进口设备严重地刺激了她。从与万紫的合租房搬到与coco的合租房,她感叹过生活在进步;从与coco的合租房搬到这里,她也感叹过;现在,见识了董乐天的“五百六”她觉得气短,肺活量低到了没有,悠长的感叹总也出不来,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卖药卖成这样,他卖的是什么药?王琦瑶突然抓住罗河说:
“先别动!他是不是个贩毒的?”
罗河就笑了。这一笑后果很严重,坚硬的身体漏了气,一下子懈掉了。“怎么会是个贩毒的?”他说。想再把身体绷紧,却怎么也不听使唤。罗河很生气“好好的扯什么贩毒啊你!败兴!”
“对不起啊。”王琦瑶也觉得问得不是时候,而且显得自己很不敬业,于是蜷在被子里直道歉。“亲爱的,我就是在想,除了毒品,什么药能让他赚这么多钱。”
“三两句话跟你解释不清。以后慢慢说。”现在他没心思干别的。两人努力了半天,他还是绷不住,懊丧地去了卫生间。洗澡的时候他说“一会儿我回去。剩下的你慢慢收拾。”
王琦瑶收拾起来的确很慢,老想着把东西安排得跟对门的董乐天那样,弄不像。没办法,这房子当初是董乐天买给岳父岳母住的,装修也算相当好,但跟自己住的还是差了不少。装完了,老两口在老家过得也挺舒坦,磨磨叽叽不愿来,然后赶上女儿离婚,彻底不用来了。王琦瑶自认为不是贪图富贵的人,但住在对门,你真不能视而不见;尤其是董乐天没事就喜欢邀请朋友去整个party,敲敲门她或者她和罗河就得到,你不能把两只眼放家里,所以看着啥都受刺激。她把这种刺激说给coco听,coco想了想,说,如果你不是贪财,那就是你想有个正儿八经的家了,生小孩过日子,女人对房子和家具最敏感。王琦瑶反对,她可不想早早被捆在家里,壮志未酬呢。
“我知道了,那就是世界观和人生观变了。”coco兴奋地说“是你跟我说过吧?吃顿好饭世界观都能变。”
王琦瑶想,难道真是这样?她好像是有了些变化,比如对挣钱、对物质享受、对生活空间的大小等等的认识。在过去,奢华的生活对她只是传说,逛大大小小的商场她也眼红过,但它们其实不具备日常性,还是失之抽象,所以她也并不太上心;现在看见了活生生的样板,近在咫尺,完全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无所不在的细节证明了一种可以实现的巨大可能性——别人可以有,她未必就没希望。
——“他究竟卖的是什么药?怎么卖才发了这样的财?”
“就是我们平常吃的药啊,你从医院里买的那些。”罗河被她问急了,反问道“你就没听说医药行业是暴利?”
“听说过。也就听说过而已。”
“那就好了。老董就是靠卖药发起来的,暴利嘛。”
“这么贵的药,谁要买?”
“咱们买的都是这么贵的药,”罗河说“医生跟你说,这药好,你得吃。你敢不吃?这行当的知识看来真得给你启启蒙。”
整天喊着医药降价,看个病依然贵得要死。这王琦瑶是知道的,上次她感冒,就是头痛、鼻塞,医生听她说担心坏了嗓子影响拍戏,逮着她软肋,强烈建议用特效药,加上打点滴,五天花了一千块钱。被coco狠狠笑话了一通,用药七天好,不用药一周痊愈,感冒历来如此,祝贺你赚了。
董乐天他们卖药,就是从医院下手。医生的话最好使。当然,同类的药有很多制药厂,标好了差不多统一的价钱后,你要利润大,就得销路更好。这个是买方市场,卖方你要烧香磕头往人家门上送。进医院有很多道坎,首先要让医生同意用你的药,然后得让药事会认可,他们认可后,还需要药库答应你的药进去,接着是门诊药局和病房药局是否愿意把你的药摆到药架上。这一系列流程哪个地方都不能出岔子,一个口堵上,事情就黄。所以你得打点,每个神仙的香都得烧到,而且要烧得比别人好。差不多的药,人家凭什么就非得用你的?你必须搞好所有的关系。过一个坎,处方上开出去一瓶药,别人给你三十,我给你五十,干不干?好,五十五就五十五,成交!没有谁的关系是与生俱来的,亲兄弟也未必好使,你就是得用钱砸,一个个砸服帖了,事儿就搞定了。
“那得要砸进去多少钱?”
