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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家中只有南北两个卧室, 哥哥们睡在北屋, 唐棠睡在父母的南屋, 这会儿哥哥们都歇午晌去了,南屋里只有唐棠和孟丽云。
午后的凉风习习, 阳光融融, 窗户上挂着的碎花窗帘轻轻地鼓荡, 孟丽云回过头, 静静地看着唐棠,唐棠有一瞬间的恍惚,分不清自个儿到底睡醒了没有。
“妈妈, 咱们去找爸爸吧。”
唐棠说完,看清了妈妈脸上的泪水。
她的瞌睡一下子就醒了,手脚并用地爬下床,来不及穿鞋, 噔噔噔地跑过去, 抱住妈妈的腰,轻声问, “妈妈, 你怎么啦?”
女儿的声音软软的, 小手规律而轻柔地打着孟丽云的背, 因为这四岁的小小人儿,孟丽云胸腔里的情绪得到了一点抚慰,她不愿意让孩子过早地承担不该承担的东西,抬手擦了眼中的泪水, “没事儿,妈妈只是有点不舒服。”
实际上,孟丽云中午去了一趟城南公安局。
她中饭吃到一半,接到了城南公安局的电话。
电话是刘局长亲自打的,电话里没有和孟丽云细说什么,只说是唐志华的案子有新的进展,让孟丽云去一趟公安局,刘局长还叮嘱,最好是带着其他家属一道去。
孟丽云当时心中就有些紧张,因为对于丈夫失踪这个案子来说,有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她当即饭也不吃了,匆匆赶去城南公安局。
到了公安局,便被叫去辨认物品。
一件脏兮兮的蓝布棉衣,袖口和下摆都被磨得毛了边儿,领口上有淡淡的血迹,再有,就是一支钢笔,钢笔的墨蓝色金属外壳上有山岚市设计院的字样以及一串数字。
这件衣服是孟丽云亲手做的,她其实认得,但她还是解开衣裳的扣子看内衬——内衬的左腰位置有一块补丁,那是唐武玩儿火,不小心给烧了一个小洞,孟丽云揍完唐武,从不穿的旧衣服上捡了一块布,给打了一个补丁。
至于钢笔,根本不需要费力辨认,因为钢笔外壳上那一串数字,是唐志华在市设计院的的职工编号。
“是我丈夫的。”孟丽云几乎是僵硬着说出了这句话。
刘局长亲自给孟丽云倒了一杯水,讲起了衣裳和钢笔的得来。
现在国家的户籍管理政策非常严格,无论是谁只要是到异地,都必须找组织开介绍信,没有介绍信就是盲流。哪怕是有人想出去讨饭,都得找大队开个讨饭的介绍信,而且拿着讨饭的介绍信去做别的,即便是做帮人补水壶这种不算投机倒把的小活儿,也一样算是盲流。
各地的政府都都很重视查盲流,盲流一旦被抓到,就会被遣送会原籍。
前几天城南公安局搞突击检查,被检查的人当中有一个拿不出介绍信,为了证明自个儿的身份,那人掏出一支外壳上刻着“山岚市设计院”的钢笔,号称自己是市设计院的职工。
不巧,当日参与检查的某个公安同志,恰好有亲戚在市设计院,因此当即就给亲戚打电话,结果一问,钢笔的工号对应的是唐志华。
唐志华的案子不但涉及大额款项,还涉及人口失踪,市公安局一直很重视,城南公安局就更不必说,局里每一个同志都对案情了如指掌。
因此,城南公安局的专门审了这个盲流。
刘局长是这么说的:“这个盲流是罗安县人,罗安县在咱们山岚市的边儿上,这个地方在算盘河的流向上,属于比山岚市下游的地界。经过我们的审问和证实,这个人是在唐志华失踪的第二天捡到的棉衣和钢笔,我们经过对当地的走访调查,这个人当时在家中,没有作案时间。”
“据这个人说,领子上的血迹,是捡到的时候就有的。”刘局长缓了缓语气,慢慢地说,“唐志华失踪的时候是冰雪消融的春汛时期,我们推断,唐志华是被洪水冲到罗安县,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而且——”
“而且,当时他身上是带着伤的。”
一个带着伤的人,被初春的洪水带着飘到了别的市县,还被人捡到了带血的棉衣……
孟丽云当时紧着腮帮子问,丈夫,活着的可能性大吗?
