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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日萧萧上琐窗,北地的秋天短暂,征雁过尽,便已是素景衰残。风砧韵响,霜树红疏,渐已有了初冬的意味。自从那日书房中的冲突之后,曹操一直没再踏足绛树住处,也不曾再叫她去见他。绛树也毫不在意,每日闲居正乐得清静。
十月里风急天寒,红炉画阁新装就,四垂的帘幕遮挡着料峭北风,闻弦伏在案前看绛树执笔随手写着字,困倦地打了个呵欠,懒懒地道:“姐姐最近怎么不爱弹琴了呢?”绛树略一停手,抬头看一眼摆在窗下的琴,便又想起那日曹操嘲讽的话语,心中气闷得很。她不想让闻弦知道这些事情再担心她,便笑笑道:“你难道又想听《雉朝飞》不成?好好的何必总弹那样悲的曲子?”
杜若倚在一旁的熏笼上头正执着一册书翻阅,原本一直未开口,此时却忽然轻笑一声道:“姑娘不是只会这一首曲子吧?还是因为这曲子是丞相爱听的,丞相最近不见姑娘,姑娘便连琴也不碰了?”她在这里住了几日,一直是这样不冷不热的态度,为着答应过她的事情,绛树不好说什么,只得由着她去。
绛树并未理会她那句话,闻弦却不大乐意,她也不愿同杜若说话,便噘了噘嘴,挨到绛树身边:“姐姐,我们出去走走吧。”绛树用笔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头笑道:“你可真是闲不住,这么冷的天,外头有什么好看的?”她虽这样说着,却也明白闻弦的心思,便搁下笔随口问杜若,“要不要一起去?”
杜若头也不抬地淡淡答:“不去。”闻弦见她拒绝,正求之不得,忙欢喜地起身就要向外跑。才一转身,却同掀帘进来的画阑撞了个满怀,画阑手中抱着的几卷书简哗啦啦地散了一地。闻弦“呀”了一声,一面蹲下去捡一面连声道歉,画阑又好气又好笑,忍俊不禁地嗔道:“看看你毛手毛脚的,去做什么要急成这样?”
绛树亦哭笑不得,无奈地摇摇头走过去帮忙。她捡起一卷,却见上头的字并不曾见过,内容也不是什么诗书典籍,倒像是公文,不禁疑惑地问画阑,“这些是什么?”画阑接过来解释道:“这些都是丞相先前来这里时府中从事送来的公文,有些没有带走,也不知还有没有用处,如今丞相许久未再来过,我想着还是送去的好。”
绛树听她提起曹操便觉得厌烦,她点点头将手中捡起的书简递给她,站起身道:“还是你思虑周全,是该送过去的。你再找找还有没有其它的什么,都一并送去吧。”画阑应了声,复又抬头道:“姑娘可是要出门?外头冷,还是再添一件衣裳吧。”她将捡起的那些公文放在案上,转身入内拿衣裳,闻弦急匆匆地拉着绛树向外走,“姐姐我们先出去等吧。”绛树拗不过她,只得由着她拉出去了。室内一时无人,杜若自书中抬起头,目光凝在那堆公文上,红唇微弯,淡淡地笑起来。
书房里帘幕深掩,遮住了天光,偶尔被谁一掀开,屋里的空气就好似荡起了涟漪。曹操搁下笔,端起手边的茶浅啜了一口,看见侍从捧了几卷竹简过来,便随手向案上一指吩咐道:“放这里。”侍从却犹豫了一下道:“丞相,这些是画阑送过来的,说是丞相从前看完留在了绛树姑娘那里,一直不曾取回去,不知是否有用处,因而送过来。”
