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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台和方岚的第一次正式见面,是在洪崖洞一间火锅店里。
六月头上,西安一家单位派来三位男员工来重庆出差,就住在洪崖洞旁边的一家快捷酒店里。
重庆今年的天气,五月时还很冷,进了六月却突然热了起来,火辣辣的太阳连日顶在天上,整个城市用电量激增,不得不时常限电。刚刚入伏,就已经全城停过几次电了。
重庆素以美食闻名,三位来出差的员工下班之后,一起来到洪崖洞一家老店吃串串和脑花,晚上八点多,三人吃完回酒店的路上,路灯突然灭了。
三人抬头一看,见附近的高楼全部一片漆黑,便知道这是停电了。
路灯熄灭本不算大事,可是同行的其余两人后来却坚称,曾在灯灭的瞬间看到路口并排影影绰绰的鬼影,凭空将这桩失踪案,添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灵异色彩。
既是停电,酒店空调就不能再用。三人之中的小张,年纪最轻身材最胖,最是怕热不过,见到停电,摆一摆手冲其他两人道:“还是外面凉快些,我周围转转,消消食。”
两人不疑有他,点头应了,自顾自回到酒店。
等到第二天早上去敲小张的房门,两人才发现小张昨夜一整晚都没有回来。
手机一直插在床头充电,吃饭的时候就没有拿。钱包和身份证都在包里,好端端放在行李箱上,唯独人不见了。
两位同事这下慌了神,连忙打电话告诉领导,紧接着又报了警。
原本旅游城市找人并非难事,可巧就巧在昨晚全城停电,监控的备用电源年久失修,没能拍下小张的行踪,其他同事也猜不出他去了哪里。一夜时间,火车站、飞机场、汽车站,所有进出山城的地方都查了个遍,可是小张仿佛插了翅膀一样消失在重庆城中,再也不见行踪。
詹台收到消息的时候,小张失踪已经将近一个月。家属几近绝望,私下里接触了好些道上的灵媒,还放出风来,指名道姓要江湖上有声名的詹道长,报酬给的十分丰厚。
詹台还不到二十岁,相貌清秀俊俏,特意留了几天的胡子,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熬了个通宵整出一双熊猫眼,又披上一身宽大的黄符褂,将自己青春无敌的年轻面庞折腾得邋里邋遢,这才背上一个破匣子,去了洪崖洞的火锅店。
小张的家属在这家店中与请来的法师见面。詹台刚一进包厢门,就看见正中上座空了一个位置,显见是留给他的。而那个位置旁边,坐了一个极漂亮的女孩子。
他还当这是小张的家属,心底慨叹一声“小张好福气”,两步走到女孩子身边,拿出善解人心的沉稳语气,说:“你放心,有我在,上天入地也会替你找出人来。”
方岚立刻皱了眉头,抬起脸来仔细辨认一番,心中骤然回忆起一些旧事,冷冷道:“道友看清楚些再说话,你我同行。”
詹台一愣,下意识抬头看她,心中疑窦渐生。做他们这一行,八字硬,克亲缘,面相大多福薄。可是眼前这女孩,官禄丰隆,命宫饱满,耳垂平厚,目大有神,分明夫妻美满儿女双全,哪里是福薄的命苦之相?又哪里会有美满家庭出来的年轻漂亮的女孩,愿意做他们这一行,日日都和死尸鬼怪打交道?
好在他一贯机灵,打个哈哈圆过去,转身入座,问起家属的近况。
小张失踪一个月,警方和单位几乎上天遁地,将山城翻了个遍,可是小张却像是人间蒸发,没有手机钱包身份证,却没有露过一次面。
有些处得近的亲朋好友,已委婉将话点了出来。这样一个壮小伙人间蒸发一个月时间,多半已经凶多吉少。家属不肯放弃,坚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才找到詹台和方岚,请他们出面帮忙找寻。
家属此时最担忧的,不过是小张是否在世,找到的把握又有多少。
詹台沉吟片刻,点点头说:“八字若有,查生死倒是不难,可是能不能找到人,这就不是我说了算的。”
家属也很上道,听詹台这么说立刻从包中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封摆在桌上,詹台这几年混迹江湖经验丰富,打眼一望便知红封里包了五千块钱。
他虽心动,却也知道发挥一下绅士风度,矜持又傲气地转过头,对着方岚点点下巴,说:“你来我来?”
