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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院儿,河间能哭、会哭,想哭就哭、哭得响亮,是整条街道都非常著名的。
河间一生下来,他老妈就没了。我们这些孩子都不晓得她是怎么没的,长辈们的传言多种多样。一个阿姨说,河间妈跟有钱的年轻叔叔跑了。也是,河间爸跟我们的爸爸模样不太一样,河间爸弓腰驼背,鬓角银斑丛生,额头皱纹纵横,且他患有风湿、骨刺、糖尿病等那些爷爷奶奶才会患的疾病。随着年龄增长,他的病症越来越显著,模样也就越来越苍老。我们一度以为,河间爸是河间爷爷。所以,如果河间妈看上了年轻叔叔,一点也不奇怪。一个大妈说,河间妈忍受不了河间的哭声,回娘家避难,一躲小十年,再也不敢回来。甚至有一个奶奶说,河间半夜将他妈哭醒,河间妈迷迷糊糊地给他热牛奶,脑袋狠狠撞到碗橱上,眼白一翻,人就过去了。河间妈,生生叫河间哭死了。
我们院儿是芥阳二水厂的宿舍,七八十年代建的筒子楼,排列规整、等高等宽,墙体灰中透黄,砖瓦缝中长着野草,下水管道里藏着野猫。窗户明亮却漏风,墙壁单薄且不隔音。我们家和河间家住在相邻的筒子楼,中间只隔着一道承重墙。毫不夸张地说,我是在河间的哭声里长大的。
河间早晨起来要哭一会儿。我俩从小就在一个幼儿园,差不多都是七点半起床。起床气谁没有?但谁都没有河间哭得响。我还迷迷糊糊地皱眉思索怎么才能耍赖不上学,那边已经哭起来了,直哭得天潮地湿,晨光昏暗,哭得我脑袋变成一团糨糊,将每一个逃学的念头都扼杀在襁褓里。最终我只能老老实实坐在饭桌前,气鼓鼓地等待爸爸用自行车送我上学 ;中午河间也得哭,不知是心心念念地想着温柔的幼儿园阿姨,还是不甘心自己的玩具被小朋友抢走,晌午时分,河间的哭声必然从隔壁传来,比闹钟还准时 ;晚上就更得哭了,不哭怎么给河间的一天画上圆满的句号?他有时在睡前哭,这是街坊们勉强都能接受的,伴着哭声入睡,别有一番滋味。但恐怖的是,大半夜的,河间会炸雷一般哭起来。不光他哭,左邻右舍只要有小娃娃的,必定跟着哭。下水道里的野猫、垃圾桶里的野狗也一块儿凑热闹,汽车报警器呜哇乱叫不停。半夜全院儿都演奏着来自地狱的交响曲,河间就是那个万恶的领唱。
因为有河间的衬托,在我妈心中,我从小就是小兔子一样乖的宝宝。不哭,偶尔哭了,也知道用牙齿堵着嘴,绝不像隔壁没教养的河间一样哭声震天。
河间那魔音入耳、余音绕梁的哭声,使我妈年纪轻轻就患了神经衰弱症。她曾找河间爸理论。河间爸好脾气地笑着,顾左右而言他。他在我们院儿前面开了一间小啤酒屋,顾客都是工友。我妈义愤填膺地说着说着,顾客来了,河间爸打声招呼就去招待客人。十次有五次我妈能从中发现我爸的身影,矛头转而对准我爸,河间也就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我们院儿的好多阿姨、大妈、婶子,都被河间折腾出了神经衰弱症。几乎每次找河间爸理论时,她们都能在啤酒屋里发现家里那口子。很少有人能将话说完,河间扰民这件事就一直拖着。拖着拖着、哭着哭着,河间就长大了。
我还记得有好几次我妈从河间爸那儿碰了一鼻子灰,回家破口大骂 :“老河真是老糊涂了,他是不是觉得河间的哭声很好听?河间一哭,他不但不阻止,反而出神地望着那小子,好像在欣赏一幅画。脑子坏掉了,一定是坏掉了!”