刘局长沉默半晌,没有回答孟丽云,只是说市局得知进展之后,认为案子比原先大家认为的还要恶劣,所以市局专门成立了调查组,和城南分局协同处理此案。
“妈妈?”
孟丽云回过神,她知道女儿人小,但是脑瓜子聪明着呢,所以她转个话题,问唐棠,“甜妞梦见爸爸什么啦?”
哦,对,什么都不如找爸爸重要。
于是,唐棠开始讲起了梦境。
……
孟丽云和唐棠说话的时候,楼下家属院里已经炸开了锅。
正值下班的时候,一群人有老有少,聚在那棵前阵子被汪翠芬猛撞了一回的老槐树下。
“什么?唐志华死了?”
“那可不!”汪翠芬的老脸皮经得起臊,又把郑美红从单位总工办偷偷拿回来的搪瓷缸子端出来,粗声粗气地说:“我早就说,唐志华肯定死得透透的了,你们偏不信吧?这下呢,人家大帽檐也是这么说!”
这年头有两种工作最有排面,一个是方向盘,一个是大帽檐,方向盘是司机,大帽檐嘛就是公安。
汪翠芬的消息是从郑美红那儿得来的,郑美红呢,是恰好和城南公安局那位同志的亲戚坐在一个办公室,两边儿打电话的时候,郑美红耳朵尖,就听到了。
这会儿一下班,郑美红就迫不及待地踩着她那双友谊商店买来的皮鞋,颠颠儿地回家,告诉了汪翠芬。
汪翠芬本来就是个大喇叭,而且,这事儿她得意啊,她巴不得唐志华死了臭了,再说了,她是大院里料得最准的,是不是?
所以啊,汪翠芬泡了满满一大杯菊花茶,打算就站在这棵老槐树下,不管遇到是谁,都要细细地讲一回刚得来的新鲜热乎的唐志华的消息,而且还要发表评论和感想。
“你们说,原先唐志华多好的一个大小伙子啊,人长得好看,还是单位的技术骨干,前途多好啊,是不?”汪翠芬喝进去一口茶,将着漱了漱口,又一口吞下去了,自个儿的嘛,不嫌脏,不浪费。
夸完唐志华,汪翠芬想起自己那老女婿相当小气,连忙加一句,“当然,唐志华再好,那也比不上我女婿,连我女婿的脚指甲都比不上。”
好像说完这句就安全了似的,汪翠芬又惋惜地接着说:“可惜啊,唐志华偏偏要娶个克夫的,你看那孟丽云,跟生猪崽儿一样,一生一大堆,唐志华要不是为着养活那么大一家子,能死在工作的路上?”
这话说的,好像不跟孟丽云结婚,不生那么几个孩子,唐志华就不上班了一样。
况且,郑美红结婚几年肚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汪翠芬明面上嫌弃,实际上羡慕孟丽云羡慕得不得了,背地里到处求神拜佛。
不过,尽管大家私下里嫌汪翠芬说话没水平,而且为人刻薄抠门,但是还得顾忌着她的老女婿杜副院长,当着面,还是多少敷衍着这裹脚老太太。
只有一个拿着毛边儿蒲扇的老太太,瞪着汪翠芬,“你可别瞎说!谁告诉你的?”
当着一群人的面,竟然有人质疑,而且语气还不咋好,汪翠芬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了,不过她一转头,看到是刘二胖的奶奶徐大妈,那刚要瘪下来的嘴皮子就恢复了原样。
为啥子呢?因为徐大妈家里拥有整个家属院唯一的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这可是家属院独一份,王院长家里都没有的,每回吃了晚饭,院子里人前三排后三排,左右再站几个,乌泱泱地一群人围着那台电视机。
汪翠芬咋也想不明白那个铁坨坨里头装的啥,怎么有人唱歌,还有人打仗?反正,她也喜欢看就是了。虽然老女婿说要买电视机,但这还没买嘛是不是,所以她还得靠着徐大妈那铁坨坨看小人唱山歌。
汪翠芬不但没甩脸色,还有些好声好气的解释,“我们家美红说的,公安局给单位打电话了。”
郑美红家的房子在二楼,下头有人看到她正好在窗户边儿,就扬声问:“郑副主任,汪大妈说的可是真的?”