“哦。”曹操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堆公文半晌,拍了拍座位旁,“那就放这里吧。”侍从应了一声,放下了东西退出去。曹操随手拿起一卷打开翻了翻,却忽然飘下一小块丝绢,他好奇地低头捡起来,丝绢裁得极细窄,上头是绛树的字迹,只写了一行字:“西池月上人归后”。曹操捻着字条仔细看了许久,意味深长地笑笑,而后放到一旁,埋下头继续忙着别的事情。
天寒日短,待到诸事处理完,月光已经撒上细碎的窗格,天空也泛出了些淡青黛色的恍惚迷离。“戌时了?”曹操听着远处辰钟,问进来添茶的侍从。侍从垂着头答道:“是,戌时了,丞相何时用晚饭?”“先不忙。”曹操放下一卷公文,转首复又拿起那张字条,思量半晌,拂了拂衣裳站起身来,“孤出去走走,不必跟着。”
沿着回廊缓缓走向后园,檐角铜铃音声声阵阵,断雁声残,跌宕进了莲池里粉青残雪枯荷落月白。池塘畔一点灯光也无,借着朦胧月色,依稀可辨不远处拥澜亭模糊的轮廓。曹操向亭子走过去,就要走到亭子外时,却忽然收住了脚步,四下环顾了一圈,他隐约记起,此处似乎原本是有灯的。
他立在月色幽深的水边,微风掀着檐头铜铃叮当摇晃,风马寒声摇曳,恍惚有什么声音抵过来,像是夜风拂乱了地上衰草,伏下又立起。曹操下意识地转过头,暗夜里一道匕首的疾光如冷霜般唰地闪出来,他匆忙一侧身,堪堪避开了刀锋。借着这一下躲闪也看见了袭击他的人,一袭黑衣,瞧身形是个女子。她覆着面巾,看不见面容,唯见露出的那双眼睛,明明清亮而妩媚,却燃着仇恨的烈焰,裹着星子陨落时的光,又冷又硬。
女子见一击不成,颇为懊恼,柳眉紧蹙,手腕一翻再次向他刺过去。曹操连退几步,挨上岸边假山石,这一次却没有再躲开,反倒忽然迎上去,劈手去夺她的匕首。女子始料未及,去势来不及收住,被他一把捉住了手腕。曹操顺势扭住她手臂,眼看就要制住她,可她身段极柔软,迅速地仰面反俯下去,反向一用力,竟猝不及防地被她挣脱了。曹操下意识地握紧,却只扯住了她手腕上一串什么物件,那东西被他的力道扯断了,噼噼啪啪地落如骤雨。
回廊处此时传来纷繁杂沓的脚步声,想是打斗的声响惊动了府中仆役。女子一惊,愤恨而不甘地狠狠剜他一眼,竟纵身跳进池水中,再不见踪迹了。脚步声渐近,数名仆役提着灯急匆匆地跑来,慌张地问:“丞相,可是有刺客?”曹操望着水面,冷着声音道:“已经跑了。去沿着湖找,她应当还出不了相府。”
众人忙应着,互相传着话再叫来更多的人分头去搜寻。四下里的火光明明灭灭,曹操忽然想起方才他扯断了的那人手腕上的东西,他俯身看了看,地上散落着几颗镂空的青玉珠子,莹润光滑,碧如春水。他握着那几颗珠子皱着眉思量,忽听身边的人唤了声“夫人”,他抬起头,见卞夫人正疾步向他走来,身后还跟着沈夫人。卞夫人显然是匆忙赶来的,鬓发微微松散,见了他便紧张地问:“丞相没事吧?”
“没事,放心。”曹操向她安抚地笑笑,“这等区区鼠辈,孤还对付得了。”沈夫人闻言亦如释重负地笑道:“姐姐一听说丞相遇刺就急得不得了,非要来看看,如今总算能放心了。”卞夫人却仍是忧心忡忡,“丞相知道是什么人?”曹操摇摇头,递过手心那几颗青玉珠子,“只知道是个女子。”光线昏暗,她们凑近细看了半晌,沈夫人忽然掩唇低低惊呼了一声。
“怎么了?”卞夫人忙盯住她问:“你莫不是见过这东西?”沈夫人茫然地点点头,转而又连连摇头,一面喃喃自语:“这不可能啊……”卞夫人见她如此越发心急,不禁催促道:“事关丞相安危,妹妹若是真知道什么,就快说出来吧。”“并非是我刻意隐瞒,实在是说出来太匪夷所思。”沈夫人犹豫着半晌,终究下定决心般说了出来:“这青玉手钏,是绛树姑娘的东西!”