詹台原本预备了一肚子的推辞客气之语,只等方岚说出。哪知道方岚冷冷瞥他一眼,满眼的不屑与防备,淡淡说:“师门严谨,我出门在外自当小心,谨防小人偷师学艺。”
詹台登时大怒,骨子里的傲气噌地一下窜了出来。他们二人初次见面,为何面前的女孩子对他却充满了敌意?只是他年纪虽小,心性却深沉,对着方岚那张漂亮得惊人的脸也不愿冒然发火失了身份,只压住怒意,微微勾勾嘴角,说:“詹某不才,请问道友姓甚名谁,师从何方?”
方岚微微一笑,笑意却丝毫未至深潭般的眼底,脆声说:“我姓陆,陆幼卿。”
詹台蓦地抬眼,隐约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像是曾经听谁说过似的。可她的下一句话,却仿佛平地一声响雷,霎时震得他冷汗淋漓。
方岚说:“我祖籍,甘肃平凉崆峒山。”
甘肃平凉崆峒山也不是别处,正是詹台魂牵梦萦的家乡――也是邪教阴山十方藏匿之处。
詹台二字,左言右台,合在一起,就是一个“诒”字。
而他本名,陆诒。
阴山十方隶属玄门,崆峒道派残留的旁门斜枝,前身是茅山派,习巫术,施巫蛊。后到了明清两代,传人渐少,为保教派当时的师尊误入歧途,擅鬼魂喜阴术,尤为嗜好炼制阴毒的法器。
这数十年来,阴山十方几近绝户,惟余一脉尚存。如今尚在人世的,唯有一人,姓陆,名诒。
正是詹台自己。
詹台自懂事伊始,便不曾听说阴山十方还有传人。
他眯起眼睛,端正神色,认认真真打量面前这女孩。
自称姓陆,家乡来自平凉崆峒,虽然不曾明说,但是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她与阴山十方有些关联。可她面相多福,印堂明亮,一双玉手白皙细嫩,哪有半点自幼在阴术邪教浸润下长大的样子?
詹台心中冷笑一声,万没想到自己随便接了个活,竟然是李逵撞见了李鬼,遇见一个顶着他师门名头骗钱的小姑娘。他计上心头,一边轻轻冲着方岚点点头,说:“承让”,一边拿过身后的小匣子打开,特意将白骨梨埙露在最外晃了晃,却不见方岚有丝毫反应。
詹台心中暗忖,白骨梨埙是阴山十方传教的法器,她连这个都认不出来,果然并非我阴山十方中人。
他手头动作不停,先摆出紫薇星盘,又抽一张黄符纸,狼毫蘸清水,在星盘之上写下小张的生辰八字。罗盘上两根铜针,顺着他笔锋所到微微颤动,水珠仿若有了生命,在罗盘之上并不凝成一道水痕,反而一滴滴如珍珠一般滚动跳跃。
小张家属围在一旁,此时已经情不自禁发出一声声惊叹。
詹台微微有些得意,不由侧目偷瞄方岚的反应,却见她并没有露出半点赞赏之意。
詹台觉得有些无趣,收了炫技的小心思,狼毫握在指间,将小张的八字画在黄符纸上,细细算了一阵:“唔,癸亥运冲年支巳,巳酉丑逢合金局,不过是破点财罢了,并没有生命之忧。”
家属抬头紧盯着他,眼中闪烁期冀的光彩。詹台顿了顿,说:“我有八成把握。人应当还在世上。”
道法再是高深,总归终有边界,只是找不见而已,詹台腹诽。
临出门前,一直躲在后面的方岚突然出声叫住詹台,轻声问:“你打算去小张失踪的地方看看吗?”
詹台诧异,说:“对,先去现场看看。虽然和小张同行的同事坚称曾经看到过鬼影,但他二人当时酒足饭饱,天色昏暗,证言未必可信。我有种直觉,这个案子应当与江湖上的邪祟之物无关。”
方岚嗯了一声,跟着他的脚步一并往前。
如果小张这一个月仍在人世,为什么一直不露面呢?他是如何在没有手机钱包的情况下,在重庆城中生存了一个月呢?当晚和他同行的同事,又为什么坚称曾经在停电之前,在三人分别的十字路口,看到过两个并肩而立的黑影?
