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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盈微微一僵,笑道“原来是给母后的啊。”收回了手,心中瞬时就将管升给恨上了。
张嫣亦颇觉羞恼。
无论她的理由有多么充分,但在丈夫以为自己是为他缝制东西的时候,心中充满柔情蜜意的时候,揭破其实是为另一个人准备的,纵然那个人是他的母亲,这份尴尬,也绝对不会觉得多么好过的。
“我”张嫣一时手足无措“你嫌弃我的手艺是不是?”颇有些恼羞成怒干脆先下手为强转移话题的意思。
“哪里有的事?”刘盈矢口否认。
椒房殿中的青铜兽首香炉袅袅燃烧,弥漫出清淡甘松香气息。朱色的帷帐垂下来,垂着的人影拉的很长。
“怎么忽然想起来给母后制袜?”
“也没什么,”
张嫣垂首,轻轻道“只是昨日听说母后嫌弃织室进的新袜有扎脚之感,忽然动了心思。想给母后做一双细捣的葛袜。”
“也不知道,母后会不会喜欢?”
眉宇间盈着淡淡的忧虑,落在刘盈眼里,心中忽的一软,便觉得有一种类似细线牵扯的抽疼。
那个明艳真诚的少女,热爱了就敢大胆的说出来,心伤了就会转身就走的阿嫣,他一心眷爱的女子,在他的身边,一点点暗沉下去,变的患得患失。而他纵有帝王权势,满心宠爱心疼,亦无法护得阿嫣在自己的羽翼下,一直明亮的微笑,如同始终。
他想要安抚她说“一切都会好的。”
但动了动手,终究觉得语言太过于无力,在心中叹了口气,伸手拥着妻子纤细的腰肢,在她耳边喁喁道“阿嫣,不管怎么样,我都会陪着你身边。”
过了一会儿,张嫣方轻轻“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将身体放松枕在刘盈怀中,张嫣闭着眼睛,觉得自己有一点点伤感,亦有一点点理所当然的慨叹。生命中总是充满各种妥协,年幼的时候我们还可以拿年纪还小的借口逃避一些,到了承担家庭的责任的时候,谁又不曾收敛棱角,稍稍委屈真心,做个众人眼中圆润的自己?
许久,刘盈抬起头,凝视阿嫣美丽的面容,又掠了掠她手边正在绣制的酱色花朵,忆起自己曾经误以为的百般欢喜和适才的尴尬,终究是忍不住心中的怨艾,哼了一声,含住她鲜艳欲滴的耳垂,轻轻的啮了一口。
“哎呀,”张嫣吃痒,在他怀中笑成一团,
“你做什么呢?”
“哼,”刘盈的语意极轻“小没良心的。”微微转过头去“平日里不动针线,好容易第一次见你缝制,竟不是给我。”
张嫣在他怀中转过头去,看见他侧过头,只露出半边侧颊,其上麦色肌肤上泛起很淡一层红晕,惊奇不已。
要知道,她跟了刘盈这么多年,见惯了刘盈温和持重,喜怒哀乐的模样,无论如何,终脱不了一种沉稳之态,却从来没有见过,如他今日这般,耍小孩子脾气的时候。又好气又好笑,新奇之中又不知怎的,涌出一种蜜意,心中微微一动,忽然想起来,曾经听人说过:每个丈夫都是父亲,丈夫,儿子三种身份的综合体,在需要将他当做丈夫昵爱的同时,有时候,也需要你像父亲一样的尊敬他;有时候,又需要你像儿子一样哄着。
心中喜欢,眉宇便涌现一种柔色,伸手揽住刘盈的肩膀,借力气在他怀中支起身子,道“好啦。”笑眯眯的在他唇角亲了一记。在他反应过来之前退开,悄悄道,
“我的手艺不好,你是知道的呀。若是你真的不嫌弃的话,等我把这双足袜送出去,外裳我是没胆子做啦,给你缝一件中衣,到时候,你只在我的椒房殿穿,不准穿出殿么,可好?”
