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零消长

柳寄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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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四零:消长

    立夏一过,长安的天气就炎热起来。椒房殿中,楚傅姆与几位中宫女御长相互参详推证,斟酌着递上了一份女官制度草案,张皇后看过之后,沉吟了一会儿,提笔在草案之上略加增减。

    这份张皇后拟定的女官制度草案,参详了后世汉武朝及北魏隋唐各代成形的女官制度,首先规范了此时未央宫嫔御与宫人混居的状况,将嫔御从永巷中分离出去,另称为掖庭。所谓掖庭者,取掖庭诸殿阁在中宫椒房左右,犹人之肘腋之意。

    此外,在未央宫中立六尚女官。分别为:

    尚宫,掌导引中宫,秩八百石,下有司记、司言、司簿、司闱等四从属官,俱四百石。且六尚的出纳文籍都要经过尚宫印署;

    尚仪,掌宫中礼仪起居,秩六百石,下有司籍、司乐、司宾、司赞等四从属官,俱四百石。另设女史一人,秩六百石,下随女侍史八人;

    尚服,掌衣冠汤沐浴之事,秩六百石,下设司宝、司衣、司饰、司使四从属官,俱四百石;

    尚食掌宫中采食烹饪事宜,并管理酒、柴薪、医药等琐务,秩六百石,下有司膳、司酝、司药、司饎等四从属官,俱四百石;

    尚寝,掌床帏日用物,以及燕见进御之次叙,下有司设、司舆、司苑、司灯等四从属官,俱四百石;

    尚功,掌女功之程,下有司制、司彩、司珍、司计等四从属官,俱四百石,另设宫正(六百石)、司正(四百石)、典正(四百石),负责处分失职之女官和宫女。

    此外设女学士,由女子有大德才者居任,不常有,执掌教习妃嫔、宫人文化书算等。

    张嫣没有将这份请于未央宫行女官制的奏折在私下里在刘盈晚上回到自己的椒房殿的时候递交,而是走了正式的皇后叩请天子的途径,由中宫女官呈到天子办公的前殿。

    也因此,刘盈直到当日巳时才看到这份奏折。

    因为张嫣张嫣参详了后世成形宫廷女官制度,这份奏折中的所拟女官制度,纵然是刘盈看了,也不得不赞一声拟的十分漂亮。却在下一刻微微皱起眉头。

    阿嫣此时怀孕日子已深,实在不适宜在这些事情上头花费太多心力。

    “大家,”韩长骝在一旁觑着刘盈的神色,于是问道“可是有什么难办的事情。”

    “没什么。”

    刘盈将奏折摞到案旁,想了想,又重新取过,掖在袖中,吩咐道“朕往椒房殿去一趟。”

    他回到椒房殿的时候,女史沈冬寿正在殿中给张皇后弹琴。

    未央宫中女史俱是精习文墨者,沈冬寿的琴声音调平缓,带着一种舒扬的味道。听着似乎能平复人的心情。

    阿嫣总是有一些奇言怪论,坚持哪怕是肚子里还没有出世的孩子,也是听得见母体外面的动静的。常听一些舒缓的音乐,对于孩子的发育和心智,都有好处。

    偶尔,两个人都得闲的时候,她也会让自己弹给她听。说是让孩子也感受到父亲对他(她)的爱,日后才会更健康可爱,也更孝顺。

    这样的说法,他理智上说不上信不信,感情上却希望是真的。

    希望他和阿嫣,和阿嫣肚子里的这个孩子,能够一辈子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在一起,永不分离。

    沈冬寿瞥见椒房殿帐帘下投进一个浅浅的黑影,手上一个错音,琴意便散了。慌忙起身拜道“参见大家。”

    张嫣亦知道他进来了,于是回过头来,迎着他进来的目光,面容便灿烂起来。

    “孩子怎么样?”他的手习惯性的落在阿嫣的腹上,轻轻抚摸。

    “今儿个挺好的。”张嫣答道“天气不错,他和我都是懒洋洋的。”

    她意有所指,故有所问“这个时候,你怎么回来了?”

    “还不是为了你的这个。”他取出袖中的奏折,摇了摇“都这么重的身子了,怎么还不安分?尽胡思乱想,没的安闲。”

    语气虽带了点斥责,底蕴却是脉脉的关怀。

    张嫣巧笑嫣然“其实大部分都是楚傅姆的功劳,我只不过是动动嘴巴指点了几句而已。可没有费多大的功夫。”

    “怎么,陛下觉得不适合实行么?”

    “不是。”

    刘盈斟酌着,答道“章程拟的很漂亮。但正因为如此,真要实行起来,动静便不会小。你还有一个多月就要生产了。不如,等你生产完了,再养一阵子,再开始着手?”