我爸宽慰地拍拍我妈的肩 :“哭就哭吧,小孩子嘛!再说,还能哭几年?一转眼,孩子们都长大了……”
长大的河间平淡无奇,小鼻子小眼,堪比非洲人的大厚嘴唇,平凡得有点儿丑,活脱脱一个缩小版、年轻版的老河。更倒霉的是,因为按片儿划区域上学,我和河间上了同一所小学,并被分到了一个班。当班主任知道我们是一墙之隔的邻居,干脆叫我俩当了同桌。
河间真小气,比我这个女生还小气。他比画着用尺子画了一道长长的三八线,将课桌一分为二。我俩各自为营,谁都不能越界,否则
2B 铅笔伺候。
越界是难免的,我的胳膊几乎被捅成马蜂窝,黑色的石墨大概永
久地长在肉里了。我的课本和习题册不止一次被他扒拉到地上。这个河间,竟比女生还规矩,像个古时候的小女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无论是他的胳膊还是课本,一律规规矩矩待地待在自己的阵营。
我恨死了河间,他一点不念邻居旧情,每次都把我扎得泪眼婆娑。我要报仇!刚上小学一年级,别的同学都在努力地学拼音、做算数,上课时腰板儿笔直,老师提问时手高高举起。我却始终只能紧绷
神经,防止被扎的同时狠狠瞪着眼睛,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报仇的机会。终于,机会来了。
那是一堂自然课,脾气最凶悍的体育老师兼任自然老师。那节课讲的是加热高锰酸钾稀释液,观察变化。一听说要使用明火,大家一窝蜂地往前凑。火焰最有趣了,跳动着、明亮地散发无穷无尽的温暖。这么有意思的火,爸妈却不准许我们玩。谁知,我们竟能在课堂上一睹其芳容。
半个班的同学都兴致昂扬地围在讲桌旁。自然课如此受欢迎,老师似乎很满意。
其实大家的兴趣点和老师想象的不同,当然,这一点老师不需要知道。
“注意看,我要点火了。”老师一定是新手,用火柴点燃酒精灯的
时候,手竟抖个不停。
当火焰终于跳动起来,河间的下巴颏垂到了胸膛上。当高锰酸钾
溶液冒起气泡时,一丝晶亮的口水顺着河间的嘴角流到课桌上。
在河间完全睡熟的情况下,他的右手,竟不知不觉搭到我的座位上。
我的脑袋一阵明朗,双眼大概已泛起绿光。被欺压、奴役了这么久,翻身做主人的时候终于到了!
我从铅笔盒里翻出削得最尖的 2B 铅笔,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被酒精灯吸引,一串深绿闪过,伴着跃动的火焰、升腾的气泡,正在熟睡的河间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我得意忘形地看着他,这可不怪我,我们早已约法三章,这是河间自找的!
我实在太得意、太忘形了,居然忘记河间小时候凭什么闻名遐迩!有段时间没听见他的哭声,我竟将那绕梁三日的魔音忘得一干二净。
平地一声雷,河间抚摸着手背上的黑眼儿,如受伤的动物一般嗷嗷恸哭起来。
这……这不公平啊!我不知所措地瞪着河间。他扎了我那么多下,我都没哭。我就浅浅扎了他一下,他怎么就哭了呢?他凭什么哭啊?
没有人再去看自然老师和高锰酸钾溶液,几十道目光唰唰唰向我们投来。
我有点慌了,偷偷碰河间的胳膊,叫他闭嘴。他沉浸在尽情的哭泣中,对我置之不理。
自然老师正在兴头上,好端端的自然课被河间毁了。自然老师也是一鸣惊人的那种人,跟河间不同,他胜在脾气暴。
“哭什么?正在上课不知道啊?”一记重拳砸在课桌上,酒精灯
旋转两下,竟猛然倾倒。酒精洒了一桌面,轰地一下,整张课桌燃起大火。
远处的我们,犹如观看现场魔术,只见白光一闪,火焰震天。近处的可惨了,一声声号叫接连传来。河间的哭声夹杂在号叫中,竟丝毫没被埋没。
比学生更慌乱的莫过于自然老师,情急之下,他竟忘了酒精灯的操作规范。他大嘴猛吹,火势霎时暴涨。近旁的一个女生尖叫着捂住额头,把手拿开时,只见眉毛全光,该生长眉毛的位置只剩两道红红的伤疤。
火灾最终被闻声而来的几个老师合力扑灭。问清事情原委,教导主任罚我和河间用拼音写检讨、请家长,向被燎了眉毛的女生进行赔偿。在眉毛没长出来之前,可怜的女生只能每天顶着两条画得很潦草的假眉毛来上学。她的毛囊受损了,过了好久,眉毛仍旧稀稀落落,看上去十分不协调。
当然,积极性颇高的自然课老师也被贬了职,从此只能一心一意教体育,再也没摸过文化课这条康庄大道的边儿。
许多次,他在操场上体育课时,我和河间路过,便远远躲开。不管用!两道利剑般可怕的幽怨目光依然毫不留情地刺向我们的后背。
我埋怨河间 :“都怪你,被扎一下就哭,比女生还娇气!你要不哭,
这火灾能引起来?老师还好好地教着自然课呢!”