“绛树姑娘?”卞夫人闻言果真怔住了,过了片刻方狐疑地问:“你肯定吗?”沈夫人叹了口气,“我当然肯定,上一次她遗落了这手钏,还是我叫侍女送去的,绛树姑娘亲口说此物正是她的。怎样,夫人也觉得不可能吧,绛树姑娘怎会刺杀丞相呢?”卞夫人蹙眉沉吟半晌,望向曹操试探地道:“不管怎样,此事不能不查。既然涉及到了绛树姑娘,还是将她叫来问一问为好,丞相意下如何?”
“绛儿……”曹操轻声自语,一手握着那几颗玉珠,另一只手紧紧捏着公文中夹带的那张字条,面色冷沉,“先拿这玉珠去问问,若果真是她的……”他停顿了许久,深吸口气,微微缓和了语气,“若真是她的,就将她带来吧。”
晚暮轻寒,灯烛上山堂,香雾生暖。绛树刚沐浴罢,倚在案前随手执了一册书翻看。清歌在身旁替她擦拭着湿发,偶尔闲话几句。初冬的夜,连虫声都早已不闻,外头四下寂静,却忽而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房门被撞开的响动。绛树疑惑地抬起头,“你听,是什么声音?”
“似乎是杜若姑娘房里的动静。”清歌说罢停了停,复又压低了声音忧虑地道:“我看这个杜若姑娘古怪得很,姑娘真的要帮着她么?我担心她即便成为了丞相妾室,也未必会为姑娘做什么。”
“我明白你的意思。”绛树放下书无奈地叹息一声,“有时候我也有这种担忧,可是既然已经答应了她,自然要兑现。而且,她是秦先生找来的人,我相信秦先生定然自有安排。”清歌思索着点点头,不再说什么。过不多时,画阑闪身进来,神色凝重,“姑娘,丞相身边近侍来了,说是丞相有话要问姑娘。”“有话问我?”绛树看她的神情已知事情不寻常,略一思量站起身道:“走,去见见吧。”
外厅早已等候了数人,见她露面,为首的一人走上前,先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我等奉丞相之命,有件事情要问问姑娘,得罪之处还望姑娘见谅。”他捧上一方丝帕,上头托着那几颗镂空青玉珠,客气地道:“请姑娘仔细看看,这是否是姑娘的东西?”
绛树略一怔,她虽不明原委,可看这般形势,又想起方才杜若反常的行为,必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正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答,偶一抬头却看见杜若来到了门外。她面色苍白,哀凉而决绝,迈进门疾步走过来。
她走得近了,眼看就要开口,绛树却抢先扬声应道:“是我的东西。”杜若的步子倏然止住,停在几尺之外不能置信地望着她。绛树平静地继续道:“这原本是一串青玉手钏,的确是我的,只不过前些日子不慎遗失了,不知丞相是从何处得来?”为首那人点点头,也不回话,只是将青玉珠重新用丝帕包好收起,语气仍旧和气而恭敬,“这件事情姑娘还是亲自问丞相吧,烦请姑娘随我们走一趟。”
清歌闻言紧张地挡到她前头,“慢着,先说清楚,要去哪儿?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清歌,别问了,不会有事的。”绛树拉开她,深深看一眼杜若。杜若被她带着警示意味的眼神看得一凛,只得收住接着走近的势头。绛树收回目光,拢了拢尚还湿润的头发,向那名近侍淡淡道:“请几位去外面稍候,我更衣之后便随你们去见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