“真真儿的,我亲耳听到的。”郑美红点点头。
这下,徐大妈也不说话了,慢慢地红了眼圈儿。
人群里一片叹气声,太可惜了……唐志华是单位最年轻的所长,还是单位的男职工中长得最好看的,关键是为人也很好,谁家有困难,他都愿意伸手帮扶一把。
唉,没成想,英年早逝,孟丽云一个人带着四个小豆丁,那可怎么过活下去?
院子里一片安静,连汪翠芬也因为一口气说了太多,嗓子有点沙哑了,喝着菊花茶歇气儿。
这时候,大院门口进来一对年轻夫妻,因为不是本单位的人,王大爷照例问:“同志,你们找谁?有什么事儿?”
“我找孟丽云,她欠我们家钱,找她要钱!”女的说话大声大气,掏出两个本本,扔到王大爷的桌上,“这是我们的证件。”
王大爷戴上老花镜翻开证件,一个是汽修厂的工人古大富,一个是手套厂的工人李招娣,都是正规单位。
于是,王大爷按规矩登记在本子上。
还证件的时候,王大爷说:“同志,小孟家里今天怕是不大方便,要不你们改日再来?”
“那不可能!”李招娣气呼呼地拿回证件,“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哪里还需要挑日子?”
“要不……今天算了吧?再缓一缓,过两天来。”古大富扯一扯李招娣的胳膊,小声劝说:“当初我家揭不开锅,我差点儿饿死,是志华哥勒紧裤腰带,把学校配给他的口粮分给我,后来进汽修厂也是志华哥帮的忙,不然,我也娶不到你……”
说的是有情有理,然而李招娣怒气冲冲地甩开丈夫的手,尖声道:“哦,唐志华是你的恩人,你就要背着我借几百块钱给孟丽云?那我弟呢,那可是我亲弟,我们老李家的独苗苗,找你借两百块钱,你咋就死活不肯借?”
古大富想说那不一样,孟丽云借钱是给孩子们的外婆看病救命,以孟丽云的人品肯定有借有还,小舅子借钱只是想买自行车和手表臭显摆,这些年贴给小舅子多少钱了,可一分都没有回来过。
但是,古大富敢想不敢说。
李招娣已经气冲冲的走到院子里,看到老槐树下围着一群人,扬声就问:“请问,谁知道孟丽云家住哪里?”
大家心里正在为唐志华惋惜,也为孟丽云难过,李招娣一看就不是个能好说好话的人,谁愿意这时候还给孟丽云添堵呢?
所以,大家看着李招娣两口子,没人说话……除了,汪翠芬。
要说起来,汪翠芬是恨唐志华,但是更恨孟丽云,孟丽云不但抢了唐志华,让自家女儿丢了老大的脸面,还抢走了自家女儿怀孕的风水。要不然,孟丽云能母猪一样连生四个,而郑美红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汪翠芬早留意过了,女儿的屁股比孟丽云的大,不可能是石女。
“我知道!”汪翠芬是个矮墩子,被大家围着,看不到李招娣和古大富,于是她费力地跳起来,喊道:“三号单元楼的四楼——!”
汪翠芬不是裹过小脚的嘛,年纪大了走路都有点儿费劲儿,这着急忙慌地一跳,落地的时候就没站稳,偏生旁边儿的人不但不扶她,还都好像生怕被她沾到,一致地飞快地闪到一边儿。
“哎哟——”汪翠芬摔了个狗啃屎,也不晓得断了骨头没得,就这样了,她还倒抽着冷气,坚持说完,“走到……走到底……就是了……哎哟……”
李招娣不说谢谢,也不管汪翠芬摔成了啥样,冲着三号单元楼拔腿就走。
不过,她刚走到单元门口,孟丽云下来了。
孟丽云完全没有大家想象中的崩溃,她的眼圈有点红肿,但是头发一丝儿不乱,衣裳抻抻展展,往院子里一站,依然是市设计院最标致出挑的女人。
“就在这里说吧,孩子们在家里睡觉,我不想吵醒他们。”孟丽云的脸色很平静,目光淡淡地看着古大富和李招娣。
李招娣也不知怎么的,感觉自个儿像皮球被戳了个针眼儿,心里不由得有点发虚。
古大富很难为情,“嫂子,你忙,我们没什么事儿,就想来看看孩子们……孩子们在睡觉,那,那我们这就回去了。”
“我不回去!”李招娣想到那笔钱,语气又尖锐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儿?”
“师娘,您没事儿吧?”
