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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向民在新年之际被抓走,叶家上下都陷入了惶恐和担忧之中。
叶荣秋非常清楚这件事绝对是黄三所为——他叶家在生意场上的风头早就过去了,如今几乎没什么仇人,其中能有这样能耐的除了黄三爷外不作他想。再则年前就是黄三给叶荣秋的最后期限,只是先前叶荣秋被他占了便宜得到了暂时喘息的机会,便松下戒心,以为此事只要躲着就可揭过。此时此刻,叶荣秋才终于大彻大悟黄三的险恶用心:黄三就像一只吃饱喝足的猫,而自己则是一只可怜的老鼠,它将自己作为存粮攒着,不急着吃,却也不肯放过,欲擒故纵欲纵故擒来来回回地戏弄自己,直到自己奄奄一息之时才终于出手将自己收为囊中之物。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叶宅里却没有一点新年的喜庆,而是一片压抑和沉闷。大清早苏樱就收拾东西准备回娘家。她还有一个月就要生产了,昨晚她看见一群警察冲进来实在被吓得不清,半夜里肚子难受睡不着。她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日子,生怕会对腹中胎儿有影响,因此决定先在娘家把孩子生出来再做打算。
送走了苏樱,叶家兄弟就去了警察局。
他们试图向警察澄清误会,但是警察一口咬定人赃并获,不肯听他们的解释;他们又希望能用钱把父亲保释出来,警察又说事关重大不可保释;他们试图见父亲一面商量对策,警察说叶向民是重要案犯,不可探视。最后他们什么也没办成就被警察赶出来了。
过了好几天以后,叶荣秋才终于去见了黄三爷。
他知道黄三爷已经对他进行了最后的收网,这一次去只怕是凶多吉少,因此他怎么也不愿意走到这一步,只盼着事情还能有其他转机。然而他和叶华春将整个重庆能找的关系全都找遍了,就连父亲的一根头发丝都捞不出来,故他还是只能去找黄三爷。
上一次去找黄三爷,他想好了如果黄三爷强迫他他就来个鱼死网破,可是这一次,他连这样做都不可能了。黄三爷已经把他架在了天平上,一边是他父亲的安危,另一边是他的骄傲和圣洁,两者之中他只能选择一项,即便是他的性命也无法抵消。
叶荣秋出门没带任何司机和随从,自己徒步走到了黄三爷的住处。不过七八条街的路,他足足走了两个小时,期间三次转身,但最后还是走了过去。
在黄三爷的院子门口,叶荣秋意外地遇见了黑狗。
黑狗已经出院了,头上还包着绷带,嘴里叼着根烟,坐在黄三爷的大院外发呆。听见叶荣秋的脚步声,他抬起头,两人四目相对,都是一愣。黑狗掐灭了手里的烟头,从地上站起来,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沉默三秒,痞笑道:“来找三爷?走吧,我带你进去。”
叶荣秋也欲言又止,最后一句话都没说,脚步沉重地跟着他进了院子。
黑狗带着叶荣秋进了外堂,让他在那里等着,自己进去通报。这一次黄三爷没有晾叶荣秋很久,几分钟之后就让他进去了。
黄三爷坐在堂上抽着烟斗,两只脚舒适地搁在火盆上,见叶荣秋来了,不如从前那般殷勤地上前迎接,而是斜着眼打量他一番,要笑不笑地问道:“哟,这不是叶二少爷么,新年好啊。不知来我这里,有何贵干呐?”