“怨你!”河间不甘示弱,“知道我会哭还扎我,跟我一般见识,
你傻不傻?”
因为哭泣引发了一场火灾,刚上一年级,河间就在左右的班级中有了名气。再加上他从小便以哭声闻名整条街,有同学将河间把邻里哭成神经衰弱的事迹传到了小学。一时间,整个小学低年级段的同学和老师都知道一年级(3)班有个河间。特长,善哭。
好吧,我承认那个传播小道消息的,是我。
其实这两年河间不是不哭了,只是次数变少了、声音降低了。承重墙并非百无一用,他在家里哭只有河间爸能听见。
令我惊讶的是,小学校的学生、老师仿佛都见不得眼泪,生怕河间哭。河间一哭,很多问题竟迎刃而解。
我亲眼所见,有一天早晨上学,河间忘戴红领巾,在校门口被执勤的高年级女生拦住了。没戴红领巾会被扣分、给班级抹黑的,那个女生一看就是班级干部,佩戴着红袖标,颇有居委会大妈的派头。她一妇当关万夫莫开,铁臂在前,只要脖子上没有红色,谁都休想过去。
“姓名、班级。”女生掏出小本本儿,乜斜着河间,语带不屑。
河间摸着空空如也的脖颈,傻了。
“姓名!班级!”人流匆匆,河间耽误她执行公务。女生急了,语气变得生硬。
河间嘴巴一歪,哭声从嘴里蹿出来 :“姐姐,我就这一次,别记我的名字……”
女生手一抖,吓得花容失色。执勤这么久,她一定见过耍赖的、耿直的、满不在乎的,就是没见过哭鼻子的。在滚滚流向校园的人潮中,驻身哭泣的河间多么醒目,不一会儿,教导主任也不住地朝这儿侧目。
“就这一次,下不为例。”大概担心自己被教导主任训斥,女生向
校园方向挥舞着小本本儿,“走走,赶紧走!”
河间擦了一把鼻涕,点头哈腰,推着我向教学楼走去。那一天,
我总觉得脖颈有点黏糊。
第二次是在上课的时候,见证人是全班同学。班主任正挨个儿检
查语文作业,教室后面站着一溜儿低垂的脑袋。轮到河间了,如我所
料,作业本啪地被拍在课桌上。
“为什么不写作业?”班主任虎视眈眈,“站起来。”
河间哆哆嗦嗦地站起来 :“老师,我病了……”
“病了?不是这病就是那病,一天到晚不干正事儿光病着玩了!”
“老师,河间真病了。”我试图为河间辩解,却迎来劈头盖脸的一
通训斥,“你闭嘴!还不知道你的作业完成得咋样呢!要是跟河间一样,我再收拾你。”班主任正在气头上,我无辜受牵连。
挨了训,我还没说啥,河间却梨花带雨地哭起来了 :“老师你别说她。老师我真病了,感冒、咳嗽、发烧……”河间脸憋得通红,似乎想硬生生挤出两声咳嗽。用力过猛,一声悠扬的屁曲折地从课桌下冒出来。
全班哄堂大笑,河间在杂乱的拍桌声中哭得天都黑了。窗外人影闪动,隔壁班的老师趴在窗上瞧热闹。
兴许是怕同事误会自己虐待学生,班主任心烦意乱地叫河间坐下了。
轮到我了,瞧热闹的老师也走了。果不其然,我的作业本也被班主任拍在课桌上 :“一个女生,写着一*爬字,好意思吗?”
我计上心头,想学着河间的样子咧嘴,班主任猛地扳住我的肩膀 :“打住吧!哭?你能像人家河间那样哭得响?哭得长?哭得有架势吗?”