这时候,王院长也下班回来了,唐志华的徒弟熊建军恰好在王院长后头,前后脚地进了家属院。
王院长五十上下,国字脸,带粗框眼镜,看着很有领导的气势,李招娣有点儿怂地看了一眼,虚张声势地问:“你,你是谁啊?”
“我是唐志华和孟丽云的领导,市设计院的院长。”王院长一只手背在背后,语气平和地说:“孟同志家里现在遇到了困难,有什么事,你可以跟我说说。”
显然,王院长和熊建军虽然没有听到汪翠芬前头的话,但也已经知道了唐志华的消息。
李招娣有点下意识地怵领导,但还是钱更重要,所以她抿抿唇,说:“我……孟丽云前阵子找我们家大富借了二百八十块钱,这事儿我不知道,是大富背着我干的,不过嫂子也不是外人,借了就借了。只是现在我娘家有急事儿需要用钱,所以今天想问问嫂子,到底什么时候还钱?”
之前唐棠的外婆干活儿的时候突然昏倒,孟红星用拖拉机将老人家拉到医院,当时情况已经危急,医生说要尽快做手术。大哥孟卫星和孟红星凑了些钱,孟丽云又找王大富借了一笔。
徐大妈不落忍,把蒲扇背到身后,走到孟丽云身旁,“小孟啊,你要是手头不宽裕,大妈叫海洋他爸借给你。”
刘海洋,是刘二胖的大名。
二百八十块钱,相当于市设计院一般员工半年的工资,不算少,但也不算多,凑一凑也能拿出来。
满院子谁不知道孟丽云现在困难,徐大妈的话音刚落,又有一个女同志说:“丽云,我家也可以借给你。”
“我家也可以!”
“我家也行!”
“还有我家!”
院子里的人们争相开口,甚至在自己家中的人站在窗边朝孟丽云喊话,大院儿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声音。
不只是同情和怜悯,更多的是为唐志华和孟丽云两口子往日对待大家的情谊。
“谢谢大家,我心领了。”孟丽云朝大家微微鞠躬,然后对李招娣道:“劳烦你们在这里等等,我上去拿钱给你。”
古大富实在不忍心,拉住李招娣,“回去吧……”
李招娣一梗脖子,“我不!拿不到钱我就耗死在这儿!”
没一会儿,孟丽云就下楼了,用一张写过的作业纸兜着一堆钱,递给李招娣,“不多不少二百八,你数数。”
李招娣倒是无知无觉,当着大家的面儿把钱数了两遍,最后高高兴兴地说:“齐了,嫂子,回见!”
古大富觉得没脸,早已经自个儿先走了。
之所以说孟丽云还给李招娣的钱是一堆,是因为里面既有十元一张的大票子,也有一分两分的小票子,甚至,还有几的分分钱的硬币。
约莫,孟丽云是把家中所有的钱都凑上来了。
人群里一阵唏嘘。
熊建军最是不忍,对王院长说:“王院长,您看能不能先把我师父的抚恤金发下来?”
“建军啊,抚恤金的发放有个过程,咱们单位得先往上头打报告,上头批准了,才发的下来啊。”王院长叹口气,“这事儿急也没用。”
“王院长!”一向温和的熊建军忽然咬紧了牙梆,目光带着点狠,直直地看着单位除了党委书记之外的最大领导,一字一顿地说:“您是想把人逼上绝路吗?”
单位里头党委书记最大,但是实际管业务的还是王院长,熊建军当众顶撞大领导,气氛一下子凝滞了,在场的人都屏住了声气儿,不敢言语。
“你——”王院长面上带了点怒意,伸出手指指着熊建军,不过也就两三秒的时间,王院长的怒气忽然就散了,指着熊建军的手伸平了手掌,往下压一压,是个安抚的手势,“年轻人,不要急躁,听我把话说完嘛。”
“志华是为单位的工作牺牲的,咱们有义务帮扶他的家属。”王院长两只手都背到身后,沉吟着说:“考虑到家属的情况,单位先拨款垫付一部分抚恤金,等上头批下来了,咱们再多退少补。”
熊建军紧绷的牙梆总算松了,他转头跟孟丽云说:“师娘——”
“多谢王院长,也谢谢建军,不过——”孟丽云还是那副平静和平淡的样子,她给王院长鞠躬表示感谢,然后语气坚定地道:“我相信志华还活着,我不申请抚恤金。”
“丽云,我知道你难以接受,但你得为几个孩子考虑啊。”徐大妈急了,赶忙劝说孟丽云。
“是啊,师娘。”熊建军也开口了。
然而不管大家怎么劝,孟丽云都只是摇头。
满院子的人都知道唐志华和孟丽云感情很好,只能给时间让孟丽云慢慢接受,大家摇头叹息,各回了各家。
谢起云下班回来没多久,进大院儿就听见汪翠芬的粗嗓门说着唐志华去世的消息,所以就站住了脚,他的女儿谢娟娟呢,也站在一旁,父女两个就这么从头看到了尾。
孟丽云已经转身上楼去了,院子里聚着的人也散了,谢起云摸摸女儿的头顶,“咱们也回家吧。”
谢娟娟点点头,走了几步,她问道:“爸爸,你和孟阿姨结婚,好不好?”