    她知道刘盈是真的出于对自己的关怀,只是,真要如他所言,便违背了自己的本意。于是避开了刘盈的安抚,坚持道,

    “持已,你听我说。我之所以让傅姆她们劳心劳力的将这份章程赶出来,可不是为了在生产后慢慢开始实行的。”

    “正是因为我马上要生产了,我才急着想打造一个于我更安全的未央宫。”她抬起头来,目光有些歉意“持已,我不是不想听你的劝,好好的放开一切安心养胎,我只是有点害怕。”

    刘盈十分愕然。

    他一直以为,回到自己身边的阿嫣,有自己一直守着,应当是心平气和的。却没有料到,阿嫣内心深处的惶恐一直没有真正的消除。

    他紧紧的拥着妻子,安抚道“阿嫣,不要怕,有我陪在你身边。”

    我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我知道。”

    张嫣叹道,带着一点无奈的喟叹“可是,我没有法子,始终无法真正安下心来。”

    他的面色转肃然“可是宫里有有什么不好的痕迹?”

    张嫣愣了愣,摇头道“没有。”

    她伏下去,倚在刘盈胸前,

    “楚傅姆将椒房殿治的很严,我也没有查出什么不好的痕迹。我只是本能的觉得有点不安。只是,持已,你就当是我胡思乱想,我总是经不住会想,如果我是她们,想要对付我自己,什么时候最容易成功?”

    答案当然是生产的时候。

    “待得我生产完毕,待得我生产完毕,”张嫣重复道,忽得冷笑,

    “等我生产完了,我当然有精力做这件事了。但若我生产完毕,哪一个又能轻易的动的了我半分?”

    刘盈怔然,一时间,久远的旧事都翻腾上心头。

    八年前,陈瑚躺在榻上,浑身上下都染上鲜血的身影;还有两年前,王珑临终前骨瘦如柴的模样不自觉的都浮现在自己的面前。还有,在高庙中,他第一次见到自己仅有的儿子刘弘时,他当时据说已经叫五岁了,却身体瘦弱犹如三四岁的孩子。

    他所有的曾经有过的三个孩子,两个葬送在或人或己的阴谋中,唯一活下来的刘弘,也生生被瞒了五年的存在。

    刘盈低头,看着面前的阿嫣。

    怀孕到八个月上,阿嫣身体已经出现了轻微的水肿。握着自己的手,殷殷的望自己,昔日漂亮明媚的杏核眸,如今却呈现着淡淡的不安。

    他的心中忽然惶恐起来。

    这样的阿嫣,会不会也像在这未央长乐二宫中曾经有过的,或是将来会有的女子那样,撑不过生产的险关?

    “持已,”张嫣道“你就当是为满足我一个任性心愿,让我现在去做好不好?”

    “若是你不放心我劳累,可以将事情都交给傅姆,由她全权负责,直接向你通报,不用转告于我。这样可好?”

    “好吧。”良久,刘盈叹气妥协,伸手刮了刮张嫣的鼻子,叮嘱道“只是,你可应了我了,不许自己劳累。”

    “知道了——”

    少府阳成延坐在自己的府邸之中,捧着手中的内宫送过来的文书,良久没有说话。

    他养着的一名得力幕客进屋,拱手问道“大人,可是有为难的事?”

    阳成延便苦笑的将手中的文书递给了幕客,道“你不妨自己先看看。”

    幕客接过文书,一目十行的看完,不由挑眉赞道“这份章程拟的极漂亮。”

    “我要你看的问题不是这个。”阳成延额头青筋直跳。

    日前,陛下下诏,于未央宫中内侍之外,另行立女官职务。半日之后,椒房殿中的那位主子便令人将这份文书送到了自己的手里。

    就如幕客所言,这份章程本身拟的很不错。但少府掌天子私库,供奉天子一应用度,连同永巷之中,除了皇后之外诸位嫔御的器设用度及宫人,亦由少府但供给。若张皇后一力主持的女官制真的设立,便会在权责上与少府的现行执掌有所重叠。而他作为现任少府令,如今犹豫的是,是该为自己的属下保住这份执掌,以此与张皇后相犄呢?还是就此卖张皇后一个面子,从后宫中退出来。

    “我知道大人是为何烦恼。”幕客抱拳揖道“愿问大人分忧。——不知大人可想过如今今上后宫的局势?”

