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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九:乐苦
“哎呀。”
张嫣发出一声惊呼,却是刘盈将她抱起,向床边走去。
她虽自幼受宠,与阿翁,刘盈的感情都很不错。但长辈待小辈的亲近,总多着一点庄重,少了一分轻狎,从来没有过用这样的亲昵姿势被抱着走路,在刘盈的怀中撑着仰起上半身来,见自己双脚悬空,很有一点窝心,也有一点新奇的感觉,便咯咯的笑起来。
刘盈却觉得有些心酸,只觉得怀中佳人轻盈的像一根羽毛似的,仿佛风轻轻一吹,就能飞走似的,连触手的骨处都生出硌人的触感。从阿嫣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馨香萦绕在鼻尖,二人久别重逢,明明当是心中妥帖,却偏偏心中有一股痛,不严重,却缠绵,彻入五脏六肺,像小小的虫子一样啃啮。
这情绪,他无处排解,也不想让阿嫣知道,只低头问妻子“怀着孩子,可觉得辛苦么?”
“不会。”张嫣微笑,伸手按住腹部,双颊便显出浅浅酒窝,
“宝宝他很乖,那个时候我们在草原上赶路,他知道阿母有重要的事,从来都不吵不闹,我都不知道有了他。直到出了匈奴,快要到蜀郡的时候,实在受不住了,才跟我打了招呼。这些日子,我只是嗜睡了点,也没有什么其他毛病的。”
荼蘼立在窗下,听得室中喁喁,渐渐的声音便低了下去。于是欣慰的笑起来。
屋子里这对大汉帝国最尊贵的夫妇,在久别重逢之后很快的磨合甜蜜。虽然彼此之间曾经有过一些风霜苦难,但是,她抬头,看了看夏园中的夜空。
阴翳的乌云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去,露出一轮清丽的明月,洒下淡淡清光。就如未央宫中自张皇后远遁后所起的沉郁,一切都过去了,从今以后,便是一片蓝天。
“对了,”要吹灯的时候,张嫣忽然想起来,拉了拉刘盈的衣袖“持已,我有几个事,想跟你说。”
“什么?”
“第一个是孟观。”
“你知道,我这一路从匈奴回来,为方便记,与孟观以兄妹相称。他实在相助我良多。昨天我回来,曾托侯府总管张敬照顾他。但终究有些不够,现在我身子重,也不好随意出门,想请你亲自帮我谢谢他。”
刘盈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方道“好。”
张嫣怀孕之后,精力不济,打个了哈欠,又打起精神,咕哝道“还有就是月氏的事情。”
“月氏?”刘盈很是惊讶。
据他所知,月氏也是北方的一个游牧民族,据说秦时与中原接壤,后来楚汉相争,冒顿趁机统一北方草原,月氏也就向西收缩,渐与中原绝迹。
“是啊。”张嫣抿唇微笑“我曾经听人说过一个想法,与月氏合作,东西夹击匈奴。这一次从匈奴回来,途径月氏,正逢月氏国中政变,为了脱身,与新任月氏王谈了一次。。”
她将与安支的谈判明细告知刘盈。刘盈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了。这事我会携同你阿翁去处理。你便不要管了。好好养胎就是。”
“还有什么事要跟我说么?”
“嗯。”张嫣撑起精神,微笑道“明天我想进长乐宫一趟,拜见阿婆。”
“不成。”刘盈面色丕变,直接拒绝。随即意识到不妥,将神情放柔,道“你如今只好好的在侯府养着就是了。母后那儿,我去帮你说话便是。”
“你不知道这其中的严重性。”
张嫣皱眉,解释道“说起来,我这次任性出宫,又险些连累的你身处险境。阿婆虽然明面上没有说什么,心里一定是恼了我的。我昨儿个刚刚回来,也就罢了。这两天,若不亲自过去拜见认错。阿婆会更不谅解我的。”
“哪有你说的那么厉害?”刘盈相当不以为然,
“你就乖乖的歇着吧。小乖,”他压着她的四肢躺下去,为她将被衾仔细而又珍重的掖好“母后纵然再恼,终究你也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这些年说起来,有些时候,她疼你比疼我还多,不会真记恨你的。更何况,”目光移到被衾下张嫣的肚子上“你如今还怀着孩子呢。”
纵然是看在这个她盼了许久的孩子的份上,吕后也不会真的气阿嫣的。
反倒是阿嫣自己,
他看着张嫣消瘦的脸颊,怜惜道“你看看你,如今瘦成这样,不说去长乐宫一趟费多大功夫,说起来,母后的脾气可不算好,若是你在她那受点火气,又或者见一群有的没的人,岂不是不好?有我和你阿母为你说话,母后不会真的恼你的。”