孟丽云啊……。
刚才乱哄哄的院子里,谢起云的目光一直在孟丽云身上。
孟丽云刚今天刚得知唐志华人没了,不管是从以往的夫妻感情,还是以后孤儿寡母几个人的生计,对她来说,都应该是天塌地陷的打击,而且这种时候,还遇上那两口子咄咄逼人的上门要债,别说寻常女同志,就是男同志,也没几个受得住吧?
但是孟丽云呢,从头到尾,体面、冷静、坚毅,甚至这样大的劫难,丝毫没有损及她身上那丝淡淡的傲气。
大家同情孟丽云,怜悯孟丽云,谢起云也是一样的,只不过,他比旁人还多了一股欣赏,以及虽然年至三十,却像少年人一样突如其来的悸动。
“以后再看吧,娟娟不要乱说,别人听到了不好。”对女儿的问题,谢起云如此回答。
“嗯。”谢娟娟点点头,这个语气,这个话音,谢娟娟已经明白了。
虽然很多细节不对,比如说唐棠竟然安然回到家属院,比如说孟丽云竟然没有要抚恤金……但,最重要的事情是一样的。
看,唐志华死了吧。
(二)
孟丽云上楼开门,一回到家,关上大门,整个人都像是脱力了一样,大口大口地喘息,靠着门才能站立。
唐文和唐武已经醒了,唐武连忙过来扶着她,“妈妈,你不舒服吗?”
唐文麻溜地去倒了凉开水,用白瓷碗装着,端过来递给孟丽云,“妈妈,你是不是中暑了,快喝点水,坐下来我给你扇扇风。”
“没事儿。”孟丽云摇摇头,却是真心地带了点笑容,为了不拂小崽子们的心意,她接过水喝了两口,然后虚虚地扶着唐武的手进了南屋。
南屋的床上,唐棠又摆开了地图。
这一次,孟丽云拢一拢头发,坐到唐棠边儿上,然后招呼两个儿子,“小文,小武,来,咱们一起找一个地方!”
孟丽云刚才拒绝王院长给唐志华申请抚恤金,并不是因为冲动和拒绝接受现实,而是因为她真的相信丈夫还活着,如果申请了抚恤金,丈夫在单位上就算死亡人口,以后回来了,哪里去找工作呢?