我自觉地拎着作业本向教室后面低垂的脑袋们走去。
我回过头,河间泪迹未干,怪模怪样地做着鬼脸。用口型无声挑衅,那是我们刚学会的成语——东施效颦。
让河间声震学校的一哭发生在小学四年级。
那是一个春天,和树上初绽的枝叶、钻出地洞呼吸的小虫一样,有个混混正在我们学校周围蠢蠢欲动。
据见过的同学说,那个混混只有十几岁,但面相老,嘴唇周围一圈黑,长得牛高马大。他应该老早就不上学了,不知在社会上游荡了多少年。乍暖还寒时,竟盯上我们这些小学生。
和无数影视作品演的一样,他会在天黑以后,趁着学生放学,在我们背后搞偷袭。如果不慎走到人迹罕至的地方,一定要提高防备,不知何时,会有一个硬硬的东西猛然抵着你的后背,然后传来恐怖的声音 :“快把钱交出来。”
有人说,混混的凶器是刀 ;还有人说,是枪。
已经有十几个小学生被抢,胆子小的,吓得大病一场,一周没来上学。
学校为此专门召开大会,校长振臂高呼 :“就算抢了一块钱,那也构成犯罪了,能判刑!学校专门将老师编成小组,保护同学们的安全。有谁发现线索,一定要立即汇报!”
每天放学,教导主任和教过自然课的体育老师都带领一队男老师在学校周围巡逻。虽然没抓到混混,幸好也没发生抢劫。
那一天是阴天,班主任又留堂,我和河间结伴回家的时候,天上丁点太阳光都瞧不见了。
走到隐蔽处,我无端总觉得身后有脚步声,心跳得厉害。我怯生
生地催促河间,他依然慢吞吞的。冷不丁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顶着
我的脊梁,我微微偏头,只见一只黝黑的巨手狠狠抓着河间的臂膀。
“别吭声,交钱!”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裤裆里一阵温暖。
河间咧开大嘴,哭得撕心裂肺 :“大哥,别杀我。我没钱啊!”
混混急了 :“我不杀你,你把钱给我就行。”河间的眼泪成串往下落。
混混都快哭了 :“我不要钱了,你别哭了成不?”
哭声遮蔽一切,此刻河间哪还能听见别的 :“我没带钱啊!你抢别人去吧!”
黑暗中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河间的哭声把巡逻队引来了。混混大呼不妙,趁势要逃。一道黑影飞身上前,体育老师将混混重重压在了身下。
混混抓住了,多亏河间的哭声。学校召开表彰大会,邀请河间上台和体育老师以及一众男老师一起接受嘉奖。
在几千双眼睛的注视下,河间笑嘻嘻地接过奖状。体育老师看了他一眼,两人一笑泯恩仇。
男老师均已下台,校长心血来潮,让小英雄留步,请他讲两句。偌大的舞台上只剩河间,再也没有男老师分散大家的注意力,几千个学生像正在打磨牙齿的野兽,河间红苹果般的脸蓦地变得煞白。
如果是我,一定是怯场得昏死过去。这么想着,果然,当河间接过话筒,眼泪无声唰地流下来。
全场哗然。
校长和善地鼓励河间 :“同学,不要紧张,抓住了坏人,你有什么心得想跟大家分享?”
心得?哪有心得!我冷笑着,还不是因为他会哭,最终歪打正着。恍惚中,我竟听见我的名字,同学们齐刷刷地看着我。
河间顶着浓重的鼻音说 :“其实,我的同桌也在场,多亏她平日对我的鼓励,才能叫我抓住坏人。”
我笑成一朵花,身子不好意思地往下出溜。
河间继续说 :“如果她不是被吓得尿了裤子,现在站在舞台上的应该是她。”
我嗷的一声大叫,假如不是被班主任严厉的眼神吓退,我一定冲上台,跟河间拼个你死我活。
听老爸说,河间用哭声将混混送到看守所的事迹传到了他爸开的啤酒屋,几个工友张罗着给开了场庆功宴。
大家兴致很高,河间爸破天荒让河间舔了一口啤酒沫。河间不胜酒力,在他爸的怀里昏昏睡去。酒足饭饱,一个工友望着熟睡的河间,开玩笑 :“这小子,哭出本事了!长大了不愁没活干,红白喜事都能哭出名堂,你们信不?”
