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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都侯陶里从单于王帐中出来,奉命捧着一壶鸩酒前往诛杀大阏氏蒂蜜罗娜。待行到大阏氏居帐前,远远望见前方人影扎堆,热闹非常。
编着发辫的匈奴侍女们拦着蒂蜜罗娜“阿蒂阏氏,你不能这么做啊!”蒂蜜罗娜拼命挣扎冲前,眼角含着热泪“单于与我多年夫妇,对我恩重情深,如今单于病重,我若能为单于做些什么,定当万死不辞。你们不许再拦我!”
“这是怎么了?”陶里看着这儿的情形,骇然问道。
阏氏帐前早就围了不少人群“我们也不知道啊。”一旁的人愣愣的道。
天空像是一个灰色的筛子,倒扣在草原之上。经过了干旱的秋冬季,草原正式进入今年漫长的雨季,王庭空气沉闷,乌云塞满阴霾的天空,积郁郁的像是要压下来一般。
蒂蜜罗娜冲过侍女的阻拦,一路在王庭飞奔,穿过王庭中心转而向西折,渐渐越走帐篷越是稀疏,跟在后头的人群终于有人发现了她的目的,骇人呼出声来“阿蒂阏氏这是要往祭台去啊!”王庭百姓顿时愀然变色。
祭台是匈奴人看的最重的地方,乃平日里单于王公祭祀天神之处。匈奴人认为象牙是人世间最纯洁的宝物,用纯洁的象牙搭成高台,站在祭台上的贵族能够与天神直接沟通。纵然是冒顿单于,如无大事,也不会时常登上祭台。蒂蜜罗娜阏氏纵然是大阏氏。这无故触怒天神的罪名,也是兜不起的。她这是吃了什么胆子。竟要擅闯祭台?
天际轰隆隆响起雷声,细雨绵绵的下下来。打湿了王庭的地面。祭台高高的矗立在王庭尽头,历经风雨,依然肃穆威严。
蒂蜜罗娜摘下头上的金环、簪花,一步步登上祭台,凄清的背影在身后祭台灰霾宽广的天空映衬下显得分外渺小、高远。王庭百姓默然站在祭台下远望着蒂蜜罗娜。被空气中不知名的肃穆气氛所震,竟默然立在祭台之下,看着这般的景象,无一人出声。
陶里心中狐疑,眉头皱的简直要夹死苍蝇。蒂蜜罗娜阏氏这是要做什么?
“轰隆隆”天空中响起一番炸雷,简直要将人心都震破,雨水哗啦啦的瓢泼一样的下下来,打在地上如同织起帘子。
蒂蜜罗娜一身雪白狐裘跪在祭台之上,初夏的雨水向下浇,将她的身子浇透,打湿的发缕贴着面颊垂下来,不愧为如玉美人,在这般的情况下不但不愧狈。反而显出几分特别的凄美。虔诚的在台上拜了下去,祈祷出声,
“天神啊,信女阿蒂祈求单于平安。若单于能够长寿一年。阿蒂愿折寿二十年以换之。信矣,以自身血肉为证。若此心不诚,天必诛之!”
左屠耆王稽粥得了属下传来的消息。冒雨匆匆赶来,在祭台上看见蒂蜜罗娜握住腰间黄金匕首。面上顿时变色,大声喊道。“阿蒂阏氏,你对单于的忠心情意大家都明白,你”声音微微变了变,
“别做这样的傻事啊!”王庭百姓也为蒂蜜罗娜的风姿所感动,亦错错落落大声喊劝道,
“匈奴有这般贤良大阏氏,是匈奴之福,天神一定会听到阿蒂阏氏的诚心祈祷!”
“单于万年,小民亦愿以身替之,供养血肉,祈求单于雄风再现草原!”
“是啊,阿蒂阏氏,为单于祈福,咱们这样的草民来做就可以了,大阏氏您是千金贵体,可千万不能自毁啊!”
