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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梅独自靠坐在馆舍房间里的榻上。夜已是有些深了, 隔壁屋子里却仍不时隐隐传来小宝发出的各种叫嚷声。从入了这馆舍的门起,徐进嵘就一直在陪着他, 再未出现在她的面前。
小宝很快乐,从上了马车坐上他的腿开始, 就一直兴奋地在说笑个不停,一晚上已经不知道叫了多少声的“爹”,甚至完全忽略掉了她这个坐在对面的母亲。
徐进嵘不知道做了什么,小宝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叫,然后就是两人压低的格格笑声,稚嫩的童音和着他低沉的声音,一阵阵钻进了她的耳朵。
小宝一直是渴望像别的孩子那样, 有个可以让他叫“爹”的人的, 这一点她早就知道。只是直到现在,这孩子一晚之间迸发出的仿佛没有尽头的无限热情和快活,才第一次让她深刻地感觉到,独独只有来自自己这个母亲的爱, 对小宝来说, 或许真的远远不够。除了她这个母亲,他还需要山一般伟岸的父亲。
就和喜庆说的一样,他终于……还是找了过来。
骤然的这样一场相见,叫起初毫无防备的她狼狈不堪,瞬间像是被抽离了所有的思想,唯一剩下的感觉就是逃离,逃离他的视线和存在。但是现在, 在黑暗中侧耳听着隔壁他的笑声,她本早已刻意不再去碰触的许多记忆,现在仿佛像被触动了坎位的机关,正慢慢地从她心底最深处浮泛了上来,齐齐堵在了她的心口之上,心底里却只剩下了空落,空得叫她茫然无措。
……照亮了半个夜空的那场烈火、烈火中传来的似泣似诉的女人绝音、歇斯底里的周姨娘、望着她的来自于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的冷淡憎恨目光、那位郡主、那个有着白月光的静谧夜晚,他对她说过的话:往后你要都这般露出笑脸,往后我两个也要都这般快活地过下去……
她知道这些都过去了,他也找到了她,要带走她和孩子,她无法再继续躲避下去。只是,如今的两人,能像他从前说过的那样,一直快活地过下去了?
这真的已经不再重要了,在见到了小宝和他相处时的天性流露之后。
她撇下了他,偷得自己的浮生几年闲,现在也该到头了。
他对她一直很好,好到让她曾经以为自己离开他就无法存活下去。只是现在,在经历了这样一场自己加诸在他身上的寻常无论哪个男人都无法忍受的极大耻辱之后,他心中就算还残留了些感情,那几分也不过是因为小宝而存的吧?这般回去了,两颗都已蒙尘的心,再次朝夕相对,还有什么?真的或许就只剩下了她从前曾一心相求的“相敬如冰”。
“这些年你晓得我是如何过来的?”
他责问她的声音犹在耳畔。
她过得可算很好。但是他呢,他真的到底是如何过来的?
心口堵得无法呼吸,喉咙干得甚至发痛。淡梅不想再去想了,只是下了榻,趿了鞋朝桌子方向去。那里有个茶壶,里面有水,能解她的痛。
屋子里有些黑,只从窗户处映进了些许外面走廊上悬挂着的灯笼的光。快摸到桌子边时,她踢到了一张凳脚的边棱,一阵锐痛从脚趾传了上来,一直延伸到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蹲了下去,揉着自己的脚,那痛渐消,眼中却是慢慢堕出了泪。
上次像这样流泪是什么时候,她已经想不起来了。她现在只是需要流泪,似乎只有这样,她堵得几乎要爆炸的心口才能找到纾解的出口,而踢脚的痛不过是个恰好到来的契机而已。
泪越流越多,她已经坐在了桌边的地上,弓腿把脸埋在膝上,无声地流泪。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听到自己面前响起了一个声音:“你在哭吗?”
淡梅猛地抬头,泪眼朦胧中,看见徐进嵘手上举了盏烛火,隔了一步距离,蹲在她的面前,正在看着她。比起白天,安静的烛火光中,他面容上的棱角看起来柔和了许多。
淡梅急忙抹了下脸,想把面颊的泪痕擦干。只是尚未擦干,新的泪水却又涌了出来。
“你哭什么?”