叶荣秋喉头一哽,颤声道:“三爷,我求你救救我爹。”
黄三爷嘬了两口烟,不紧不慢道:“你爹这个事我倒是听说了。哎呀,这个可不好办呀。”
这一次叶荣秋没有犹豫很久,噗通一声对着他跪了下去——他的傲骨已经被人打碎了,因此下跪也不再那么艰难,等他双膝触地之后他才发现其实这件事件十分容易。他面无表情地说:“求求你。”
“哟呵。”黄三爷有点稀罕地盯着叶荣秋的膝盖看了看,手一抬,黑狗就拿着铁签走上来替他的烟斗通了通。黄三爷慢吞吞地说:“这件事嘛,说难也不难,我在江湖上也算有点人脉,花点银子,出点力气,警察就能老老实实地放人。不过——”
黄三爷半晌没把不过后面的词接上去,叶荣秋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看向他。
黄三爷看着他悲戚的眼睛笑了笑,总算把话接了下去:“这要是搁在以前,我黄三对你是一片痴心,替你解决了这个麻烦那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可是叶二少爷你,始终对我那么冷漠,我总拿热脸贴着冷屁股也不好受,因此我先前就说了,”他懒洋洋地竖起两根手指。“我给给我自己两个月的时间,如果在这期间,二少爷还是不能接受我这没用的东西,我就放弃。如今两个月已经过了。”
叶荣秋愣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黄三爷道:“唉,我黄三今天也忍不住说句实话。二少爷你也真是个没良心的家伙,我为了解决你家那百来匹布的事,急得一整晚没睡好,我跑到宋校长那里是求爹爹告奶奶,自己还贴了不少大洋,才替你解决了这桩麻烦。你呢?新人入洞房,媒人摔过墙。打那以后,一眼都没来瞧过我,甚至连个道谢的电话也没打来过。”他痛心疾首地拍着胸脯“我这心里痛啊!”叶荣秋恨得咬牙切齿,捏紧了拳头颤声道:“我错了,求三爷大人大量原谅我。”
黄三爷摆摆手:“我黄三毕竟混迹江湖这么多年,年纪比你二少翻了一番,要是没这点洒脱也混不到今日。算了,你走吧,我也不求你还什么,我再不纠缠你,你夜别来让我添堵。小黑,送客!”
叶荣秋这下是彻底愣住了。他想过会被黄三爷用最下流的言语羞辱,却万万想不到黄三爷竟会要他走。黄三爷费了这么多的心思不就是为了这件事?难不成他当真放弃了?那他又为何要陷害自己的父亲入囹圄之中?!
黑狗走上前,弯腰架起一脸不可思议的叶荣秋,趁着与他面贴面的功夫,在他耳边毫无感情地低声道:“三爷要你求他。”
叶荣秋怔了一秒钟,瞬间如遭雷劈!他来之前已经把黄三爷或许会说的最肮脏的话都想好了,也自认做好了心理准备去承受羞辱,却万没想到黄三爷轻轻松松就把他置入了更加万劫不复的深渊。求他?!求他上自己?!求他把自己当成禁脔?!怎么可能!
叶荣秋的骄傲已被完全地击垮,只剩下最后那一丁点的自尊。他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被迫者无罪,他是被胁迫的,他并不愿堕落,可是现在,黄三爷要击溃他的最后一丝防线,让他溃不成军。
叶荣秋的胸膛几乎要被愤怒炸开,他一手撑地,正要起身走人,黄三爷斜眼瞅着他,高声道:“小黑啊,今天把二少爷送出去,以后他再来就别让他进来了。我一看见他,心里就难受啊。”
叶荣秋半屈的膝盖僵了一会儿,又颓然落回地上,眼泪扑通扑通往下掉,颤声道:“三爷,我求你,我求求你了。你救救我爹吧。”
黄三爷嘬着烟斗瞅着他不吭声。
叶荣秋的双目都失了焦,嘴里不断地重复着“我求你”再多的是万万说不出口了。黄三爷就这么惬意地任他跪着求了足足三分钟,才重重地叹了口气,把烟斗搁到一边,起身走到叶荣秋面前将他扶了起来:“茂实,你别这样,你可真叫我心痛。”
叶荣秋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
黄三爷对着黑狗和屋里其他人摆摆手:“得了,你们都下去吧,我跟茂实说说话。”
于是其他人都出了内堂。黑狗目光复杂地看着叶荣秋,迟疑了几秒,到底还是走了出去。
黄三爷揽着叶荣秋的腰往里屋走,一边走一边说:“你瞧瞧,我这一把年纪还是看不开,到底是对你情根深种,你一哭我就受不了。哟,心肝,别哭了。我救你爹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可不能再伤我的心了。以后你做我黄三的人,你说啥我都答应你,我的东西全是你的。好不好?”
