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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弹就在附近爆炸,巨大的爆炸声让叶荣秋的耳朵嗡嗡作响;一股热浪和浓烟扑面而来,令叶荣秋感到窒息。
片刻后,叶荣秋恢复了神智。爆炸声还在响起,然而渐渐远了,日本人没有再往他们所在的地方投掷炸弹。但是比爆炸声更惨烈的是人们的哭喊声。有人被炸死了,亲人抱着他的尸体哭天喊地,痛不欲生。
叶荣秋回过头,看清趴在他身上护着他的人竟然是黑狗。
黑狗他从叶荣秋身上爬起来,呸出好几口夹着灰尘的水口。他头上原本雪白的绷带被方才爆炸时飞溅的尘土染成了灰色,手上脸上又多了几道伤口。他问叶荣秋:“喂,死了没?”
叶荣秋因被黑狗护在身下,除了摔倒时手掌上蹭了两道血印子之外毫发无伤。他心情复杂地看着黑狗,过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地低声道:“多谢你”黑狗没再搭理他,而是抬起头看天上的日本飞机。飞机在重庆上空盘旋了一会儿,又投下数枚炸弹,然后便呼啸着飞走了。整个过程中,中方的军队没有任何反击的行为,百姓们哭喊逃窜,也没有人出来制止。
叶荣秋望着渐行渐远的敌军战机,忍不住骂道:“该死的小日本!”
黑狗凝视着远方,突然勃然色变,迅速攀上身边的一堵矮墙,站在矮墙上远望。叶荣秋吃惊地看着他:“你做什么?”
只见黑狗双眉紧锁,大骂了一声:“狗|日的!”然后跳下墙头,撒开腿向他方才眺望的方向狂奔。
叶荣秋愣了一愣,叫道:“你去哪里?”黑狗没有理他,转眼就跑得很远了。这时候从黄三爷的院子里跑出两个混混来,叶荣秋生怕被他们抓回去,来不及多想,就朝着黑狗跑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这是日军第一次空袭重庆,是试探性的攻击,他们投下的炸弹并不多。但是对于重庆这些自以为远离战争享受着安逸的人们来说却是一场异常惨烈的摧毁,街道上的人们哭着喊着疯狂地向回家的方向奔跑着,街上鸡飞狗跳一片混乱。
黑狗跑得很快,叶荣秋几次被疯狂的人群挤得差点与他分散,又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他不知道黑狗要去哪里,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因此便一心一意地跟着。
十几分钟后,叶荣秋已经气喘吁吁再也跑不动了,他正准备放弃,忽见前方的黑狗猛地拐了个弯,冲进一条巷子里。他连忙振奋精神跑了过去。
这是一条非常惨不忍睹的街道。刚才日军投掷的为数不多的炸弹里就有几颗落在了这里,一条街大半的建筑都毁了,残砖碎瓦和模糊的血肉残肢混杂在一起,让叶荣秋几乎窒息。可以看得出这里是贫民区,碎瓦间垃圾污水琳琅满目,一股股恶臭伴随着恶心的画面让叶荣秋感到反胃。
黑狗就在碎瓦上跌跌撞撞地跑着,叶荣秋也不知发了什么疯,一咬牙便踩上了碎石堆追了上去。
黑狗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娥娘!老捏儿你死哪去喽?小花?小花你在哪里?”
叶荣秋茫然地跟在他屁股跑着,恍恍惚惚想起娥娘好像就是那天黑狗在街上救下的老婊|子。
突然,废墟中有一个东西动了动,黑狗立刻跑过去,扒开碎石块,那里露出一条人的胳膊。黑狗转头对着叶荣秋大吼道:“快叫人来救人!”
叶荣秋被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吓了一跳,立刻转身对着街上大叫道:“来人啊!这里有人被埋起来了!”
很快又跑过来两个人,众人合力掰开碎石,从里面拖出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
黑狗一把人拖出来,立刻又往前跑去,冲进了一间破败的院子里。那间院子里三面屋已经屋塌了两面,萧条破落,不堪目视。叶荣秋冲进去,只见黑狗跪在东边的碎石堆上疯狂地刨着,一边刨一面大叫:“老捏儿?狗|日的,你死哪去喽?”
斜眼瞥见叶荣秋冲进来,对着他大叫道:“快点过来帮我挖!”
叶荣秋从来没有见过黑狗如此失惊的模样,被他吓得一惊一乍,来不及多想就冲了过来,跟他一起刨起了石头。
不一会儿,黑狗从碎石下拖出一只灰灰的小东西。叶荣秋定睛一看,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那是一只小猫。只是现在这个可怜的小生灵半边身子都被血浸透了,安安静静地躺在黑狗的手心里,身体没有了任何的起伏。
黑狗突然冷静了下来。他把那只可怜的小猫拥进怀里,轻轻地抚摸它纠结的皮毛。过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将小花的尸体放到一旁的空地上,然后一言不发地继续在碎石堆里挖了起来。
突然,叶荣秋拦住了黑狗,不让他继续再挖下去。黑狗将他推开,继续刨乱石,叶荣秋再一次把他拦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等一下,我好像听见有人在说话。”
黑狗一愣,终于停了下来,趴在碎石堆上仔细地聆听。叶荣秋也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几秒后,他们听见地下有一个虚弱的女声在叫:“娃儿娃儿我在这里呢”
黑狗茫然地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叶荣秋指着前方的一块碎石板道:“在这下面!”
