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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在路边停下,周宏宇叫道:“我撒个尿啊!”说完逃也似的下车了。司机也跑到另一边去解手,于是车上就只剩下叶荣秋和黑狗两个人。
车已经开了半天了,周宏宇都快憋死了,不是让尿给憋的,而是让后座上两个人给憋的。这两人自打上了车,两人之间就没说过一句话。周宏宇试着调节气氛,不停找话题丢包袱,但是那两个人都不捧场,他说上十句话他们应一句。时间一久,周宏宇耳朵里回荡的都是自己的声音,他从后视镜往后看,后面两个家伙一人看着一边窗外发呆,就他一个人自言自语似的说说笑笑,就跟个傻子一样。后来他就不说话了,不说话车里的气氛就更沉闷了,而且沉闷的让人紧张,这种紧张不止他一个人感觉到了,他发现司机的脑门上也跟着冒汗,于是赶紧叫了停车去路边喘口气。
周宏宇和司机一下车,车上就只剩下黑狗和叶荣秋两个人了。叶荣秋松了口气:其实他早就想和黑狗说话了,可是有些话他当着周宏宇的面不好意思说出口。
叶荣秋对黑狗说:“我就要结婚了。”
黑狗看了他一眼:“嗯?”
叶荣秋探头往车外看,看见周宏宇和司机都在离车很远的地方,应该听不到他们说话,于是他缩回车里,小声说:“可是我不想结婚。”
“哦。”黑狗点点头,爽快地说:“那就不结呗。”
几句“可是”的话到了嘴边,又被叶荣秋咽了下去。他突然觉得很高兴。这么多天来,他等的就是这句话,就想有人顺着他的心意说一句,可黑狗不在的时候他知道这事不管找谁说都没有用,就连一直宠着他的父亲和兄弟都希望极力促成这件婚事的。黑狗不仅说了让他高兴的话,而且是从黑狗嘴里说出来的,让他更加高兴。
黑狗莫名地看着他:“你笑啥?”
如果这时候有面镜子,叶荣秋会发现自己眼角眉梢尽是笑意。他连忙故作正经地摇头,以显得自己没有那么轻浮:“没有啊。”
黑狗撇撇嘴:“生在福中不知福,劳资想要个媳妇儿还没有呢。”
叶荣秋高兴地问道:“没有人愿意嘛?”
黑狗瞥他:“咋?你愿意给我当媳妇儿?”
叶荣秋哼了一声,倒也没生气,笑嘻嘻地说:“结婚有什么好的,如果不是他们催,我一辈子不结婚也没什么。”顿了顿,又道:“阿黑,你以后就留在我们家做事吧?”
黑狗显得兴趣缺缺:“先把你好手好脚地从安庆带出来再说吧。”
叶荣秋愣了一下。他知道黑狗是担心他在安庆会遇上什么麻烦才跟过来的,可他心里并没有因此而感到高兴,因为听黑狗这话里的意思似乎他带自己离开安庆以后又要走。他渐渐感到生气了,黑狗如果看不上他,就不要来招惹他;既然担心他关心他,为什么有不肯留下?来来去去,难不成是耍着他玩么?
叶荣秋想赌气地说“谁要你保护不想干你就走”之类的话,又怕真把黑狗说走了,为表达自己的不满,他只能重重地哼了一声。黑狗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然后收回手继续眺望窗外的风景。
周宏宇回到车上的时候,发现叶荣秋和黑狗还是一人望着一边的窗外景色发呆,好像刚才他和司机离开的时候这两个人之间就压根没有说过话。不对,应该是说过话的,而且好像还吵了一架,因为气氛只比刚才更加压抑沉闷。
于是车的后半程,周宏宇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果断当做后面两个人不存在,和司机两个人谈星星谈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理,这才好歹把车里的气氛活跃了一点。
当天晚上他们才到安庆,这时候已经错过了晚饭的时间,周宏宇没法大半夜约那些官僚出来说事,只好先找了个住处住下,明天再开始办事。为了给叶荣秋和黑狗化解误会的机会,他安排住处的时候有意让黑狗和叶荣秋住隔壁房间,两人房间的阳台同一朝向,只要到阳台上就能面对面聊天。
晚上叶荣秋洗完澡以后,换了件干净的衬衣,拿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到阳台上乘凉。五月底的天气正是最舒服的时候,春寒已去,而暑燥尚未来临,夜晚徐徐的微风让人无比惬意。
叶荣秋走到阳台上的时候黑狗已经站在旁边的阳台上了,他手里拿着根烟正吞云吐雾,叶荣秋低头一看,见他脚边已有两根烟头,不禁皱眉:“你的烟瘾真大。”
黑狗愣了一下,突然变得很吃惊。他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烟,表情逐渐变得古怪。因为曾经的经历,他厌恶并且回避会让人上瘾的事情。他以为自己并没有烟瘾,烟也并不能给他带去什么快乐和安抚,他只是在闲时可有可无地抽着,好让自己有事情可做。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闲下来时不抽根烟,就觉得少了什么。
黑狗被叶荣秋说破,先是觉得惶恐,渐又觉得可笑。他原想否认自己并没有烟瘾,可是这不是烟瘾又是什么?有的瘾是像白粉一样强烈的,有的却是细水长流,沾染上了还不知不觉。这些瘾头不见得非是毒品赌博一类让人伤筋动骨的,其实很多习惯也是一种瘾,比如他习惯了将漫不经心作为保护色,比如他习惯了自我作践,比如他习惯了躲在暗处自以为清醒地嘲笑别人的欲海沉浮,这都让他有种无法言说的快感。这些其实都是瘾,动一动就让他无所适从。
叶荣秋眼看着黑狗的表情从惊讶变为茫然,最后又仿佛自嘲地摇头叹气,却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小声嘀咕道:“我又说错了什么?”