砸完了剩下的钱还是很多,很可能更多。不过你要是聪明,也可以既省钱又省心。老董就有这一手,别看他个头不高,长得不叫好也不叫座,就是能迅速把医院里最大的头儿拿下。别人从下往上搞革命,千辛万苦未必管用,老董是从上往下来,拿下了一个人基本上就拿下了整个医院。所以他胖,不必像其他卖药的那样整天上上下下地跑,腿都跑细了。还有,砸倒一个大头儿看上去代价高昂,但可以一劳永逸,只要他还认你,医院就是你们家的;从小喽啰开始砸起,每个花销的确不大,多了就不好说,而且那帮盯着小毛小利的家伙,见了钱多的就叫爹,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撂挑子了,你就得一直跟在屁股后头忙活儿。手里香火不断,烦也把你烦死了。
这还只是大道理,罗河就哇啦哇啦讲了一堆,如果再把他有一搭没一搭透露出来的细节和案例都摆出来,那得一本大书才装得下。罗河一个搞文化公司兼营地下产业的,照理说跟这行完全不搭界,却能如此边边角角地娓娓道来,让王琦瑶开了眼。她开玩笑地说:
“你到底是干哪一行的?”
“现在我就想干这一行。”
“卖药?”
“不好吗?”
“可你这是跨行作业。”
“有董乐天在。”
王琦瑶明白了。“所以你来租他的房子。”
“朋友嘛。”
“所以你把我弄过来跟他住对门?”
“没这事儿。只能我罗河碰别人的女人,我罗河的女人别人不能碰!”
“碰来碰去的,把女人当什么了你们这帮臭男人!”
“当宝贝宠着啊。”罗河乐呵呵地说,拍一下王琦瑶的屁股“乖,听话,洗洗去。”
这一次他们相当和谐,感觉和节奏把握得恰到好处。罗河在她身上甚至还游刃有余地展望了一下药品经销大鳄的美好生活,那是一个人建立起来的帝国,把药变成黄金。王琦瑶也很快活,头脑里也有一幅好日子的美丽画卷,间或耳边会遥远地响起“碰,碰,碰”的声音。这个“碰”让她莫名其妙地兴奋。最后结束时,她喊出的最后一个音也是“碰”然后两个疲惫的人很快进入了短暂的睡眠。王琦瑶做了个梦,在豪华的梦境里董乐天“碰”了她,先是用胖胖的带肉坑的小手,接着是胖胖的大脸,最后上场的当然是胖胖的身体。这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末了董乐天道歉时,王琦瑶说:“客气啥,谁碰不是碰。”她被自己的这句话吓醒了。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太不要脸了,就算在梦里也不行。她把罗河推醒,说:
“我不想住在这里。我要有自己的房子!”
罗河迷迷糊糊地说:“别闹了我的格格,要是有办法拿出这个钱,我怎么舍得让你寄人篱下呢?再忍忍,等我从老董那里得了真传,要多大的房子我都给你买。让我再睡一会儿。”
王琦瑶生气地又推了他一把。“这可是你把我放这个地方的!”
