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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庆呆愣片刻, 突地面露喜色,小心问道:“夫人莫非是有喜了?”
淡梅一怔, 随即微微摇头道:“你瞧我哪里像是有喜的样子?喝了小半年早腻了,懒怠再喝了。”
喜庆面有难色, 想了下,近前一步劝道:“夫人,从前那老太医也说了,这药最忌讳的便是停顿,须得慢慢调养,待有喜了方好停下。”
淡梅笑了下道:“难为你这般小心。只这药真当是不用喝了。”
喜庆见她说话之时虽仍面上带笑,只那口气却甚是坚决。她伺候了这许久, 自然晓得她脾气, 真当执拗起来,便是自家大人也只有让步的份,无奈只得点头应了下来。
船行进得甚快,大半月便入了苏州城了。
秦氏突见女儿又过来了, 待听得是女婿近些时日公务繁忙, 体恤她家女儿无人作陪,这才送回了娘家小住些时日的,喜出望外。因了淡梅面上又抹了脂粉,脸色被映衬得十分鲜艳,自然瞧不出什么,只是唠叨了几句人怎的还是恁瘦。
姜瑞与几个护卫既将人送到了,歇了一夜, 第二日便要赶回淮楚了。临行之前,却是被喜庆叫住了,递了个封得严严实实的信封给他。
“这是……”
姜瑞有些不解。
“夫人命你回去了便将此信交给大人。”
姜瑞急忙接了过来,小心放入身后背着的行囊中,这才看着喜庆道:“姐姐可还有别的吩咐?”
姜瑞年岁要大些,只府中众多丫头以她为首,便也跟着唤她“姐姐”的称呼。
喜庆欲言又止,想了下,终是看着他道:“你回去路上小心,尽早把夫人的信送到。”
姜瑞脸膛微微泛红,好在本就有些黑,也看不大出来,急忙应了一声,这才翻身上马。跑出去一段路,回头见喜庆还立在门口痴痴望着自己方向,心里便扑腾跳了几下,微微有些兴奋。
喜庆哪里晓得姜瑞的心思,待人马都走得不见了,这才怀揣了自己的心事,低头慢慢回了屋子里。
***
姜瑞急着回去复命,一路紧赶,不过十数日便到了淮楚。到了州府衙门,天色已是擦黑,顾不得歇息,第一件事便要将自己行囊中夫人的信呈给徐进嵘。
那崇王府相逼甚紧,今日恰巧秘密到了个派遣过来的人,意思便是催着要回复了。徐进嵘与之密谈了小半日,晚间安排了两个一等一的粉头相陪,自己便回来入了书房,凝神静坐。
他如今心中已是有了个计较,只是一些细处尚需斟酌,正靠在椅上细细思量,突听外面响起了敲门声,便叫进来。见是徐管家,说姜瑞已是将夫人送到了苏州回来了,另捎带了封夫人的信。说完便恭恭敬敬呈了上来。
徐进嵘有些惊讶。
淡梅离去这些时日,他白日里倒也未怎样,待夜深自己一人躺于床榻之上时,便颇有些念想,想起那日送她上船之时她回眸相望的情景,心中有时便有些后悔放了她离去。此时听到她已是安然到了娘家,又给自己捎了封信过来,心中有些欢喜,白日里面对那王府使者时的郁闷之气也是消了大半。接了过来挥了挥手,便叫徐管家出去。
徐管家悄悄抬眼瞥了下,见他眉间隐隐已是染上了丝喜色,心中略微有些心虚,低头出了书房,却是不敢离远,只是隔了几步站在游廊之上,屏息听着里面的动静。
徐进嵘将烛火拨得亮了些,一边拆着封口,一边想起去年两人新婚不过数日自己便公干外出,与她通信之时互相打情骂俏的一节,不晓得如今这信里她又要说什么,心跳竟也是快了两分。
信封里装了两张纸筏。徐进嵘展开一张,微笑着看了上去,不过两行,脸色已是大变,一目三行地看完了纸,心头便似被利刃狠狠捅了一刀,浑身僵硬,不能动弹。一眼瞥见桌上还有另张折了起来的信筏,虽未看内容,只也猜到了七八分,一时竟是有些不敢展开。死死盯了片刻,一咬牙抖开了纸,略看一眼,额头青筋已是爆了起来。
“立书人文氏淡梅,平江府苏州人氏,凭媒嫁与徐进嵘为妻。岂期过门之后,多有过失,妇德全无,兼之无出,正合七出之条,不忍再误夫君,情愿自请下堂,任其改婚,永无争执。恐后无凭,自愿立此文约为照。”后面是立约人的署名和一个鲜红的娇小手印。
徐进嵘霍然而起,怒吼一声“管家!”