“我不是”她眉眼焦急,还想再说些什么,心头却有一股呕意忽然泛上来,强烈而无法忍受,一时间什么也顾不得,越过他的身体,倾在床沿干呕起来。
也许张嫣腹中的这个孩子真是个乖巧的孩子,但再乖巧的孩子,终究是有自己的脾气的。在母亲在外流浪滞留的整整四个月中,他一直静悄悄的,没有给阿母增添多少烦扰,却在张嫣回到长安,一切都安定下来之后的第二天,终于发作了出来。
此后,张嫣便爆发出了强烈的害喜反应。一时之间,什么食物药汤都吃不入口,便是勉强吃了几口,也会在下一刻间很快得全都呕出来,不要说补身子,便是连母体自身的营养也保证不了。又兼着混沌嗜睡,少有的清醒时辰,也有些头晕目眩,由太医淳于菫开药调着精神,连夏园中的那张床都下不了,更不要提旁的有的没的了。
刘盈忧心娇妻爱子,终究也抛开对旁人杂言的忌讳,每日里来往于未央宫与信平侯府,陪在张嫣身边。
接下来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张嫣都困守在夏园中,昏昏欲睡,无论是刘盈在处理完一天的政事后赶到她的身边,替她擦拭手脚,亲吻额头;还是在第二日清晨第一缕阳光升起来之前,从她身边掀开被衾下榻,起身梳洗,赶回未央宫上朝。她知道的都不是很清楚。却在这一日深夜里忽然醒来,精神出奇的清明,转过头去,见在自己旁边的床位上,刘盈静静的睡在那里,深蓝色的被衾盖在他的身上,纵是在深夜中,依旧可以见到微微皱起的眉头。
她望着这个男人,有些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旁,刘盈的眉头忽然蹙起来,含糊梦呓道“阿嫣,”那声音有些急。她怔了怔,连忙答道“哎。”以为他是醒了,却原来根本没有清醒,只是伸出手来,胡乱的摸索着,触到了身边女子俯过来的温热的脸,睁开眼睛茫然的望了望,确认是自己的妻子,于是安心笑道“你还在这儿,真好。”拥入怀中,重又入睡。
一时之间,她就觉得鼻子发酸,拼命想忍,却根本忍不住,泪珠子成串的掉下来,掉在暗夜的被衾里,浸出淡淡湿痕。
她历经艰险,前后花了整整四个月的时间,终于从匈奴逃出来,回到长安。以为自己终究能走出那段噩梦,重新安享幸福。却没有料到,她自己走出来了,刘盈却依旧留在那段失去她的日子阴影里,患得患失,需要时时确认自己还在身边,才能放心。
暗色牛皮纸灯罩笼罩下,床踏上的八宝羊角宫灯散发出柔和黯淡的光芒,投在方寸之间,将夜晚的卧室映照的染上一分暧昧温暖。
自她离开侯府嫁入未央宫之后,信平侯府的夏园依旧按自己未出阁的样子,时时整理,保持着能住人的模样,会在冬季时,铺上厚厚的棕红色暖色调毯,让起夜的时候不会感到寒凉。
她的少女时代,曾经在这座华丽的闺楼中度过一段时光,推开窗,望着未央宫的方向,思念刘盈。
而她两世为人,寻寻觅觅,希望能找一个能够放心信赖依靠的怀抱。如今在这个离古朴清健的初汉,终于能够实现愿望。心中明明应当是很快乐的。却偏偏,在这一刻,在自己少女时代住过的闺房,却生出了一种落泪的冲动,反从中咂出一段苦涩来。
长乐宫朱红髹漆,沉烟宝鼎,屏风器设俱都厚重,是吕太后后惯来喜欢的端庄风格,最能够体现出她大汉皇太后的威严与权势。
此时,吕后闲坐在殿中坐榻之后,一名黄裳妇人在她身后侍坐,轻轻替她锤着肩背。
“母后,”鲁元长公主执起手中执壶,给母亲注了一杯早春的新茶。
“说起来,咱们这么多年来喝的都是姜煮茶,也没什么不好。偏偏阿嫣嘴刁,说喝不惯。硬是折腾出手抄茶来,连带的母后和我也被她给带偏了口味,如今再想回去品那煮茶,竟也觉得不习惯了。”
黄裳妇人掩口笑道“姑祖母,你瞧,鲁元姑姑这是在变着法儿向你给皇后娘娘说情呢。要我说,你还是就放过皇后娘娘这次吧。否则的话,姑姑一定会很难过的。”从吕后身后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明媚的容颜。
吕后瞪了女儿一眼“你若不是我女儿,我一定把你赶出这长乐宫去。有你这么嘴拙的么?”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气势。
鲁元便闭了嘴,只是脸上神情,依旧有些不以为然。
吕后叹了口气“笨就笨点吧。也好,反正”
现在也没有人能够在她和皇帝的手上能够欺负的了这位大汉长公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