杏眸微弯,声音娇软,得了刘盈一记瞪眼,却忍不住吃吃的笑,却是从目光里头能看的出来刘盈的羞恼和淡淡的喜悦。
“总要记得才好。”
第二日从寝榻上起身,石楠和扶摇伺候着她梳洗,忽听得鸣风上前恭敬禀道“皇后娘娘,前些日子,奴婢家人托人给奴婢捎了信,说是近日到长安来看我,奴婢今日想要请假出宫探望探望她们。”
张嫣抿了抿金花胭脂,不在意的笑道“既然如此,你便出去就是。”
鸣风面上便显出感激神色来,恭敬伏拜道“多谢皇后娘娘。”
“我今儿除了去长乐宫给太后请安,不会去旁的地方。”张嫣起身,换上一件姜黄冰纨雪团绒花短腰孺“你在宫外可以多待一阵子,晚上宫门下钥之前回来就可以了。”
张皇后待身边宫人惯来体贴。鸣风点了点头,起身道“那,奴婢这便出宫了。”
“娘娘,”荼蘼将她昨日已经绣好的葛袜用黄色丝绢包起来,问道“你要将这足袜带去长乐宫么?”
张嫣的脸忍不住一红。
说起来,对于这双足袜,她真的已经下了十二分力气,但女红这东西做不了假,平日里动手的少,袜子上的针脚绣痕,便总是欠缺了一点。没有好意思拿出来,道“且放一放,下次再说吧。”
“诺。”
倭堕髻如云逶迤,六幅石榴红长锦裙拖到脚踝,配上髻边的一支金凤衔五珠步摇,愈发衬的张嫣妩媚风流。正逢刘盈从校场晨练回来,打算回椒房殿换朝服上朝,望见从内殿出来的女郎,凤眸闪过惊艳之意。
张嫣腰肢极细,配上显线条的腰孺,领缘衣裾处俱掐了茜色牙,和着含蓄的雪团绒花花纹,和裙角手绘的一支兰花,缤纷出俗,清艳中带了一丝柔软的稚气,鲜活纷嫩如同春日花海,好像多年之前,她刚刚进未央宫的两三年时候,清纯中带着少女独有的娇柔。
“陛下回来了。”张嫣的杏眸闪过笑意,迎上来,声音温柔。
含笑应了,忍不住握了握她的手,嘱咐道“出门小心点儿。”情意切切。
今儿个是向长乐宫朝见的正日子,这些年来,张嫣虽然在夫妻相处中有着不少小脾性,但是在对着吕后的时候,素来礼数上是做的极诚的。
张嫣已经是行到殿门,回过头来笑“知道了,舅舅。”最后两个字口出无声,唯有口型,神情略带点俏皮,眉如远山,眸若秋水。
这一幕情景,在其后的数月时光中,一直留在刘盈心头,不停怀想,无法褪色。
——冬十一月乙巳日,张皇后朝长乐宫,过午方回。宫人赵氏荼蘼,姚石楠,杜扶摇三人相随,凤辇行到两宫相连复道之上,忽有十数名黑衣蒙面刺客不知从何处杀出,守道侍卫与宦者大惊,上前与刺客缠斗,赵长御护着皇后退到一边,面色惊的惨白,劝道“皇后娘娘,有侍卫在前头挡着,咱们应该没事。但这儿着实有些危险,咱们还是先回长乐宫吧?”
张嫣蹙眉,点了点头,道“也好。”便弃了步辇,从原路回头,匆匆经过复道三分之二路途的时候,忽听的“轰”一声,朱檐复道从中断裂,其下章台大道上行人一片惊呼,只见得复道的砖石和着粉尘无数从空中坠落,甲胄侍卫和黑衣刺客都站不住脚,落了下来
荼蘼忍着钻心的疼痛,从尘土中爬起来,急声叫道“娘娘?”章台大道上一片狼藉,人影处处,哪里见得张嫣的踪迹?
紫霜毫笔“嚓”的一声在手中折断,刘盈震惊起身,玄色大袖荡起一道带风的弧度,犹不敢信闻“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回陛下,”禀告的小黄门便战战兢兢的再说了一次“刺客行刺,复道坍塌,张皇后不知怎的,不见了踪迹。”
刘盈眼前一黑。
“陛下。”身边众人惊呼,似有数人抢出来,想要扶住他。
他勉强撑住,咬牙命道“令郎中令宁炅带郎卫在坠毁复道旁搜索,不拘别的,先寻回皇后要紧。”
“朕亲自前去查看。”
九丈宽的章台大道上一片狼藉,南军守住了两边道口之处,不让行人进出。宽广的御道之上,唯有昔日横跨长乐,未央二宫的复道,已经成残垣废土。现场的椒房宫人面色惊的惨白,微微啜泣,侯在原处。
“究竟是怎么回事?”刘盈问道,一张俊颜已经是抿的惨白。
“大家,”
荼蘼见了皇帝,犹如见了救星,眼泪刷的一声就落下来了“奴婢等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当时一切都好,皇后的凤辇如同往日一样从长信宫回来,行到复道中央,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有一群黑衣刺客杀出来。幸好有侍卫和宦者上前抵挡,奴婢等护着皇后退回长乐宫,刚走几步,复道就瞬间崩塌,所有人措不及防,都从上头摔下来。等奴婢站起来,再找皇后娘娘,却是怎么也找不到了。”
因着事态紧急,复道的土石还没有清理干净。刘盈立在张嫣失踪的地方,双手负在身后,在玄袖覆盖下,扣的死白。
长乐西阙宫门大开,吕太后的步辇亦从中而出,威严问道“这儿究竟是怎么了?”