“没有。”黑狗想了想,把长长的胳膊伸出去,然而他与叶荣秋之间的距离远了些,他够不到,于是他笑着说:“大侄子,脑壳凑过来点哟,让我摸摸。”
叶荣秋不满道:“你把我当成猫猫狗狗了吗?”
黑狗哈哈大笑,就在叶荣秋正准备往他手心下挪的时候,黑狗却把手收了回去。叶荣秋顿时脸上一热,觉得自己蠢透了,假装不经意地摸了摸额角,将视线投向远方。
黑狗说:“是呀,你真像只猫。”不过小花是娥娘养的猫,叶荣秋却是他养的猫,比小花还要更合他心意些,让他时不时想逗得这只小猫亮出爪子来挠自己两下才舒坦。
叶荣秋哼了一声:“你才是猫。不,你是狗。”
黑狗突然想起了什么,向他张开双臂,坏笑着叫道:“喵。”
叶荣秋一愣,立刻想起自己投怀送抱的那个晚上。他顿时脸上一烫,假作不明所以地扭开头,眺望远处的风景。黑狗笑得乐不可支,然后收回双臂,亦看向远处,自暴自弃地又点了一根烟。
夜晚马路上没有人了,但是有军队在巡逻。有一支巡逻的军队从他们楼下经过,领队的军官突然回过头清点人数,然后问道:“怎么少了一个人?少了谁?王栓呢?”
队伍停了下来,士兵们面面相觑,谁都不吭声。那军官走到其中一个人面前,一脚把他踹出了队伍:“我问你呢,王栓就走在你边上,他人呢?”
那人捂着肚子说:“报告,他他刚才去尿尿了,然后一直没回来。”
“妈的,该不会跑了吧!”那军官骂了一声,烦躁地来回踱了两步,突然抬头一看,就看见了楼上站着的黑狗和叶荣秋。他大怒,拔出枪晃了晃:“看什么看,大半夜不睡觉,你们是干什么?日本间谍吗?”
黑狗掐灭了手上的烟头,对那带队的军官笑了笑:“睡了睡了,军爷晚安。”他转身往屋里走,对叶荣秋说:“早点睡吧。”
叶荣秋应了一声,也赶紧缩起脑袋回屋:“你也好好休息。”
进了屋,他们还能听见楼下那军官气急败坏地叫骂声:“他妈的,什么玩意儿!刘文,你去给我找,找到了带回来,他要是敢跑,当场给我毙了!”
翌日一早,周宏宇带着叶荣秋黑狗和两个在安庆负责办事的手下去会见当地的官员。看得出,安庆的局势已经很紧张了,大街上不时有军队来来去去,有些道路已经封了,衙门外守卫的队伍也多了好几倍。
周宏宇急着赶紧把事情办完好回去,因此态度十分殷勤,又是送礼又是恭维,连门外的警卫都给塞了厚礼。他还摆了酒席请相关的官员们吃饭。他这种殷勤的态度让那些人看出了他的心急,于是更是狮子大开口,一张嘴就要十成里头的八成。周宏宇就是再急也万万不能接受这样的条件,何况现在他们周家正缺现钱,这批货可说是至关重要的,但那些官员一口咬定了这个价不肯放,于是第一天的谈判以失败告终了。
周宏宇本想速战速决,顶好一天就把事情谈妥了当天就能回去,奈何对方的坐地起价让他这个念想破灭,只能继续耽搁在安庆。如果是在以前,对方绝对不敢这么做,周家在各方面盘根错节的关系也是有一些的,安庆的负责人敢这么做除非是官俸不想吃了。可是现在这些人自知这位子坐不了几天了,等日本人一打过来,他们立刻就要卷铺盖走人,因此无所顾忌,非要捞一笔大的,端看他们和周宏宇谁先挺不住。
就这么耗了几天,周宏宇耐下性子一层一层关系往上疏通,威逼利诱手段用尽,终于让对方松口吐出三成,大家五五分账。
这天下午周宏宇总算把一切谈妥办完,从衙门出来,看见等在外面的叶荣秋和黑狗,话还没说,脚一软差点摔下去。黑狗和叶荣秋忙上前扶住他,他疲惫地摆摆手:“不行,累死我了,扶我上车,我先回去睡一觉。你们去通知大家,都准备好,明一早我们就返程回宜昌。”
两个人把他扶上车,他又说:“这几天你们也累了,办完事早点回去休息。总算结束了,这鬼地方我是一天不想呆了。”
送走周宏宇,叶荣秋带着黑狗又去把各个关节都打点好了,这才回去旅店。叶荣秋这几天也累的够呛,放下架子忝着脸跟人周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好几次差点跟人打起来,幸亏黑狗护着他,不然还不知让人给修理成什么样。可他吃完了晚饭,躺到床上却不想睡觉,心里满满都是心事。
叶荣秋心烦意乱,便去敲黑狗的房门。黑狗也还没睡,叶荣秋刚敲完门他就把门打开了。
叶荣秋说:“能陪我说说话吗?”
