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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从徐华封的肥皂厂回来,那个工厂其实也就是一个小作坊而已,产量并不大,设备也是自制的,产量要扩大的话那设备就得重新更换,最好是搬到陆行那边,集中管理,整个工厂最有价值的就是几个江南制造局出来当管事的学生了,都很年轻,他们在这负责具体的生产,杨锐觉得像化学这种技术性很强的行业,人才是第一位的,特别是在这如同人才荒漠一般的清末就更为重要了。
一转进弄堂的时候,就看见了麻花,毛色要比上次更加鲜亮,还换了个纯皮的项圈,见着杨锐这狗异常兴奋,摇头摆尾的,也不似之前自己想的那么忘恩负义吗,杨锐有点神经兮兮的看了看周围,不见那个女孩,马上把它带进了院子,楼下的徐太太的女儿好多天没见麻花了,一看见就哇哇的冲了上来,杨锐便让她玩着,自己上楼了,这一周以来,书的进度有些落后了,本来是第三本金融学应该完成一半的,现在只是开了一个头,完成了三分之一不到,想到这书已经卖给了商务印书馆和日本金港堂两家,虽然时间是定在下月交稿,时间是来得急,可是越到后面越是忙,还是尽快写完为好。
第二日杨锐正在新租院子和学生们上课的时候,黄太太过来了,只传话说有人找,杨锐这边忙完也就过去了,一进院子就看见一个女孩正在逗麻花玩,仔细一看却是前次那个女孩,这次穿的一件米黄的衣裙,她的跟班也在。杨锐见到她就头疼,知道她是看到狗牌上的地址追过来的,麻花却是不明白他的头疼,一见杨锐就迎上来了,十分亲热。这时对方就说话了:“怎么,我来看看我的狗都不行么?”
杨锐心想,这是你的狗还是我的狗,现在至少是在我的地方上,应该是算我的吧,可是黄太太就在客厅忙着,也不好跟人家在院子里吵,只好忍下,说道:“欢迎啊,欢迎之至。”
那女孩却是不领情,指责道:“哼,我看你是很不情愿看见我了。我来是担心你又把我的狗养的瘦,你老是给他吃剩饭碎骨头,怎么能养的好呢。”估计是她看了麻花吃剩的狗食,所以才有这么一说。
黄太太不知道两人的关系,只是好意的说,:“进里厢坐坐啊,站在院子里头做啥,进去洽茶。”杨锐不好违了人家的好意,就请着女孩进了客厅。
黄太太很是热情,知道这租界里的都是崇尚洋人的风俗,女子单独出门闲逛会友也很正常,而且这小姑娘让人越看越满意,心里越是以为女孩和杨锐有什么关系,笑着招呼着她说道:“小姑娘嘎好看啊,杨西生都没说起过哦。来,切茶切茶。”
女孩被黄太太说的脸上微红,却也是满脸笑容的,一点也看不出是来砸场子的,回道:“雅雅浓哦,黄太太。”她用的是沪上话,杨锐心里想这个人怎么粤语沪上话北京话都这么流利,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不会是敌特吧。
女孩子和黄太太用沪上话叽叽喳喳的聊了好一会,杨锐只是在旁边喝茶,以致把茶水都喝干了,也只好依然摆着喝茶的姿势装模作样。大概是看到杨锐的茶水干了,黄太太醒悟过来,加了点水就自己进里屋忙活去了,只是房门没有关上,杨锐心里想这黄太太原来也有八卦的天赋啊,平时倒是真没有看出来。
杨锐喝了口茶压了压心绪问道:“你今天来是要把狗带走的么?”
女孩也用京话答道:“没有啊,我只是来看看它——我猜到它应该是回来这里了。去年我回广东了,家里大人不喜欢它,下人们也没有看好,让它跑出去了,然后就一直没有回来。说起来还是要谢谢你的,收留它那么久。”
杨锐自嘲的笑了笑,心想这么个心高气傲的小姐也会谢谢人啊,嘴上却说:“不用,其实我也很喜欢狗的。”
这狗的事情说来说去都是这么几句话,两人一时都没想到说什么,气氛尴尬极了,女孩没话找话的问道:“上次在张园,我听你讲演说的很有道理,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见杨锐同意,她斟酌着用词,“为什么觉得新政不会成功呢?”
杨锐想到似乎那次她好像是进了安恺第,但是在上面讲演的时候却没有看见她,还以为不在,原来还是在的啊,见他问起最后的那个问题说道:“我记得当时已经说了原因的。”
“可是你似乎说的很不全面啊,”女孩理理头发,她还是很敏锐的发现杨锐在讲演上没有说完的话,“是不是有很多原因不能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来啊?”
这人还是很不傻吗,自己确实没有把所有的原因说出来,这个原因就是辛亥革命会借助改革的失误打断这一改革的进程,满清毕竟不是之前的那样得人心了,到最后几年是越做越错,越错越做,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在自我挣扎中把自己淹死了,可是这话怎么能说呢,告诉大家慈禧光绪的死让满清没有了一个有威望的掌舵人,告诉大家辛亥革命会爆发并且一发不可收拾,新政就此垮台。
见杨锐不说话,女孩皱皱眉,说道:“我可不是朝廷的探子,我只是好奇而已。再说你见过朝廷的探子会这样的么?我家里是华侨,更早的时候在广州的十三行里,后面打了战就搬走了。”
杨锐不知道她说的是哪次战,是第一次还是第二次**战争,见她如此坦诚,就说道:“如果是从戊戌那时候就开始稳步施行新政,并且一直持续坚持下来,那么今天早就成功了,可是现在才开始新政,早就已经来不及了,人心都已经乱了,上面的旨意又有几个人会听,他们也已经失了掌控的信心,再加上急躁,所以……哎。”
小姑娘倒是真有点忧国忧民,见杨锐如此说,急切的转过头只看着杨锐问道:“难道就真的没办法了吗?”