黑狗立刻冲上去,将上方的碎石刨开,底下露出一个石板。叶荣秋上前帮忙,两人合力将那块石板挪开了。
娥娘就在那块石板下方,因石板底下有空隙,才使她暂时保全了性命。然而拖开石板,黑狗和叶荣秋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娥娘从腰部以下都被一块巨石压住了,她身下的碎石和泥土已被血浸成了黑色。
叶荣秋立刻去看黑狗的脸色,只见他神情都是木的,眼神中写满惊恐:他们都知道,娥娘是不可能救活了。
黑狗什么都没说,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娥娘的上半身抱进怀里,低声道:“老捏儿,我来救你了。”
娥娘憔悴地笑了笑:“我这口气差点就撑不住了,好歹盼到你回来了。你听好了,我所有的钱都在床板下头。”她回头看了眼已被炸成废墟的房子,道“有人来挖的时候你看着点,莫叫别个把钱拿喽,那是我给你攒的,你拿去讨媳妇。”
黑狗似乎并没有在听,神情专注地用袖管擦着娥娘脸上的泥土。
娥娘低低咳了两声,气息骤然乱了。她勉强压住一口气,接着道:“我没有娃儿,我就当你是我的娃儿,你给我的孝敬钱我都攒着了,还有我的嫁妆,都在那里头,全都给你。床头的柜子里还有个黑的木盒子,里头也有些钱,是我卖肉换来的脏钱,那是我的棺材本,你拿着那钱打口棺材,把我送回渝北李家埋了”
叶荣秋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生离死别的画面。他母亲死的时候他还未到记事的年纪,因此后来回忆起来更多的是遗憾而不是痛苦。如今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要在他面前消逝了,这对他的内心造成了巨大的震撼和冲击,让他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仿佛他早亡的母亲跨越二十年的时光来到了这里,当着他的面又一次垂垂死去。他颤声道:“不你不会死的”他不肯相信,也不愿相信,人的生命竟是如此脆弱。
但是黑狗却并没有这样说。他的疯狂只在寻人的时候,当他找到娥娘之后,他就已变得十分冷静。他不想在临死之人面前表现出悲伤。他轻声说:“渝北李家,我知道了,还有呢。”
娥娘又咳了几声,气息更加虚弱了。她艰难地摆了摆手,又道:“算喽算喽我没脸进李家的祖坟啦你随便刨个坑,将我埋了吧”
黑狗说:“好,我都听你的。还有什么。”
娥娘用涣散的目光看着黑狗的脸,颤抖着抬起手,却无法找到准确的位置。黑狗抓住她一只手摁到自己的脸上。娥娘笑了笑,用轻的几乎已经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娃儿我这么多年没说过你一句好的我现在说你听清喽我也没机会说第二遍了”
黑狗说:“我听着。”
娥娘道:“娃,你是个好娃儿你不坏你很好你比许多人都好我晓得你从前受了很多苦,你把你的魂儿弄丢了但是人活着,要找到自己活着的意义我这辈子活得不好,我唯一做过有意义的一件事就是七年前给了你一碗饭吃”
黑狗终于开始颤抖,但是他咬住了牙关,什么都没有说。
娥娘道:“我也是要死喽才想明白,人就一辈子要好好活啥时候开始都不算晚你你的心肠比谁都好好好过好好活有意义地活”
黑狗弯下腰,将脸埋进娥娘的胸口,颤声道:“娘,我晓得了,我记得了,你只管放心。你到了那里先别急着走,等着我。我会叫你看到,我活得很好。”
娥娘笑了笑,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因此只能用口型念了声“娃儿”抬起手去摸黑狗的头。但是这一次,她没有成功,她的手抬到半空中就落了下去——并且再也抬不起来了。
黑狗一直没有哭。直到他怀里的身体一点一点从他胳膊间滑落,他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探到娥娘的鼻下,等到确认她是真的死了,他才终于放声仰天怒吼。“不!!”
叶荣秋的眼泪瞬时决堤,崩溃地捂住脸痛哭起来,仿佛这个他曾经鄙夷过的沦落风尘的中年女人与他有莫大的亲缘关系。情绪是相互可以感染的,此时此刻,他感到悲痛欲绝。
过了很久,很久,黑狗终于轻轻将娥娘放下,走到叶荣秋身边,用脏兮兮的带着血迹的手擦掉叶荣秋脸上的眼泪,只可惜他的手比叶荣秋的脸更脏,将叶荣秋一张白白净净的脸涂抹的像花猫一般。
叶荣秋睁着红肿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黑狗犹豫了一会儿,用宽厚而温暖的手心在叶荣秋头顶上拍了拍,低声道:“别哭了。”
叶荣秋抽噎着擦掉脸上的眼泪:“我、我没哭。”
黑狗注视着他的双眼:“我已经救了你一命。”
叶荣秋一愣,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黑狗用平缓而沉着的语气说:“救人救到底。别怕,我救你。放心。”
叶荣秋怔怔地看着他。那一刻,他忘记了取笑黑狗是否不自量力,忘记了鄙夷黑狗的身份,忘记了嫌弃黑狗搭在他头顶上的手有多么肮脏。他只觉得头上的那只手是暖的,心里是明净的,数月来激荡的情绪在那一瞬间,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