叶荣秋只哭不说话。
黄三把他拉进里屋,门一关,坐下耐心地等着。叶荣秋不答应,他也不说话,他非要叶荣秋亲口说出答应来不可。
叶荣秋终于勉强地微微点了下头,立刻道:“求你救我爹。”显得自己是为了孝心不得不这样做,不肯摆出半点自甘下贱的态度来。
黄三暗暗发笑,连声叹气:“好好好,宝贝儿,你爹就是我爹,咋能不救?别哭了,来,我陪你玩点快活的。”说着就拉着叶荣秋往床边走。
叶荣秋立刻就全身僵硬了。
黄三也不强拽他,似笑非笑地问道:“你不愿?”
叶荣秋眼睛死死盯着那张床,心里有一万个念头要逃跑,却有一万零一个念头告诉他不能逃跑。
黄三爷悠闲的恨不得出去玩一副牌九再回来,给足了叶荣秋考虑的时间,并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叶荣秋表情的变化。
叶向民被带走时不敢置信的表情、叶华春绝望的表情,苏樱恐惧的表情这些一遍又一遍在叶荣秋脑海中盘旋着。终于,他急促而颤抖地说道:“我愿”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他突然崩溃地蹲下身,放声恸哭起来!
叶荣秋活了二十二岁,从来没有这般大哭过。他的骄傲、他的信仰、他的自尊、他的观念以及他的一切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坍塌了。他知道他的**即将要遭罪,但是在此之前,他的精神已经被完全地撕裂了,那种痛苦无法形容。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少年,但是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叶二少爷叶荣秋了。
就在黄三打算扶起叶荣秋的时候,突然上空传来了巨大的噪声,紧接着没多久,脚下的土地开始震颤。黄三爷一愣:“这是地震了?”
外面突然传来嘈杂的、惊慌失措的叫喊声。“打仗了!日本人打过来了!快逃命啊!”“是日本鬼子!”
黄三爷立刻顾不上叶荣秋了,跑到窗边往外看。大地又震颤了一下,他们能够听到远处传来的爆炸声和人们惊恐的叫喊声。
叶荣秋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再不顾那些拘束他的东西,站起来就向外冲。他拉开房门,险些撞上一个人,不由一愣:缠着满脑袋白花花绷带的黑狗就站在门外,手悬在半空中,依稀是一副要开门冲进来的样子。
叶荣秋只愣了片刻,就推开黑狗跑了出去。在他身后,黑狗追了上来。
叶荣秋一口气跑出黄三爷的老窝,只见街道上的人们满脸惊恐和绝望,如同无头苍蝇般跑来跑去。而天上盘旋着几架战斗机——日本人的战斗机。
突然,战斗机的下方有黑色的物体脱离了,并且急速下坠——是日本人投的炸弹!
叶荣秋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一枚炸弹。那枚炸弹正直直地向他所在的方向飞了过来。他突然忘记了躲闪这件事,心里腾出一个古怪的想法:要结束了。
耳边的尖叫哭喊声越来越响,但是叶荣秋都听不见了。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那枚炸弹,甚至开始微笑。
突然之间,一股巨大的力量拽着他跑了出去,只踉跄跑了两步,一个重物便将他压倒。那是一个人,紧紧地抱着他扑倒在地上,并且用自己的身体将他盖在身下。
“轰!”炸弹爆炸了。
1938年2月18日,日本第一次轰炸中国重庆。这只是一个开端,预示着在未来整整五年半的岁月中重庆将再无一天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