大家嬉笑着点头,因为是玩笑,谁都没当真。哪料河间爸不乐意了。他大概喝高了,满面通红,青筋暴起,抄起啤酒瓶上前招呼 :“我
们河间,以后是要做大事的。你敢咒我们?”开玩笑的工友赶紧从桌上拿起一件玻璃的东西自保。
工友们七嘴八舌地劝河间爸要冷静。河间爸气喘吁吁地从面色苍白的工友手里夺回那件玻璃的东西。
爸爸说那是一个玻璃相框,里面装着河间小时候跟他爸妈的合影。这件事让我们震惊很久。总之,河间和河间爸都不是好惹的主。
小学毕业,我和河间直升本校初中部。令我庆幸的是,我好歹不再和河间一个班,噩梦般的小学时代终于结束了。
随着年龄增长,我和河间尝试着和平共处。某个课间,他跑到我们班教室门口找我。
眼前的河间用脚尖在地上画圈,就是不说找我干什么。
我急了 :“再不说我就回去了!”我随即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点凶,小心翼翼地看着河间,生怕他掉眼泪。
河间红着脸在我耳边吹气 :“ 帮帮忙,我 … … 我看上了一个
姑娘… … ”
“啊!”我大叫一声,只见那张脸越涨越红,才知道河间不是开玩笑,连忙压低声音,“怎么帮?”
“帮我……写情书……”他饶有意味地看着我。从小我作文写得好,
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
河间偷偷向我指了指那位女主角,跟我们同级不同班,黑发一泻
如瀑,半张脸都被盖住了,看不出哪里好看。当然,也可能是朦胧美,
或者是河间已经把眼哭得不好了。
我把最流行的歌词和甜言蜜语乱炖成一封肉麻的情书,在河间采
取行动的时候,主动跟在他身边加油打气。其实,我更想知道那女生
能否被我的文笔感动得一塌糊涂。
河间把那女生从班里叫出来,眼睛都不敢看人家,一直盯着地面。
河间说明来意,把情书递上去。
“河间?你就是河间?”女生笑起来。
河间点点头。
女生把好几个女生招呼过来,几个人像在动物园观赏猩猩似的看
着河间。
“你是不是很能哭?你的事迹我们都知道!”
我逐渐觉得这事有点变味儿了。
谁知,长发盖脸的女生把我写的情书丢到一边,从自己的座位上
取来一个空水杯 :“你多久能把水杯哭满?”
河间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女生们笑成一团。
“不好意思,总哭的男生实在不够‘爷们儿’,我不喜欢。”
河间明了,立刻转身离开。走到一半回过头,用我从没见过的“爷
们儿”眼神瞪着女生们,女生们都不敢笑了。
河间大概受刺激了,打那以后,变得沉默寡言。听说他每天说的话不超过三句,我再也没听过他哭泣的传言。河间拼了命一样啃教科书,初一时就将初三的课程全部自学完毕,次次大小考都是雷打不动的年级第一。小学时他只是学习尚可,谁知初中摇身一变,成了不知疲倦的学习机器。
河间再次成名,这次不是因为哭泣,而是他稳坐第一的宝座。不知长发女生后来是否后悔。
初二下学期,河间作为交换生去美国一所著名中学进行为期一年的交流学习。
从此,河间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可望而不可即。家长们总是揪着我们的耳朵,夸河间这好那棒,他们已经忘了当年河间的哭声是如何扰民的。
河间爸开的啤酒屋也门庭若市,家长们总是挤在里面向他请教教育方法。河间爸整日笑呵呵的,脸胖了、腰也直了。一家三口曾经的合照被他摆在最显眼的地方。老妈甚至因为我当了河间六年的同桌而备感荣耀,向邻里不断吹嘘曾经我俩如何要好。
谁知,河间没在美国待满一年,四个多月就回来了。河间爸是在派出所里接到河间的。
陪着河间回来的是他在美国的老师,一个身材魁梧的洋老太太。见到河间爸,她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河间爸一个词没听懂,望着河间发愣,河间也直愣愣地看着他。
警察告诉河间爸,下飞机以后,洋老太太询问河间家庭住址,河间牙关紧咬,一个字不肯说。没辙了,机场工作人员只得带两人来派出所寻求帮助。
警察说的话,河间爸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一个劲儿抚摸河间的身子,焦急地喃喃自语 :“我儿怎么了?我儿怎么了?”
河间怎么了?河间哑巴了!