詹台和方岚出了火锅店朝酒店的方向走,詹台特意放慢脚步,目光如炬四下里打量。
方岚见他不错眼地四周望,想了一下,低声说:“如果你是在看地上井盖和暗渠的话,就不必了。”
“我昨天就已经来看过,井盖暗渠完好,何况当晚小张一没有喝酒,二不曾下雨,只是全城限电小路昏暗。这样凭空消失,应该和井盖一类意外无关。”
詹台原也不觉得小张失踪会是这么浅显的原因,听到方岚这么说,便点点头,暗暗赞她也算细心周到,赶在见家属之前就提前踩过点,不仅敬业,还很有职业操守
两人出门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多,又非周末,路上游客渐少,只三三两两有些行色匆匆路人经过。
两人一路默默无言,空气中仿佛结了一层寒冰,詹台心中痒痒挠似的尴尬,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方岚:“你姓陆,又来自崆峒,是阴山十方的传人吗?”
方岚一愣,似是没有想到他竟会这样直接,眼神晦暗不明像是在努力辨别他的用意,终于还是皱着眉头盯了他两眼,没有接话。
她长得动人,双眸深潭也似,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星星点点的光芒,打量他的时候就像株带刺儿的野花,再是摆出严峻冷漠的表情,也还是漂亮得惊人。
詹台半点也不怵她,既然开了口,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腆着脸皮继续问:“可我听说,阴山十方十多年前就已经灭门绝脉。”
他这话说的十分突兀无礼,也是想借机试探她的虚实。方岚闻言果然沉了脸,低声叱道:“你我萍水相逢,为何要打破砂锅,问这种戳人伤疤的问题?”
她义正言辞斥责他,可是越是冠冕堂皇义正言辞的理直气壮,常常越是在掩盖内心的心虚与慌张。
她对于他话中问题却仍是在避重就轻,既不正面回答阴山十方是否仍在,也不肯正面承认她究竟是否阴山十方中人。
詹台嘻嘻一笑,正准备继续追问她,迎面却走来一人,衣衫褴褛步履蹒跚,摇摇晃晃地撞到了他和方岚的面前。
方岚动作敏捷,侧身一躲,那人像是身有残疾,走到她面前突然一歪,眼见就要狠狠撞到墙上。方岚下意识伸手一扶,目光移到那人脸上,才发现是个鬓发苍苍的老乞丐,满面风霜沟壑纵横,眼窝深深凹陷,佝偻着身子,两只手诡异地平举在胸前,灰黑色的衣服破破烂烂挂在身上。
老乞丐颤颤巍巍站起,口中含糊一声像在道谢,冲着方岚胡乱点点头,又沿着墙根晃晃悠悠朝前走。
方岚默默看了他几秒,见他步伐虽慢走的却还算平稳,轻吁一口气,复又有些警觉,将自己身上摸了一遍,发现手机钱包一样不少,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她刚一转头,就发现詹台目不转睛盯着她,神色诡异至极。
方岚防备心渐起,问他:“有事吗?”
詹台冷哼一声,眯起眼睛,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傻?”
方岚疑惑又带了几分不安,问:“不知道什么?”
她下一秒钟,就知道了答案。
身边分明无人,却像是有人用力扯她的背包,力道之大竟直接将她整人掀翻在地。方岚的膝盖狠狠撞在地上。察觉到背包已被扯离后背,方岚猛地转身,胳膊向后一绕,双手紧紧抓住包带死死箍在怀中。
对面力道半点不减,竟生生将跪在地上的方岚拖行数米。方岚膝盖受力,被粗粝的地面磨得剧痛。她腿上穿着长裤,此时感到膝盖已被刮下一层皮,却咬紧牙关死死抱住背包,纤瘦的背脊挺得极直。
她用尽全力抢夺背包,对面的力道却突然一泄,巨力瞬间消失,方岚没有防备失去了平衡,一头栽倒在地上。
她狼狈不堪从地上爬起,忍着膝盖剧痛慢慢站起身子,这才发现詹台站在她面前,手中握着一柄桃木剑。
方岚低头看了看手上紧握着的旅行包。深蓝色的背包上面缠着一层厚厚的白丝,像尼龙绳一样,却比尼龙绳坚韧不知多少倍。刚才便是这些缠在包上的白丝发力,将背包扯向前方,如果不是詹台果断出手,挥动桃木剑斩断白丝,此时想必方岚已连人带包被拖远了。
詹台走到方岚旁边,伸出手指勾起背包上的白丝,放到眼前瞄了一眼,说:“蛛丝,果然。”
他抬头看向蛛丝发力的方向,方才还步履蹒跚的老乞丐,眨眼之间已消失在长巷当中,再不见踪影。
方岚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问:“刚才那人什么来头?”
詹台冷笑一声扭头看着方岚,眯起眼睛:“看来,你是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