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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几天里,顾修戈都让黑狗和叶荣秋跟着队伍训练。他对叶荣秋和黑狗热情的简直不寻常,因为他刚到武汉,整编制理物资和军部联系等等一大堆事宜忙的他简直恨不得一分为三,可但凡他抽出点空来,哪怕只有几分钟,他也要跑过来看看黑狗和叶荣秋的情况,并亲自为他们指点一二。并且他特别热衷于枪械,刘文和郭武还会教黑狗他们手榴弹、刺刀的用法以及一些战场上或许会遇到的情况该如何应变,而顾修戈只教他们枪械,而且重点并不是放在如何使用枪械上,他似乎非常希望黑狗和叶荣秋能够了解枪械的原理和构造,并没有指派黑狗和叶荣秋使用专门的枪械,而是每天都拿不同的枪支来给他们试用,并且十分热衷地介绍他所知道的一切关于枪支的型号功能原理以及不同之处。
黑狗问顾修戈:“团座,你不分两支专门的枪给我们?时间不多了,让我们抓紧练着。”其他士兵都有专属的武器和职责,重机枪手、轻机枪手、炮手,分工明确,没有他们这样含糊的。
顾修戈却不在意地摆摆手:“不急,你们是新手,先看看哪种枪用得顺手再说。”
叶荣秋对于训练一直是抵触的。顺从,无异于向恶势力低头。可其实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到底他是在和顾修戈较劲还是在跟他自己的命运较劲了,仿佛他只要憋住了这口气,他就可以脱离眼前的困境,重回过去的和平生活。可是黑狗劝他,如今能否改变局势并不在他低头或者不低头,倒不如乖乖学着,逃得了或者逃不了,凡事做两手准备,都是为了自己。叶荣秋是听黑狗的话的,黑狗叫他学,他就不情不愿地跟着学。可是许多时候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突然之间就会崩溃,这种时候黑狗也就对他放任自流,让他自行平息。
这天顾修戈正给他们讲二十响比其他手枪的性能到底好在哪里,叶荣秋又突然发作,转身奔回房间里重重把门摔上,扑到床上用被子闷住头。
顾修戈不紧不慢地把退出来的枪膛装回去,对黑狗促狭地笑道:“你这个小朋友脾气可真是不咋地啊。哄哄去?给他喂点糖?还是喂他喝点奶?”
黑狗看了眼紧闭的房门,摇了摇头:“让他自己冷静一会儿吧。”又说“他从小没受过什么大的挫折。”
叶荣秋并非没有经历过大事,光是挨日本人的炸弹他都挨了两回,被黄三爷折磨的那些都不用说了,可是这些都没能改变他的性子,因为那些风雨并不是他独自经历的,永远有人为他挡风遮雨。黄三爷的时候,他的父亲和兄弟牢牢地把他藏在屋子里不让他去面对困难,而之后黑狗待他更甚,替他将一切的麻烦解决,将他放在掌心里宠着,甚至是用好脾气去纵容他让他在逆境之中仍能保有他原来的骄傲。这种保护只让叶荣秋在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下变得更加脆弱了。原本叶荣秋只要考虑在逆境之中如何保全自己,现在他更需要考虑的是怎么不失去黑狗。
顾修戈把二十响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凑过去神秘兮兮地问黑狗:“他是你儿子?”
黑狗瞥了他一眼。
顾修戈哈哈大笑,站了起来拍拍黑狗的肩,意味深长地说:“这可不是什么太平盛世啊,孩儿他爹,让孩儿学着自己打水喝吧!”说完就走了。
叶荣秋缓过劲垂头丧气从房里出来的时候,黑狗就坐在门口,孟元在他身边。几天下来,孟元和黑狗已经混得很熟了。孟元虽然年纪小,但是他十五岁在田里种地的时候被抓,现在已经当了三年兵了,也换过好几个部队了。不过他到底还是个孩子,跟着打仗也是懵懵懂懂随波逐流,他喜欢所有看起来可靠的人,自从黑狗帮他修好了坏掉的马扎以后他就黏上了黑狗,整天跟在黑狗屁股后面黑狗哥长黑狗哥短的叫。
这时候孟元正缠着黑狗给他讲故事。他没念过书,也没听过说书,小时候一边种地一边帮着家里带弟弟妹妹,后来跟着行军打仗,什么三国水浒统统没听过,黑狗说什么他都觉得新鲜。
黑狗不耐烦地说:“讲光啦,没有故事好讲啦!”