    “后宫局势?”阳成延微微愣然。

    “正是。”幕客颔首,

    “本朝张皇后擅宠椒房已经是定局。而她的背后,有长乐宫中的吕太后,以及今上胞姐鲁元,便算日色衰失宠,也谈不上失势。未央宫中其他的妃嫔,位份最高的便是袁美人,,却袁美人从未有宠,所仗不过淮阳王。”

    “便是淮阳王。”阳成延叹息“淮阳王终究是今上唯一的皇子,更是居了个长字,焉知它日不会”

    他带了些吞吐。

    要知道,张皇后虽然有孕,但是据说身世可能有些问题,纵然是皇子,以后想要继位,也不是说便可以一帆风顺的。

    “大人只怕想多了。”幕客从容笑道“淮阳王继位可能性不大,从陛下指给淮阳王的王傅人选,就可以看出来。陛下对淮阳王的期望。”

    “淮阳王傅?”阳成延讶然道。

    “正是。”

    幕客揖道“淮阳王傅杨博,师承伏生,是有名的儒家学者看,尤精尚书,春秋,却不擅政治。若陛下有一丝半毫的意思让淮阳王日后继位,便不会给他择这么样的一个王傅。”

    “再说了,张皇后有吕张二家支持,这二家也不会容许皇储出自张吕两家之外。说到底,陛下与张皇后春秋都盛,既然有了这一胎,还怕以后再生不出一个皇子来么?纵然张皇后真的生不出来,张家也可以另送一个女子入宫,生下皇子抱到皇后娘娘身边去养,而不是让一个已经养不家的皇长子继承大统。便是退一万步说,日后袁美人重新得势,今日此事,也是陛下下的诏令,大人你奉陛下诏令行事,袁美人要恨也只会恨张家”不会带上你这个受害的少府的。

    阳成延恍然大悟,揖拜道“谨受教,多谢先生教我。”此后果然,悄无声息,将掖庭诸嫔御的用度,由少府直接拨付中宫。

    中元元年,楚傅姆代张皇后于未央宫中立女官,提拔了不少年长忠厚宫人,一时之间,未央宫中人人侧目,掖庭诸嫔御噤若寒蝉。

    日子又行云流水的过了下去。进了夏五月之后,张皇后已经是大腹便便,随时都可能生产。椒房殿宫人亦如临大敌。

    “娘娘身子已经沉重,”楚傅姆婉转劝道“这些日子还是多待在殿中吧。”

    “我心里有数的。”张嫣回头答道。

    汉时时人认为,五月为恶月。在这个月份出生的孩子,都是不吉利的。尤以五月初五之日为最。

    相传“五月子者,长于户齐,将不利其父母。”“五月五日生子,男害父,女害母。”“讳举正月、五月子。”

    覆灭东汉王朝的王莽便是出生在五月五日,据说家人将他丢弃在田野之中,过了一段时间去看,新生儿奄奄一息,但竟然还没有被饿死,于是生出了恻隐之心,又将他给抱了回来。

    后来,王莽长大,果然覆灭了东汉王朝,同时也给自己的家族带来的灭顶之灾。

    对于这些说法,张嫣本人虽然不信,却架不住时人都是信的。因此也希望避免孩子在五月出生,以规避世人不善的目光。

    按着当日受孕的时期计算,她的正常生产日子应该在六月。但到了九个月上的孕妇已经是离生产很近的了,若不小心受了什么惊吓刺激,提前生产,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此,楚傅姆婉转建议张嫣五月止步不出椒房。在自家殿中,还能照看着点。若出了椒房殿,在路上遇到掖庭嫔御,有意无意的惊到了张皇后,竟至于早产,虽说可以回头重重惩治,但对于小皇子或是公主的一生而言,却是无法挽回的损失。

    张嫣叹了一口气。

    反正,自怀孕日期子重后,她也不大爱见人了。为了腹中的孩子,这一个月,她倒也可以忍耐一二,只是更加珍惜刘盈陪伴在身边的时光。

    那一天夜里,她在腿上微微抽筋的时候醒过来,讶然发现刘盈竟没有入睡,只是披衣坐在身边,呆呆的看着自己,眼神十分担忧。

    她讶异的好一会儿没有言语,用细微的动作舒缓靠着里头的那只脚的筋脉,装作没有睡醒,怕刘盈察觉自己其实已经醒来。

    他在担忧着什么呢?

    是自己将到的生产么?

    也是。

    刘盈曾经有过的两个女人,陈瑚和王珑,都是因为生产而横死。唯一一个存活的儿子,他也没有看过生产,女子生产对他而言,只是一片灰色的印象。自己越近生产,他便越是担忧害怕。

    难为他,在自己清醒的时候瞒的那样自然,让自己从来都没有察觉。只有在夜深人静忽然醒转的时候,才看见他担忧的眸光。

    注(本段不算字数):

    1:本章中将永巷划分为妃嫔的掖庭和宫女的永巷,是汉朝武帝时期的事情。

    2:女官,自周朝开始,宫中便有女官雏形。当时,女官身份和天子的妃嫔身份是合在一起的。自北魏开始,才有真正独立的女官制度。隋唐渐渐完善成形。明朝时,太祖朱元璋参考隋唐,设立的完善女官制度,女官一度权势颇大,到了明朝中后期,渐渐被内侍侵夺。

    至于张嫣所拟的女官制度,则主要参考唐朝女官制度。

    3:梧齐侯阳成延:以建长乐未央二宫之功,功封五百户,为梧齐侯,任少府。

    因为是建筑大匠出身,咳咳,可能,在政治上不大精通,需要让宾客指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