丈夫那么优秀,那么努力,才年纪轻轻地当上了单位的所长,她不能让丈夫往日的汗水和努力都白费,而钱财款项,她也已经想好了办法。
孟丽云头一回下楼之前,听女儿说完了她做的梦。
女儿说,她要买地图是因为之前梦到过两只燕子,燕子告诉她,在一个公园里见过唐志华,那个城市有很多蓝色的湖泊,燕子说不城市的名字,但是记得从那里飞到山岚市要飞六天才能到。
这话确实荒诞,起初,孟丽云是不信的。
南屋的檐下就有一窝燕子,小孩子白天见了,晚上就容易梦到,虽然女儿的话不像一个四岁孩子能编出来的,但是孟丽云一向觉得女儿最聪明最可爱,女儿有这个想象能力和语言组织能力,她也不太意外。
后来,唐棠又说了今天中午做的梦。
她说,梦中的唐志华一身白衬衣,在一片一望无垠的玫瑰花田中摘花,别人问他摘那么多花干嘛,他说要摘下来送给妻子,因为妻子最喜欢玫瑰花。
孟丽云确确实实地震惊了。
没错,她是喜欢玫瑰花,但那是十多年前初遇唐志华的时候了。
那时候她刚从大学毕业,分配到市设计院,没多久和唐志华处起了对象,两个人蜜里调油,唐志华当然就知道她喜欢玫瑰花。
但是没过多久,十年运动就开始了。
有一位植物学家因为喜欢梅花,而梅花曾经被东南某位人物定为国花,导致那位植物学家遭到了严厉而残酷地批dou。
孟丽云和唐志华一样,各方面都变得谨小慎微,尤其是听说那位人物的夫人也喜欢玫瑰花,孟丽云从此再也没提过对玫瑰花的喜好。
后来两个人结了婚,生了几个孩子,忙工作,忙照顾孩子……日子变得踏实忙碌,所有的时间都务实地用在每一件和过日子相关的事儿上。即便过了那段特殊时期,孟丽云也再也没有提起过玫瑰花,甚至她都快忘了她以前那么喜欢玫瑰花了。
总之,她的这个喜好,女儿绝对不可能知道。
其实女儿的梦境有很多信息,有大型公园说明是城市,燕子飞行六天可以划出大概距离,尤其是,蓝色的湖泊极具地方特色,符合这个限定条件的并不多。
在下楼去见李招娣之前,孟丽云已经按照几个条件粗粗地筛选了一遍,找出来的城市恰恰就在算盘河的下游,与公安局抓到的盲流的户籍地隔得不远,如果丈夫被洪水冲到罗安县,再远一点,就是筛选出来的那个城市了。
也就是说,用女儿梦中的条件筛选出的地方,恰恰与公安局从盲流身上得出的信息吻合。
九分的相信,或许还有一分孤注一掷,孟丽云抱住女儿,轻轻地说:“好,咱们去找爸爸!”
慎之又慎,孟丽云和孩子们一道翻了一下午的地图,直到天黑了,孟丽云才做了晚饭。
为了简便,孟丽云干脆做疙瘩汤,她舀了两碗面粉,把水龙头打开一点点让水往下滴而不流,然后用筷子快速地搅拌面粉、
等全部搅成絮状,往烧热的铁锅里下点猪板油,拍一颗大蒜进去煸香,掺上两大瓢水,等水烧开了,先下面疙瘩,再下切碎的青菜。
没一会儿,一锅香喷喷的青菜疙瘩汤就做好了,再揪一把窗台的小葱,切碎了洒进去,那真是说不出有多香。
吃过饭洗了碗,约莫八点钟,孟丽云又下了一趟楼。
这一次,她去了四号单元楼的二层,然后停在端头那户人家的门口。
“嘭嘭嘭”,孟丽云敲了三下门。
门被打开,开门的是杜水生原来的老婆生的女儿,郑美红不待见这小姑娘,偏偏还不想别人说她是个心肠狠的后妈,所以小姑娘穿得不错,身上一件碎花的小裙子,脚上穿着一双白色的飞跃运动鞋。只不过小姑娘面黄肌瘦,根本撑不起身上的裙子,看着就像是借了别人的来充面子一样,脚上的鞋也是脏兮兮的,都开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孟丽云摸摸小姑娘的头,“你爸爸在吗?”