孟元抱着他的胳膊苦苦哀求:“讲吧,再讲一个。”
黑狗摆手:“没有了就是没有了。”
孟元很为难地想了想,把手伸进口袋里,摸了个底朝天,摸出几个铜板来塞到黑狗手里:“黑狗哥。”
黑狗哥低头数数手里的钱,塞进兜里,语气无奈:“好吧,那我再去买两本书来,看了书上的故事讲给你听。”孟元当了三年兵,亲人早就找不到了,他孤身一个人,又是个孩子,领了军饷也没处花,攒了三年,已经是部队里的小富豪了。黑狗借着买这买那的理由,前前后后从他手里抠了不少钱了。而孟元也不知道是单纯的冒傻气还是对钱财根本不在意,他反而越来越喜欢黑狗。
孟元挠着头很遗憾地说:“现在没有了吗?”
黑狗说:“哦,我又想起来一个。”
孟元特别兴奋,抱着黑狗的胳膊直晃:“快说快说!”
叶荣秋盯着他搂着黑狗胳膊的手,觉得很刺眼,真想过去插在他们两人中间。他轻轻哼了一声,走到黑狗身边坐下,摁住了黑狗身边的另一只手。黑狗没回头看他,用手指挠了挠他的手心,继续跟孟元吹牛:“那我给你讲个温侯大战楚霸王的故事吧。”
孟元眼睛都发光了:“好好好!”叶荣秋神情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黑狗讲常山赵子龙和五原温侯吕奉先在山谷间作战,两人打得天地为之变色,大地震颤,山石滚落,砸死小兵无数。“这时山上又滚下来一块数丈宽的大石,朝那温侯头上砸去。只见温侯用他的方天画戟一挑,那块巨石就被他挑飞出去,砸死百来小兵。”
孟元听得瞠目结舌,叶荣秋简直莫名其妙。
黑狗话锋一转,又说:“那赵云不敌温侯吕布,连连退败,到得乌江边上,感春悲秋,正欲拔刀自刎,此时只听一阵马蹄雷动,放眼望去,一支军队驰近,领兵的却是刘阿斗。”
孟元好奇地问道:“刘阿斗是谁?”
黑狗说:“刘阿斗,也是个皇帝。听说过三国鼎立吗?就是这三个人。吕布追过来,看见刘阿斗兵强马壮,唯恐自己不敌,又和赵云联手一起攻向刘阿斗,来了个双龙齐攻。不过吕布与赵云两下也不合,趁着进攻刘阿斗时两边又暗暗角斗,各伤了元气。原本这吕布和赵云那一个拎出来都能把刘阿斗给治的服服帖帖的,却因他二人互斗,两条龙反被刘阿斗吸干了元气,萎靡不振。”
“呵!”孟元已经听呆了。
叶荣秋却在一旁哭笑不得。打他从房里出来以后,黑狗还没看过他一眼,也没跟他说过话,除了挠了挠他的手心之外将他视若无物。他像一只家养的小猫,主人的宠爱被人分去了,心里难免不平衡,便暗暗刮搔黑狗的手心,试图将他的注意力引回来。
黑狗说:“讲完了。”
孟元惊讶极了:“可是结果呢?他们谁赢谁输了?”
黑狗说:“上次买的书只讲到这,我下次去看看还有没有下册。”
孟元失落极了:“啊”黑狗突然问他:“你有蚊香的没?”
孟元摇摇头:“没有。”
黑狗说:“武汉的天黑闷,晚上老是睡不着,叫蚊虫给咬死。”
孟元想了想,说:“你等等我。”说完就跑了。没一会儿又回来,往黑狗手里塞了堆毛票:“黑狗哥,你去买点儿吧。”
黑狗把钱收下:“谢了。”又问道:“蚊香得进城买吧?咱有机会进城吗?”
孟元说:“要给团长打报告,一个月有一次机会,而且一次得四个人一起走。因为怕有人半路偷偷跑了。要是跑一个,就四个人连坐。”
黑狗想了想,说:“那你能进城不?”
孟元挠了挠头发:“能呀,后天就有个机会。可是我进城干啥?”
黑狗把他刚给自己的钱又塞回他手里:“你能不能帮我买套衣服?老百姓的衣服?”