正守在外面的徐管家听得里面响起这般怒吼,虽是在他预料之中,只也仍有些心惊,急忙稳了下心神,推门再入。一眼便见到徐进嵘面容狰狞,两只眼珠子都似要迸出来一般了,吃了一惊,呆呆望着,竟忘了开口问话。
“我去苏州,那个王府的人你应付着便是。”
徐进嵘一边厉声说着,一边已是头也不回地快步朝外而去。
徐管家这才反应了过来,慌忙扯住了他衣袖,苦苦劝道:“大人,王府使者也在此处,此时你怎好这般离去?大人,天大的事,也比不过如今这事体重要啊!”
徐进嵘猛地甩开了徐管家扯住自己的手,一语不发已是到了门边。
“大人……”,徐管家一咬牙,上前扑了过去又扯住了,“大人,夫人既决意如此了,也是为大人着想,哪里还会留在她娘家等着你找过去?她寄来的请休书,正好可以叫王府使者过目,好让老王爷知道了安心,大人方可慢慢想出两全之策渡过难关。如今万事都比不过这事体要紧,求大人三思……”
徐进嵘大怒,一脚已是踢开了徐管家,回头怒道:“先头便是你叫她知晓了这些污七糟八的事情,这才引来她诸多自责的。如今你竟又要拦我。她有这般举动,莫非都是被你相逼?她一个弱质女流,何至于敢自己做出这般事体?”
这般罪名,徐管家哪里敢应承下来,不敢再强行拦着,只是跪下不住苦苦劝着。
徐进嵘未加理睬,转身已是开了门大步离去。
徐管家连滚带爬地追了出去,只见到他背影迅速消失在游廊尽头,夜色里有些模糊,跺了下脚,叹气急忙赶了上去。
徐进嵘命人备了快马,带了几个人便策马连夜往平江府方向赶了过去。
“子青我夫,见字如面。自嫁与汝,两相缱绻,奈何我失德在先,引出诸多纷扰。每每想起,夜不成寐,不胜惶恐。今汝既得王府垂青,正可借势高腾,万勿因我平白树敌、自毁前程。我不过一自私之人,今日求退,并非成全于你,乃是求己心安。乞君垂怜,成全我之心安。另:见字之时,我已离了母家而去。父母年迈,不晓得诸多纷扰,万勿前来相询引二老惊慌,叩首拜谢。”
“我真当糊涂。她那样心思沉重的一个人,怎会晓得了王府逼婚之后还会这般若无其事?她竟骗我到如此地步!我却像个青头少年那般丝毫不觉!”徐进嵘脑中不断闪现着她给自己的留书,想起送她上船前的种种,一种被欺骗的愤怒油然而生,“她的心真当是石头做的,我一心待她,她却不肯为我哪怕是委屈自己丝毫。她今日离我,说要求个心安。我身边竟真当是龙潭虎穴,叫她这般痛苦万分?”
冰凉的夜风刮过他的面颊,已经如刀割过一般,他却丝毫未觉,心中的愤怒叫他恨不得立时便赶到平江,抓住她问个清楚。
几乎是日夜兼程了六七日,平江府明日便要到了,他起先的愤怒已是渐渐消退,人也慢慢冷静了下来。只是冷静过后,心中却又起了丝不被信任的受伤之感。
“在她眼中,我便是个功利之徒,这才不信于我,不欲我左右为难,这才自己离去的吧?我当初娶她入门,确是存了别样心思,在她面前,又何以自辩?她只记住我的功利之心,不欲阻了我的前程……”
“大人,前面快到苏州城了,可是要入夫人家中?”