黑狗把门关上:“屋里太闷了,出去走走吧。”
于是两人出了旅店,到外面散步。
由于他们的货先前被扣在码头,因此他们住的地方离江边很近,拐过两条街,江岸就出现在眼前了。因为听说对面已经有了日本人的影踪,所以江边有部队驻守,他们不能靠近。然而他们沿着江岸往上游走,就没有设防了。因为江岸很远,水流很湍急,他们觉得日本人无法从那里登陆,防线也不能拉这么长。
江边的风很大,吹得人浑身舒爽。黑狗要脱下外衣给叶荣秋,叶荣秋摇头:“我不冷。”
两人走到江滩上,叶荣秋一边走一边说:“我跟你说过我不想结婚”
“嗯?”黑狗看着他。
叶荣秋说:“我是真的不想结婚可是事情很复杂,你也看到周家是怎么对我的,我爹和我哥都希望我结婚。”
黑狗点点头:“哦。”
叶荣秋看了他一眼,有些着急地想把一切原委都跟他解释清楚:“书娟也希望能跟我结婚,但她对我并没有男女之情我对她也没有!她只是希望我能帮助她脱离她父亲的控制,她想继续读书,可周伯父不同意。”
黑狗又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叶荣秋问他:“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
黑狗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叶荣秋不满意这个答案,停下脚步看着他。
黑狗想了想,又说:“结也可以,不结也可以,还得你自己拿主意。其实不管怎么选都是能过下去的,又不是生或者死。”他笑了笑“再不行,你就投色子呗。”
叶荣秋问他:“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选?”
黑狗笑了:“不晓得,我又不是你。不过要我说,最好你不要结婚。”
叶荣秋不自觉地欣喜起来:“为什么?”
黑狗说:“糟蹋了别个好姑娘。”
叶荣秋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叶荣秋找了块大石头坐下,垂头丧气地说:“现在都是民国了,我们应该讲究婚姻自由,为什么还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真是不想走封建社会的道路,可是我又觉得我不能这么任性。前几天我总想着快点把事情办完了快点回去,可现在我又情愿在这里多呆几天,一回去,周伯父就要找我父亲谈结婚的事了。我快烦死了,宁愿拖着,一回去就必须立刻做个决定,不然就晚了。”
黑狗在他身边躺下,抱着头看天上的星星。
过了一会儿,叶荣秋下了个决定,捏着拳头说:“只要有人告诉我,不结婚也可以,这婚我就不结了!”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当着黑狗的面说这个,可他心里的确隐隐地期待着什么。结婚对他来说就像一个枷锁,他希望有一个英雄跳出来,就像把他从黄三爷手里救出来的那一次一样,把他从枷锁里解脱出来。不用替他分析为什么,只要告诉他:不要结婚!
但是黑狗什么也没说,从兜里掏出烟叼上,又用火柴点火,可是风太大了,即使他用手遮着,也很难点起火,往往火光一现就被风吹灭了。
这时候他们看到有一个老人沿着江岸从远方走过来,手里拿着火把,是来检查渔船的渔民。黑狗从地上爬起来,用力揉了揉叶荣秋的脑袋,说:“大侄子,别胡思乱想啦,回去问问你爹吧。我去借个火。”说着就向那名老者走去。
黑狗刚刚走出两步,突然只听咻的一声,那名老人的身体猛地一颤,然后软软地倒了下去。
黑狗和叶荣秋都愣住了。耳边风声呼啸,他们没有听清楚刚才的响声,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紧接着,又是一声和刚才类似的响声响起,黑狗听到尖锐的破空声,有东西从他耳边飞了过去。他终于意识到那是什么,猛地转身冲了过去,大力地将还坐着发愣的叶荣秋扑倒在地,压着他躲到刚才他坐的那块大石头后面。
叶荣秋被身下的石子硌得痛极了,挣扎地问道:“咋个的么?出啥事喽?”
黑狗死死压着他不让他乱动,恨不得将他揉进石头堆里,脸色发白地说道:“有人开枪。日本人,日本人打过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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