蒂蜜罗娜跪在高高的祭台上,目光掠过其下王庭芸芸众人,微微一笑“刷”的一声抽出腰间黄金匕首,挽起狐裘长袖,露出一条雪白的胳膊。伸出匕首在手臂上狠狠割了下去。
鲜血倏然涌出来。
蒂蜜罗娜面色发白,手中匕首却丝毫没有晃动,继续向下割下去,直到一片血肉生生的离开了身体。
迟迟而来的大雨哗哗的往下浇着,仿佛不知人间喜怒兴衰。美人鲜血,这样的画面太过于凄美刺激。百姓们为之所感,虔诚的跪在泥泞的雨地上,泪水流过脸颊,深深伏拜,口中祝愿,
“天神庇佑,愿单于长命百岁。”
“愿阿蒂阏氏长命百岁。”
王庭瓢泼的大雨浇的陶里透心的凉。
蒂蜜罗娜阏氏这般诚心崇敬单于,闯上祭台,想天神祈求单于长寿,甚至割下自己臂上的血肉为祭;王庭百姓为蒂蜜罗娜阏氏的高义所感,陷入狂热崇拜之中,若自己捧着鸩酒出来,说是奉单于之命处死蒂蜜罗娜单于只怕愤怒的百姓顷刻之间就会把自己淹没。
祭台之上,割伤的臂膀一片血肉模糊,冰凉的雨水浇在蒂蜜罗娜的伤处上,蒂蜜罗娜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似的,面上一片淡漠。
稽粥瞧着蒂蜜罗娜的伤处,只觉痛心至极,在台下劝道“大阏氏,你割肉献祭已了,身子伤重,还是赶快回去养伤吧。”
陶里亦咽下心中苦水,上前劝道“是啊,大阏氏,如今雨正下的大,你还是先回去歇息歇息吧。”
蒂蜜罗娜在雨中抬起头来,凝视着陶里,惕然一笑“多谢骨都侯关怀。只是这向天神祈祷最需要的就要诚心,阿蒂愿长跪在此,单于病情没有好转,阿蒂绝不回去。”
稽粥并不是个呆子,虽心痛蒂蜜罗娜,发现蒂蜜罗娜这般针对陶里,顿时警觉起来,转望陶里,见他捧在手中托盘上的酒壶,不由起疑,问道,
“陶里,你到这儿来做什么?你手上捧着的是什么?”
陶里一惊,面色转而惨白,勉强笑道。
“左屠耆王见笑,小的本是奉单于的命来探看大阏氏的。到大阏氏帐的时候正看见大阏氏冲过来祈福。这才一道跟了过来。”
“原来如此,”稽粥点了点头。森然道“阿蒂阏氏在匈奴人中素有威望,稽粥一向佩服于她,若是有人对她不利,稽粥是绝对不允许的。陶里,你,听明白了么?”
左屠耆王稽粥乃是匈奴人公认的下任单于,冒顿单于虽雄慑草原,但如今却已病入膏肓。他下命自己诛杀大阏氏蒂蜜罗娜,阿蒂阏氏却是雄踞一方的左谷蠡王渠鸻最疼爱的胞妹,且下任单于稽粥是众人皆知恋慕阿蒂阏氏的。
陶里想明白了这些,忽的瑟瑟发抖。
若自己真的奉冒顿的命对阿蒂阏氏动了手,那稽粥上台之后,自己能够留得一条性命么?
泼天似的雨水依旧在往下浇着,没有丝毫停歇的痕迹。蒂蜜罗娜在祭台之上跪着,背脊挺直,如同一株孤傲的杨柳。陶里望了望祭台下沉心伏拜在雨水里的茫茫百姓。又望了望左屠耆王稽粥高大的背影,终是跺了跺脚,匆匆返回王帐。
“废物。”病骨支离的冒顿气的浑身发抖,一脚将陶里揣倒在地上。扑到帐壁上抽出自己心爱的雪亮弯刀。回过头来“我亲自去取了她的性命。”
“单于,”艾胡上前拼命劝道。“你的身子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啊!”“单于,”王帐帘子从外面开处。一个面容平常的小侍从端着一盏药站在帘下“您喝药的时间到了。”药碗中尚冒着腾腾的热气。
冒顿接过药碗。咕噜噜的一口饮尽。
大汉后元六年,一代枭雄冒顿单于故去。
祭台上,蒂蜜罗娜咬着胳膊上刀割绞肉一样的疼痛,跪在大雨之中,听闻远处王帐扬起的悲声,心中一放,顿时昏伏在祭台上。
蒂蜜罗娜从昏迷中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帐中的寝床上。
寝床宽大,齐地丝绵如同美人柔顺的肌肤一样光滑柔软,她低下头,发现自己右臂上的伤处已经厚厚的包扎起来,看不见一丝伤处。
唇角微微的翘了翘,她从床上坐起来,打开朱红纱绣梅花帐帘“有人在么?”