身后姜瑞催马上前,打断了他的思绪。
徐进嵘停住了马,沉吟片刻。
“不要惊动我岳丈岳母,明日入城安顿下来,派人悄悄过去先打探下。”
第二日,消息很快便传了过来。
“朝门房打听了,说六七日前来了人,称是大人派去接夫人回淮楚的。老夫人觉夫人刚到没几日,且那人又面生,便多问了几句,那人只说是大人的意思,且夫人也说认得,确是淮楚州府里来的,老夫人便也作罢。夫人辞别了,便上了马车离去。大人,你何时派了人来接夫人……”
姜瑞到如今还是如坠云里般,有些摸不清头脑。
“那马车应是本地所雇,到所有车行去探查下,去了哪里方向,便是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徐进嵘几乎是从牙缝里一字一字地蹦了出来。
姜瑞这才隐约晓得事态严重,竟是夫人撇了大人私自而去?见徐进嵘此时脸色发青,大惊失色,匆忙应了声正待转身离去,却又被叫住了,听他道:“我一道去。”
徐进嵘在苏州停了三天,动用了一切的手段,最后终是追到了苏州近旁的一处命为苗庄的村子,只是当他赶到旁人所指的那处僻静庄院之时,里面却已是人去屋空。
近旁院落里的一个农妇被问起,想也未想,便道:
“边上这庄户家主早几年便搬进了苏州城,空置许久,前些日里新住来了人,瞧着眼生,我便多看了几眼。倒没见到大官人所言的什么夫人,只三个寻常模样的女子,一个作妇人打扮,另两个像是丫头,年岁倒都不大,身后跟了两个瞧着颇是稳重的年长家仆。我本还想着多了个邻人,往后又多了处走动的地,不想那家人没住两日,也不知何时竟又悄悄搬走了,听说是上了埠头的一条船走的。此地水路四通八达,想寻访到底去了何处,那便难了。大官人打探这些,莫非那妇人竟是你家中什么人私逃了不成?我瞧着却又不像,那妇人瞧着极是本分,面善得很……”
农妇仍在那里说得唾沫横飞,徐进嵘却已是立着,望了那农妇方才所指的方向,见远远一条大河,埠头之上茅草丛生,瞧着有些荒凉。
徐进嵘只觉心中一片冰凉,怔怔立了半晌。过去数日以来一直撑在心口怀着的一丝侥幸此刻真正是荡然无存了。
真当走了。她果然狠心如斯,那日送别,对面之时还言笑盈盈,转头却这般决绝,不给他丝毫的余地。
是谁,到底是谁从她娘家假冒他的名义接走了她,那跟随的两个仆从又来自何方?
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景王赵韫。他看似淡泊名利,只既冠了赵姓,又独力撑着一个景王府,必定也不是个一味只知道风花雪月之人,在京中自有他的消息来源。且两个王府本是亲眷,他与王府世子平日也有往来,阴差阳错晓得鱼阳之事也有可能。
只这念头刚出来,很快便被他否定了。
同为男人,他自然晓得景王对她怀有倾慕。只再如何,他应当也不会这般大胆,做出如此公然上门偷运旁人之妻的勾当。且以他对淡梅脾性的了解,也绝不会在这当口向他寻求帮助,这点他还是能确定的。
那么还有谁,有这个能力可以让她信任,安排她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这般背离了自己出走?
“回去!”
他转身,已是翻身上马。
***
不过十一月,今岁的雪寒来得较往年却是要早许多。徐进嵘一路飞骑再次回到淮楚之时,天上竟已是飘起了雪片,新落的雪片沾上人,立时便被热气给消融成了水滴,慢慢竟是渗湿了半个身子。
后衙书房中。
“夫人被你藏匿到何处去?”