孟元很吃惊:“要老百姓的衣服干啥?咱没机会穿。”说完还有些羡慕地看了看黑狗身上新的军装。他三年来也就领过两套军装,他正是长个子的年纪,身上这套破破烂烂的衣服穿了两年多了,手脚都短了,脖子被勒的难受。
黑狗说:“不是我穿,给我侄子买的。我当了兵,没啥东西可给的,给我侄子买套衣服寄回去。”
“哦。”孟元点点头:“好呀。黑狗哥,你对你侄子真好。”
黑狗笑着摸摸他的头:“你给我当侄子不?我也对你好。”
孟元特别好哄,听了这话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好啊好啊!”叶荣秋不乐意了,重重掐了下黑狗手心的肉。黑狗一把捏住了他的手,用力握了握又松开了。黑狗跟孟元说:“这事儿你别告诉别人,我怕不合规矩。钱要不够算我跟你借的,你先帮我垫着,发了军饷我就还你。”
孟元摆摆手:“没事,我有钱,我没啥可花钱的地方。”山西也让日本人给打了,孟元的亲人早就搬家了,他压根都不知道他那些亲人是否还活着。
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孟元就走了,黑狗和叶荣秋回了自己住的屋。这两天军部又陆续运了几批兵过来,因此基地的地方紧张了,有的地方一个屋要塞十几个兵。顾修戈给叶荣秋和黑狗换了地方,让他们呆一间原本用来堆柴火的小房间,地方很小,也就刚够躺两个人,还是让他们两个一起住,还专门给他们屋里安了个电灯,那本物理书也放他们屋里。叶荣秋不知道顾修戈是怎么想的,但是不用和黑狗分开他非常高兴。
一进屋,叶荣秋问他:“你让他买衣服,是打算逃跑吗?”
黑狗点头。
叶荣秋问他:“那为什么只买一套?”
黑狗说:“买一套够了。衣服也不便宜,孟元攒点钱不容易。”
叶荣秋不明白为什么买一套够了,他可从没想过黑狗会和他分开,以为黑狗还有别的办法。他问黑狗:“那你现在有什么计划吗?”
黑狗摇头:“先准备着看吧。”
叶荣秋愁眉苦脸地叹气:“我听说日本鬼子又轰炸重庆了,我真担心我爹和哥哥他们的安危。”
黑狗揉了揉他的头:“等逃出去了,你就赶紧回去看看吧。你爹你哥对你挺好的,我那时候在外面看着你,你哥对我很客气,还经常塞东西给我,就为让我少为难你。”
叶荣秋一提到家人,又伤心了。他抓起黑狗的手,捂在自己脸上:“我好想他们还好你陪着我,这世上除了他们对我最好的就是你。”
晚上黑狗翻出那本书,看了看,对叶荣秋说:“你教我洋文吧。”
叶荣秋很吃惊:“你学这个干什么?”
黑狗说:“学着吧,反正也没事干,这里就这么一本书,学会了还能看看,打发时间。”
叶荣秋问他:“你认识字母吗?”
黑狗摇头。
叶荣秋写了二十六个英文字母给他,黑狗一看看过去觉得都是蝌蚪,着实认不出来。叶荣秋叹了口气,为难地说:“这书就算认识洋文也不够,要数学和物理基础,你连中学都没上过。就算是洋人来了,没受过教育的洋人也看不懂。”
黑狗想了想,叶荣秋说的也有道理,于是他放弃了,铺好床说:“睡吧。”
现在刘文不来收他们的裤子了,天也热了,他们自己穿着短打睡觉。因为没有枕头,叶荣秋一直都是习惯把黑狗当枕头压,一躺下去就滚到黑狗怀里找舒服的位置。他一压上去,黑狗立刻皱起了眉头,把他的脑袋往旁边推了推。
叶荣秋不解道:“怎么了?”
黑狗说:“没啥。”
叶荣秋伸手撑刚才自己躺的地方,黑狗的表情又变得痛苦,嘶嘶抽冷气。叶荣秋连忙将手松开,打开电灯,撩起黑狗的汗衫,只见他胸口青了一块。这是黑狗今天练射击的时候被步枪磕的。
叶荣秋立刻变得手足无措,很是心疼的看着那块乌青不敢碰:“啊,你疼不疼?”
黑狗说:“还成,你别碰。”
叶荣秋又心酸又心疼,用嘴唇轻轻碰了下那块受伤的地方。他小声嘟囔道:“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黑狗翻了个身侧躺着,说:“晚上你自己睡成不?别枕我身上了。”
叶荣秋能说什么?只能点了点头,关上灯自己躺下。
没过一会儿,黑狗翻了个身,背对着叶荣秋。
黑暗中,叶荣秋突然感到一阵心慌和不安。也许是在黑狗的怀里睡久了,睡得习惯了,以至于他仅仅是被迫离开了一刻,他便觉得无所适从。他感觉黑狗似乎对他冷淡了,甚至睡觉前连一下都没有亲吻他。面前有一条深渊,惴惴不安的感觉在拖着他下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