他看着她,继续问道。
淡梅知道自己不该再继续流泪,委屈的人不该是她。但是在他这样的注视和发问之中,她的喉头却堵得更加严实,非但没有止住泪水,反而开始抽噎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她想站起来,躲开他的目光,却见他已经把烛台放在了地上,朝她伸手过来,抹了下她面颊上的泪。
“你跟了我这许久,我唯一见过一次你哭,便是新婚第三日送你回门,你在照壁前看见你娘眼便红了。那时我晓得大约是我亏待了你。此外再没见你哭过,至少从未见过你在我面前哭,便是方才在梅家村,你也没哭。我还道你这辈子再不会在我面前哭……”他不急不缓地说着,继续用自己的袖子去擦她面上的泪,“如今见你哭了,我心里方好过些,至少教我晓得原来你也是有几分难过的,并不是全然一副铁石心肠……”
淡梅摇头,泪落纷纷。
徐进嵘伸手过来,已是将她整个人抱了过来。
“你想哭便哭好了,哭过心里才会痛快些。便是我,刚见到小宝的时候,也是他伸手给我擦脸,就像我方才给你擦脸一般……”
淡梅再忍不住,把头埋在他怀里,紧紧抓着他衣袖,呜呜哭了出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知多久,等到终于流得再无泪水可流之时,这才惊觉他衣襟处已是被自己的涕泪沾污了一大片。
“心里可好过了些?我只叫你哭下,却未叫你哭这许久。你瞧瞧,两个眼都肿成桃了……”他伸手抬起她脸,替她把沾在面上的额发拢了回去,有些爱怜道。
淡梅眼一热,却是流不出泪了,只是抽噎了下,哽声道:“你不气我了?……”
徐进嵘凝视她面容片刻,终是叹了口气:“你这般弃我而去,我若真只气你,便不会这般满天下地去寻你。这几年里,我除了气你,更是想你念你,日夜担心你一个女子,独自在外如何过活,若是遭人欺凌该当如何,更怕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他一边说着,一边已是从地上站了起来,抱她往榻上去,待到了近前轻轻放她躺下,又给她除去了脚上的鞋,这才坐她身侧的床沿上,继续低声道:“我哪里会想到,你竟瞒了我生养了儿子,更没想到,这些年你没有我,过得反而更是舒心,我却是……”
他猝然停住了,黑暗中,两人都沉默了。
“淡梅,在你心中,可曾有过在意我,便是半分也好?”
良久,他终于慢慢又这般问道。
地上的那只烛火方才被他起身时踢灭,现在他就坐在她的身侧,她看不清他的脸,却依稀听出了他最后话语中压抑着的郁结。
她的心中,可曾有过在意他?
说一声是,这般轻巧的一个字,偏压坠得她张不了口。若是,何以她会这般弃他不顾?说一声不是,她晓得那又不是她的本心。正摇摆不定间,黑暗中却听见他又道:“我知你喜那梅家村的田园日子,这般强掳了你走,已是叫你为难了。若不是小宝,只怕你还未必会这般听话。如今又在叫你为难了。算了,你也不必再想着怎生回应我,跟我回去之后安心过日子便是。你放心,再不会有从前那般叫你糟心的诸多事体。我觉着闷,想出去走走,你自己先歇了吧。”话说完,声音里已是一片落寞了。
淡梅见他从床沿上站了起来,转身朝着房门过去,背影寂寂,心口竟是又一阵酸痛,极力睁大眼,见他已是行到了门边,那门轻微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也不知哪里来的冲动,一下已是翻身从榻上坐了起来,连鞋也顾不得穿上,赤脚便朝他背影跑了过去,扑上去从后一把抱住,把自己紧紧贴在了他后背上。
徐进嵘一震,几乎有些不敢相信,僵硬地直立在原地。直到感觉到她面颊贴着自己后背时传来的温热和交缠在自己腰前的一双手,这才确信竟真是她跑了过来抱住了自己。
他握住了她手,回转了身,有些迟疑道:“你……”
“留下陪我一道……我睡不着……”
淡梅已是靠在他身前,闭上眼低声道。
和从前相比,她并没有长高多少,倚他而立,仍只是及肩。只是这般紧紧贴在他身前的胸口,薄薄的一层春衫却完全掩不住那柔软的高高隆起。
他心中突然一热,伸手出去便将她揽住,低头亲上了她的额。
他的妻,从前的小女人,四年过去,她已经长大,长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青春、充满了诱惑。对比她的长大,他却是一年年地在步向不惑。人生七十古来稀,他便是有这般的古来稀,人生也是一晃已过了一半多,而一千多个一逝不返的日子,已经在寻寻觅觅中被他们蹉跎过了。
他蓦然一阵焦虑,一阵惆怅,更加用力地抱紧她,仿佛这样,她便真的能永远这般倚在他怀中,再不分开了。
“你长大了……,我却是老了……”
他一手揽住她腰身,一手托住她臀,将她抱高了些,让她的脸贴在自己的脸上,哑着声喃喃道。
淡梅摇了摇头,伸手抚摸了下他的脸颊,叹息一声:“幸好是你……也只有你,才会这般等着我,容忍我……,子青,从前我便问过你,如今还想再问,为何要对我这般好?”
不等他回答,她也不需他的回答,她的手已是用力按下了他的头,仰起自己的脸,把自己的唇印上了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