徐进嵘站在窗前,望着墙角探出的数枝新发寒梅,问道,声音里听不出起伏。
虽是天寒地冻,只身后徐管家额头已是微微冒出了细汗,跪着一声不吭。
“事到如今,你竟然还想瞒着我!”徐进嵘一拳打在牖窗之上,窗子喀拉一声从中折为两截,掉了下去。他猛转身,盯着徐管家怒道,“我那日收到她的信,并未跟你提及她信中所言,你何以晓得她已决意要离我,拼命阻拦我过去?必定是你劝她离我而去,好叫我死心塌地娶了王府的郡主,是也不是?我寻到了苗庄,她却已是离去。你到底将她又藏匿到了何处?”
徐管家呆了半晌,颤声道:“大人,小人便是有心,也绝无那胆子去劝夫人这般离你而去。乃是夫人自己前些时日叫了小人过去,说她不愿再累及大人,决意离去,又说住在她母家时间过长的话,怕老大人夫妻起疑,叫我想个法子。小人见夫人去意已决,劝说不动,且说得也是正理,这才暗中安排了可靠之人从她母家接了夫人出来,住到了苏州城外的苗庄。那处庄院乃是小人叫人买了下来的,虽小了些,却是干净,想的便是离苏州近,夫人住那里,万一有事与她母家也有个照应,且日后大人解决了此处麻烦之后,便是过去接夫人回来也是便宜的。小人所言,句句是实。如今大人竟说夫人又已是离了苗庄,她去了何处,我却真当不晓得了……”
徐管家说完,脸色灰败一片,心中已是隐隐觉着了不妙。
他方才所说,并非虚言。在他看来,夫人若真当留书离去了,以他对自家大人的了解,顶多难过一阵便会打起精神,到时真到了与那王府结亲的地步之时,也就没了障碍。往后便是要寻,也是方便得很,这才照着淡梅所言,安排了车马从她苏州娘家接走了人。不想她竟又自己离了苗庄,这回去了哪里,他却真当是不晓得了。
一阵寒风从方才那被敲破的窗户之中涌了进来,徐管家这才感觉到自己后背已是汗浆淋淋,凉意森森了。
徐进嵘拳头捏的格格作响,盯了徐管家片刻,终是冷冷道:“我料你也没那狗胆再欺瞒于我。王府的使者既还在,你去叫他晓得,他们要如何,我便如何,把他打发了回去便是,我再不想见此人之面。你明日叫人进京,悄悄把我母亲送去青门。”
徐管家一怔,只终究是跟在他身边多年的人,想了下,突然脸色大变,骇然道:“大人,万万不可争个鱼死网破……”
“有何不可!”徐进嵘已是大步到了书桌之前,取出抽屉里来自崇王府的信,抖开又看了一遍,冷笑道,“那崇王府的人贪得无厌,我今日应了千,明日便是万。他咄咄逼人,我又岂是善类?不斗上一斗来个釜底抽薪,这般苟且偷安,他日便是官至一品又有何趣?我本还有些犹疑,如今却晓得该当如何了。”
“大人,他家毕竟是王府之尊,大人还请三思……”
徐管家犹未死心,苦苦劝道。
“我意已决,正好将埋在暗处的仇家也一并解决了。你休要再多说,照我话做便是。”
徐进嵘将手中信纸揉成了一团,用力掷了出去,那信团在地上滴溜溜滚着,撞到了墙角,停了下来。
徐管家抬眼望去,见他眉间隐隐聚了一片煞气,便似又看见了当年那个铁血杀伐快意恩仇的家主,心中一时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慢慢低下了头去,恭声应了声“是”。
窗外雪越下越大。徐进嵘刚回之时,还不过片片飞扬,此时却已是扯得如棉絮般在空中乱舞。
夜半寂静,突地传来一阵“喀拉”之声,想是庭院之中的瘦竹经不住雪压,拦腰折了下来。
这般天寒地冻,他在从前二人宿栖的小楼之上,她现时现刻,又在哪里安身?
她言离开自己乃是求一心安。只是这般离去,她真当能心安?就算她心安了,她又置他于何地?
徐进嵘立于她从前时常站立的凭窗眺望之处,望着窗外昏暗,僵硬便似石人。
待他能真正给她心安之所时,他便是寻到天穹地极,也要将她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