“有办法,但是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杨锐没有看她,只看着客厅里墙对面的那副字——是黄先生弄回来的,杨锐不懂欣赏,现在才看出来上面写的是“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这诗没记错的话是龚自珍的,写在第一次**战争的时候,要是满清真的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新政,哪有现在的痛苦。见自己居然走神,忙补充道:“中国的变革,越是到后面就越是艰难,越是艰难就越难成功,越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可是这些领导变革的人又不能团结在一致,就像现在,革命党和维新派势不两立的,哪怕他们都是为了救中国,朝廷又和康有为梁启超势不两立,因为他们谋反。”
“我还能问你个问题嘛,”程莐声音很轻柔,像是在撒娇。“那能不能所有人都一个想法呢?这样大家就不内斗了。”女孩还是露出女人对政治特有的天真。
杨锐笑了笑,说道:“这个完全没有可能,大家之所以会看法不同,就是都没有把中国的问题看透,你看了一片,我看了一片,然后就以为自己看懂了,然后再从洋人哪里读了些新思想的书,就以为自己找到灵丹妙药,就开始宣扬自己找到了救国之道,有个寓言说瞎子摸象,摸到腿的说大象是萝卜,摸到耳朵的说大象是蒲扇,摸到尾巴的说大象是草绳,大家都只认为自己摸的是对的,然后就坚持己见,互不妥协,而且还竞相攻击,党同伐异。
你要让大家想法一样,那么不是承认自己错了吗,自己错了就错了,可对前面那些牺牲的人怎么交代呢?像戊戌六君子,革命党的起义者,承认自己错了那么这些人就白死了。所以他们就只有坚持下去,只能认为自己是对的。最后的结果就是打一仗,谁赢了谁就是对的,按照谁的来。”其实后来也就是这样,谁的拳头硬中国的变革就听谁的,可是最后胜利的那个却不是完全合适中国,然后又是一阵大动乱,最后才找到正确的路。从甲午海战中国彻底惊醒算起到改革开放,中国一共花了九十多年才找对方向,不可谓不惨。
女孩听完杨锐的长篇大论后没有说话,只是沉思片刻,然后起身道:“谢谢杨先生赐教,多谢了。”女孩是知道杨锐名字的,狗牌上和讲演那天都让她对这个名字很熟了,而且她还知道杨锐就是苏报上最牛的作者亭子间,所以才有今天的请教。说完又笑了笑说道:“我叫程莐,认识先生真是幸事。再会。”然后带着仆人出了客厅向院门走去。
杨锐木讷的回应:“程小姐客气了。再会。”又想到了狗,问道:“这狗怎么办?”
程莐脆生生的笑起来,说道:“巴顿喜欢这里就让它住在这里吧,我会来看它的。不许把它喂瘦了哦。”说完她晃晃手就出了门。
杨锐看着鲜嫩的米黄色隐没在粗砖黑墙之间,站在客厅门外半天没说话,嘴里念着女孩的名字,程莐,程莐这不是沪上滩女主角的名字吗,不对,沪上滩的是冯程程,她是程莐,不过长的还是这个程莐更好看。黄太太从里屋出来,见杨锐干站着,问道:“杨先生,程小姐走了啊,你也不去送送人家。”
杨锐一听她取笑就脸红,忙说我还有事我还有事,就往楼上走,走到楼上发现自己其实应该回隔壁院子,又飞快的下了楼,不顾黄太太的笑飞也似的出了院子,一直到进了隔壁院子才镇定下来——总不能在学生们面前惊慌失措吧。
这一天直到晚上杨锐都是浑浑噩噩的,打摆子似的不知道干什么,耳边全是程莐的话语“我能问你个问题吗…我还能问你个问题吗……”学生们不以为意,因为接触久了,知道先生每次有什么难题的时候就是这样,下午基本是他们自己学习。晚上坐在书桌前,杨锐拿着钢笔抄着书,可没写两句却在稿纸的边角上写了两个字——程晨、陈晨、陈辰,到底是哪个陈,哪个晨他不知道。只是这样写好复又划去,涂黑,直到看不清,可一会又是写上,反复的像是练字一样,最终把这两个字写的好看才满意的停下来了。
自己怎么会喜欢这样一个高傲的富家小姐呢,她有哪里好的?杨锐不由的问自己,也许是她太像现代人了吧,装束、举止、言谈都很像一个现代的被宠坏了的小女生,些许嚣张的外表下却是一颗显得幼稚的心,可却又偏偏要装的大人的模样,这就让人情不自禁的想去帮助她,告诉她事实的真相,可也许这也是她装出来的——想起第二次在张园见她的时候她眼波流转的样子,说不出的狡黠可爱。想到这,杨锐不由的笑了笑,自己还真是说不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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