帘子开处,一身素服的朵娜匆匆的进来,面上闪过惊喜之色“阏氏,你醒了。”
“发生了什么事?”蒂蜜罗娜问道。
朵娜低头禀道“单于在三天前逝世,新单于亲自将你抱了回来。交待了奴婢等好好照顾你,在帐子里陪了阏氏好久才离去。新单于已经在单于榻前登了位,号老上单于。如今王庭中一片忙乱,正在处置新单于登位之后的一些琐事呢!”
蒂蜜罗娜倾倚在床柱之上,寂然良久,怅然的落了一行泪。
他要杀了她,她为了自保,只能在他每日饮的药中下了厉毒。后来在祭台上割臂献祭,感天动地,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最终撑到了那碗药递到他面前的时候。就这样,他仰药而去,而她终于熬了过来,成功的活下去。
可就算这样又如何呢?
一种麻木的痛觉如飓风吹过心中空洞,宛如尘沙。一路走来二十年呀,从最初的两情相悦到如今的相爱相杀,时光这样爬过了我们的肌肤,欲诉已经忘言!
蒂蜜罗娜从榻上起来,披上一件狐裘“单于毕竟去了,我去给他道个别!”
“阏氏,”朵娜在身后叫住她,神**言又止。
“怎么了?”蒂蜜罗娜问道。
“没什么,”朵娜笑道,面上迅速堆起一团刻意微笑“你身上伤还没有好,还是在帐子里养养吧。王庭的人都知道您为单于哀毁过度,不会说你的。”
蒂蜜罗娜面上神情渐渐沉下“究竟是怎么了?”
朵娜没回答,低下头,不敢与蒂蜜罗娜直视。
蒂蜜罗娜眸中似有所悟,快步赶到帐门前,一把掀开帘子。王卫鲜亮的刀色泽刺亮了她的眼。一队百人王庭侍卫队持着刀戟守在自己帐外,为首的百夫长回过头来,朝着蒂蜜罗娜恭敬折胸行礼,
“属下王庭卫队百夫长科达奉命守卫阿蒂阏氏。阿蒂阏氏,单于吩咐了,让你留在帐中好好养伤。外头风大,您还是不要出去了!”
蒂蜜罗娜心沉入谷底,冷笑道“如果我一定要出去呢?”
科达不以为意,持起手中弯刀“那就请恕小的得罪了!”
蒂蜜罗娜气的花容失色,喝道“放肆。”怒火将娇美容颜染的分外明艳。忽听的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阿蒂你何必和这般人生气呢?”
蒂蜜罗娜回头,在帐帘外看到了稽粥。
稽粥身材高大,身上的黑毛大裘衣将他的气质映衬的更加沉稳内敛,唇下蓄着一抹黑黑的胡须,不过是登上单于宝座数日功夫,气势便较从前倏然一变,有了让人心慑臣服的威势。
蒂蜜罗娜冷冷一笑,笑意如刀齿一样“老上单于,你是要把我困在这帐中么?”
稽粥淡淡一笑,步入了蒂蜜罗娜的帐篷,一双漆黑的眸子盯着蒂蜜罗娜,留恋不肯稍离“阿蒂,你何必一定要这么想呢?”他柔声道“你身子太弱了,我只是想让你待在这帐中好好养一养伤。”
“多谢单于好意了,”蒂蜜罗娜冷笑“可惜我这个人天生就闲不住,在帐中躺了这么多天,骨头都酥了,想要到外头去走走。”
稽粥默然,顿了片刻,方抬头,面色淡漠道“如今父王刚刚逝世,王庭一片忙乱,若是你出去了,有什么杂事伤到你了,就不好了。你还是在帐中待几天,若有什么就吩咐科达,不会有人怠慢你的。待到过几天收继之礼成,自然就好了!”
他话语轻柔,蒂蜜罗娜美眸瞬间睁大,看着稽粥片刻,开口道“稽粥,你是不是觉得冒顿不在了,我就得求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