满道的军士宫人都伏拜下去“参见太后,太后长乐未央”
吕后扬眉冷笑“出了这样的事情,本宫还怎么长乐未央?两宫是大汉最尊贵守卫森严的地方,居然在两宫之中,尚有不明刺客敢行刺,若不追查到底,如何了得?宁炅,”
郎中令宁炅上前一步伏拜“微臣在。”
“你若没法子追查个水落石出,这个郎中令,便不要再当了。”
宁炅便从地上抬起头来,眸中射出赫然色彩,昂首道“诺。”
刘盈忍住心头翻覆情绪,转头望着吕后道“母后放心,此事朕定会追查到底。”他一字一字道,似乎在承诺,又似乎在说服自己,凤眸漆黑一片,声音呈出一种幽微之势。扬声道“宣将作大监。”
“诺。”
身边便有一个小黄门领命而去,不一会儿,现任将作大匠杜祺穿过南军军士执戟守卫上前,在皇帝和太后面前伏拜道“微臣参见陛下。”
“杜卿,”
刘盈抬眸,看着眼前的臣子问道“未央,长乐二宫复道乃前元初年由将作监筑造,如今骤然损坏,究竟是何缘故?”
出了这样的大事,皇帝的面色看起来十足的差,杜祺不肯背负这样一个包袱,昂首铮然道“陛下,将作监上下兢兢业业,并无问题。这两宫复道亦已然启用十年有余,往常都无半点事宜,这次出事,责当不在将作监,定乃有人蓄意为之。”
“杜大匠可要想清楚了?”吕后悠然道“这未央长乐二宫,俱有卫尉把守,怎么可能有人在这样的严密守护底下破坏复道?”
杜祺额头渗出冷汗,将头叩的极低,不敢抬起,只是道“臣任职将作监,对于宫殿护卫之事不敢置喙。也许是有人做了手脚,也许是因为侍卫和刺客对峙的时候,损坏了承重的柱子的缘故。但少府去年末才检查过两宫宫殿,绝对不可能只过了这么一两个月,这复道便自行出问题。”
刘盈盯着他,忽的问道“若寻了最老道的工匠,可查的出问题何在么?”
杜祺抬头,望了望章台道上的复道颓垣,颓然道“这复道凌空而架,损毁的又十分彻底,砖石柱子跌落在道上,只怕便是有过什么痕迹,也全都毁了,臣无能。”
长安城的天空一片青蓝,偶尔飘浮过一朵白云,刘盈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盯着天色。
这件事事发到如今,不过小半个时辰。事关妻子的安危,他愈发不能惊慌,要前后想个清楚。说起来,两宫宫掖守护不可谓不紧密,如果刺客一事有诸侯王的影子,他便当立刻派出大量军士,搜寻阿嫣的下落,愈早找到阿嫣愈好。
但是,若,他就得好好想想该怎么办了。
说起来,阿嫣的皇后之位,其实并没有波及太多人的利益,而她与自己鹣鲽情深,终究也是后宫之事,与前朝无涉。能够以这样决绝险阻的方式对付阿嫣的人,并不多;而能够在两宫中做成这件事的人,更少。
刘盈再度深吸了一口气。
他登基已经过了十年,早已经不是那个在未央宫中无力护住幼弟的新帝了。当初,母后能够长驱直入鸩杀如意,如今,面前呈现的却是一桩无头公案,虽然并不是毫无痕迹,但是至少说明,来人不能直撄自己的锋芒怒火。
如果面前摆的是一盘棋,斗的是心机,是耐性,他需要用最大的心力,想好如何落子。稍一大意,便满盘倾覆。而自己的赌注若是阿嫣的话,他根本输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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