小时候的河间是个哭包加话唠,长大后变得少言是正常现象。可是一别四个月,河间像完全换了个人,瘦得浑身都是骨头,眼神呆滞、面庞发灰,指甲缝里都是泥,头发长得盖住耳朵。更可怕的是,他的脸上好似戴了一层面具,不会哭、不会笑也不会说话,脸颊两旁的肌肉时刻都绷得鼓鼓的。
在警察的劝慰和洋老太太的叽里咕噜中,河间爸搂着竹竿似的河间痛哭起来。
河间再次回到学校,他第三次震惊整个校园。
河间的同学直言教室里多了个机器人,还是没组装好的那种。
作业他从来不交,老师提问他也不答,要是有同学问话,他就直勾勾地盯着人家,脸上还有莫名笑意,让人心里发毛。
学习自然跟不上了,连基本的人际交往都成问题。有一回,河间不知怎么被小学部的“小傻子”盯上了。那小子是真的智障,长得嘴歪眼斜,同学做早操他蹲在沙坑旁撒尿的那种,老师从来不管。河间就像风筝一样,被“小傻子”牵着手,在操场上跑来跑去。一节课过去,大家才发现河间的座位空着,跑到走廊一看,河间还被“小傻子”控制着,穿梭在无数个比他低两个脑袋的小学生中。
爸爸断断续续从工友那儿听说了河间变成这样的原委。原来,那所美国名校高手云集,洋学生从小的学习方式和我们不同,考试试题自然新鲜。河间次次都吊车尾,次次都在宿舍哭得乌烟瘴气。长此以往,他的心理防线坍塌了。如果是小学时的哭包河间,自然不会变成这副样子。但现在的河间,好容易爬到金字塔顶,只摔一次,便粉身碎骨。
只要谈到“河间”二字,街坊们无不扼腕叹息。
河间爸索性叫河间休学,带着他求医问药,却收效甚微,啤酒屋也关张了好一阵子。
一天晚上,临睡前,隔壁忽然传来纷乱的杂响。我们静心听了一会儿,确定那是玻璃器皿砸在墙壁上的声音。
我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敲开河家的门。只见一地碎碗、杯盘狼藉,河间缩在墙角,双眼圆瞪,像撞见野兽。河间爸直喘粗气,猛然将一只碗砸在地上。
“河间,你哭啊,你给我哭啊!”
“老河,别这样……”我爸在身后抱住河间爸。
河间爸这个头发花白的汉子呜呜地哭起来。
一个周六清晨,我刚睡醒,楼下忽然传来一阵惊叫。
我趴在窗台上,只见七八个男人走进我们院儿,工友们抬着河间爸。他双眼紧闭,一半衬衫撩上去,露出白花花的肚皮。
我妈把门一推 :“出事了!老河死了!”我立刻坐起,眼前发黑。
原来河间爸为河间烦心,一晚没睡,清晨出去晨练,不知是休息不够还是年龄大了,想在一棵树旁大解,刚蹲下,眼睛一闭,向后仰倒。
略懂医术的街坊说河间爸死于脑溢血。
楼下有许多街坊围在河间爸身旁,低语声连绵不绝。直到来到他身边,我仍觉得这是一场梦。河间爸就像睡着一样安详,他走得一定没痛苦。
人群忽然岔开一条缝,有人低呼 :“让一让,河间来了!”
河间被我老爸推着肩膀走过来,满眼懵懂。我爸说 :“河间,那是你爸爸,去看他一眼吧。”
河间面无表情地哼了一声。
我牵住河间冰冷的手 :“河间,勇敢点,跟你爸爸见最后一面。”那一瞬间,河间的五官如冰雪消融般活动起来,一层无形的壳从他的脸颊剥落,他的表情风云突变 :“爸!”河间发出惊天动地的嘶吼,
踉跄着向河间爸走去。
我妈噙着眼泪,欣慰地说 :“河间终于哭了。”
谁知,躺在地上的河间爸猛然坐起,仰天长啸 :“河间,你好了?我就知道这招管用!”
胆小的女街坊来不及发出呜咽,软绵绵地向地面倒去。
河间恢复了正常,河间爸很高兴。他在啤酒屋大摆筵席,请出力的工友吃饭。
河间还是寡言,不过已经能跟人正常交流。河间爸希望他恢复到小时候的状态,他似乎喜欢河间哭。
河间爸允许河间喝了一杯啤酒,河间不胜酒力,趴在饭桌上沉沉睡去。
河间爸望着熟睡的河间,对我爸妈说 :“这小子从性格到长相都像我,唯有一点像他妈妈,爱哭。他妈妈第一次和我见面的时候,被一只蟑螂吓得又哭又叫,我想姑娘咋这么可爱。后来他妈妈走了,把一样东西留在我身边,就是河间的哭声……”
那天晚上,他们聊到很晚,末了我还是不知道河间妈究竟去了哪儿。
昏黄的灯光照耀着白沫,啤酒的波纹在玻璃相框上荡漾。相框里
泛黄的旧照片上有河间一家三口模糊而永恒的笑脸。
这绝对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画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