罗河哼了一声,呼噜又起来了。
王琦瑶告诫自己,没事别往对门跑,那么大的房子,出了事喊救命都没人能听见。但又不得不去。通常是罗河带她一块去,她知道自己只是个具备了日常色彩的交际工具,他在和老董套近乎。其他时间是聚会,一帮有头有脸的人来了,罗河不在董乐天也会给她打电话,反正没事,一起喝喝茶。董乐天从来不敲门,只打电话,担心被人看见了招闲话。王琦瑶明白自己只是去做花瓶,还是有请必到,她希望从董乐天的那帮朋友里找到个贵人。在演艺圈子里,要想往上走,得有贵人推一把。这个道理王琦瑶懂。所以王琦瑶虽然纠结,能往对门跑的机会也一次没落下。
两种到对门的途径中,王琦瑶更喜欢后者。
罗河在,两个男人基本都在聊正事,要么是政治,要么是经济,要么是药品营销。罗河总要绕一个大圈子,最后把话题转到这上来。王琦瑶只能做个干巴巴的听众,不停地喝茶,除此之外就是欣赏董乐天的房子和家具;与其被房子和家具刺激,还不如喝茶。这又导致另外一个难以启齿的问题,她中途必须用一下董乐天的卫生间。每次坐到董乐天的马桶上,她就想到老董那个肥胖的屁股每天都曾临幸此物。马桶是进口的美国货,福马牌,但老董的肥屁股是国产的。老董的屁股抬起来后,她坐上去。这是个显而易见的逻辑关系。一想及此,她就不由自主地抬起屁股,于是她在对门上厕所的程序是这样的:她只能用纸巾擦一下马桶垫圈然后坐上去,等事情过半,她开始身体上升,脱离垫圈,撅着屁股把事情做完。
如果只是一个人去,那情形就好得多。她是年轻女人,长得又好,正经不正经的男人都会凑过来。她基本上是政治经济之外最重要的话题,被当成世界中心的感觉相当好。男人们当然会有所放肆,开一点儿不那么素净的玩笑;即使罗河在场时对她目不斜视的董乐天,此刻两只小眼睛里也会闪烁一些暧昧的光。不管以何种方式,她确实被关注了。他们争相献媚,许诺有机会一定提供帮助。他们的话你不能当真,但哪一天某个人的神经突然搭错了,事情没准也会成。王琦瑶只是在找偶然性,撞上一次就够。
因为常去,慢慢也就失去了戒心,董乐天的确没有对她进行过明显的骚扰。他在生意场上遇到不顺心的事,偶尔也会给王琦瑶打电话,有空过来喝一杯?罗河在更好,一起过来。有礼有节有据,起码外表上你挑不出毛病。他从没有乱过,一旦喝多了,都会提前跟她说:“趁我还清醒,你赶快走。”所以那天晚上接到coco的电话后,她先给罗河打了电话,罗河不方便,她放下电话就去了对门。
那天晚上九点,王琦瑶正躺在床上做面膜,耳朵里听着影片里伊丽莎白?泰勒在说汉语台词。她是伊丽莎白?泰勒的忠实粉丝。coco打来电话,说:“anny,长安在我这里。”
“谁?”
“宁长安。”
“在就在,关我屁事!”她想一定是宁长安旧情未了,托coco搭个台子然后他再来说话。
“这段时间他经常来。他很难过。”
“他有什么好难过的!”
“开始他天天在你房间里等你。”
“开始?那后来呢?”
“后来,”coco突然就期期艾艾了“后来他还来。”
王琦瑶一下子警觉了。“你们——”她不得不停顿,以免猜错了对方反应激烈“在一起?”
“对不起anny,我也没想到。当时他真是很痛苦,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但我觉得,还是应该跟你说一下。”
想什么就来什么。王琦瑶抱着电话,不放下也不说话。两人中间隔了一截长达两分半钟的空白。最后coco扛不住了,说:“anny,你说话呀,我们还是朋友。你别难过好吗?”
王琦瑶对着电话笑了,面膜跟着皱起来,看上去像一张诡异又恐怖的脸。“有什么好难过的?我扔下的破烂被人当宝贝捡了,我有什么好难过的!”说完啪地挂了电话。挂了以后又觉得这么说太伤人,人家做的只是后续工作,又不是从你手中横刀夺爱,犯不着。她又拿起电话拨过去,想道个歉。没想到刚接通,就听见那头coco哭着喊:“谁是被人扔掉的破烂谁心里清楚!”然后电话断了。
野鸡大学的同窗情,共处一室的同居情,对男人同仇敌忾的姐妹情,到此显然结束了。为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为了谁呢?平心而论,王琦瑶知道宁长安对她好,也明白coco和他搞到一起后,对她心怀愧疚。都还是有点儿心肺的人。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愤怒和难过,她心有不甘,她也是对他动了情的,而他偏偏又睡上了自己的好朋友。无论如何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她揭下面膜开始给罗河打电话,让他来。此刻她必须用一个男人把自己从另一个男人那里解救出来,用自暴自弃的甚至下三滥的方式:你和别的女人睡,我也和别的男人睡!其实这赌气完全无所谓,都散了伙了,赌气给谁看呢。但她的火上来后智商就下去了,非把这气赌到底。偏偏罗河那晚上被老婆看得很紧,找不到任何溜出来的机会。王琦瑶更生气,关键时候被两个男人同时抛弃,没法活了!她拎着一瓶洋酒敲开了董乐天的门。
“陪我喝一杯,”王琦瑶说。衣服都忘了换,一件棉睡衣,里面除了身体别无其他。“今晚我不高兴。”
董乐天说:“好啊,那我就负责把你喝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