小姑娘性子有点怯,但她知道这个阿姨对她蛮好,乖乖地点头,挪到旁边,让孟丽云进屋。
“杜院长在吗?”孟丽云扬声问一句。
杜水生在客厅看报纸,应道:“是小孟啊,请进。”
郑美红和汪翠芬本来在卧房里,听到孟丽云的声音,赶忙就出来了。
汪翠芬也不坐,就斜靠在墙边儿,揣着两只手干站着。
郑美红脸上带点笑,对杜水生的女儿道:“快去给阿姨倒水。”
语气是和风细雨,小姑娘却是沉默着一点儿不敢吱声。
“不必了。”孟丽云制止了小姑娘,转头对杜水生道说:“杜院长,我今晚来就为着一件事儿,我想跟您借一千块钱。”
“那怎么——”汪翠芬不等孟丽云说完,先叫了起来。
杜水生毕竟是单位的副院长,不管心里是什么想法,面上总是讲究个体面,皱着眉头对郑美红说,“叫你娘先回她屋歇息吧。”
郑美红转头瞪了汪翠芬一眼,汪翠芬不敢吭声了,闭紧了嘴巴,仍旧在那儿站着。
“不白找您借,我借三个月,按信用社年利息的两倍给您付利息。”孟丽云不理会汪翠芬,只跟杜水生言语。
杜水生放下手中的搪瓷杯子,显然是产生了兴趣了。
孟丽云缓缓道:“我把房子抵给您,三个月之后还不起,房子就归您,咱们白纸黑字写好,签字按手印。”
抵押房子给杜水生,孟丽云是深思熟虑过的。
首先,为了去外地寻找丈夫,她需要一大笔钱;其次,退一万步,如果丈夫真的出了事儿,她一个人养四个孩子,城里消费高,而且她也忙不过来,到时候要把孩子们送回外婆家,那就没必要住两室一厅的大房子了。
而且,所有家属院的房子,产权都是属于单位,职工只有住的资格,如果孟丽云不住这两室一厅,不可能与外部人进行买卖,只能和单位内部的人私下协调,然后去单位登记换名字就行,当初唐志华就是这么从别人手中换到的房子。
单位里能一下拿出这么大一笔钱的,而且很可能有这个意愿的,只有杜水生家里,毕竟,郑美红无底线地扶持娘家弟弟,汪翠芬念叨想让儿子们进城,那是大院里除开杜水生之外的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儿。
再说了……杜水生和郑美红两口子的钱来路不正,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栽了,还不如现在先敲定了。
郑美红习惯性地跟孟丽云唱反调,刚听孟丽云说完,就说:“我不同意,我们有房子住!”
“闺女,你傻了啊!”这时候,倒是一直干站着的汪翠芬过来扯了扯郑美红的衣袖,小声道:“她那房子弄到手的时候花了可不止一千!你是有房子住,你想想你弟弟们,都在泥浆里头打滚刨食呢!”
汪翠芬心道,要是女儿在城里给儿子们弄套房子,再让女婿给找工作,儿子孙子不都摇身一变成为城里人了吗?那滋味……想想就美啊。
郑美红愣了一下,也反应过来了,她结婚几年肚子里一直没动静,这两年听了汪翠芬的建议,觉得杜水生的女儿肯定是靠不住,还不如从几个侄子里抱一个过来养着,将来好给她养老送终。
要人家养老送终,那起码要给人家解决住房嘛。
这么一想,郑美红就转变想法了,对杜水生说:“丽云跟咱们是同事,认识这么多年了,现在志华没了,丽云一个人拖着四个孩子,我瞧着怪不容易,咱们能帮就帮一把吧。”
杜水生比郑美红大了整整十五岁,比丈母娘汪翠芬才小几岁,而且在孟丽云分配来设计院之前,郑美红是单位长得最好看的女的,所以吧,杜水生除了小气爱嫉妒,其他的事儿都很顺着郑美红。
因此,他沉吟了片刻,点了头,“小孟,看你这么困难,我也愿意帮扶一把。”然后又说:“但是你得给我三天时间,我没这么多钱,我也得找别人凑一凑。”
孟丽云选择性地忽视郑美红的话,至于杜水生的话,就听明白杜水生答应就行,说什么要去借之类的,那不过是杜水生掩耳盗铃,怕人家知道他有钱。
事情谈定,孟丽云也不多待,回家去监督孩子们洗漱,然后自个儿也上床睡觉。
要好好睡觉,好好吃饭,这样才能找到丈夫。
在杜水生两口子所谓筹钱的三天时间里,孟丽云做了很多事情。
首先,孟丽云去书店买了两本针对性地介绍风土人情的书,虽然没有告诉儿子们最终的目的,但是让儿子们也跟着一道翻地图翻小册子,反反复复地推敲唐棠的梦,也再三地确认地图和书上的信息,最后终于选定了要去的地方——安平市。
然后,孟丽云把三个儿子全部送到了娘家,她没有告诉老母亲和两个兄弟关于唐志华的新消息,更没有说她要匪夷所思地按照女儿的梦去寻找丈夫,只说是手头接了活儿,实在忙不过来。
最后,孟丽云去单位开了介绍信,单位的人问起来时,她只说是自己身体不舒服,要去安平市看病,安平市的确有一家远近闻名的医院,因此开介绍信的只是更加同情孟丽云,但是效率十分高效地给开了信。
并且很自觉地,向孟丽云保证不会往外头说。
三天之后的晚上,郑美红告诉孟丽云,钱凑齐了。
还是在杜水生的家中,双方各请了一个证明人,孟丽云与杜水生白纸黑字写明条款,一式两份,双方签字画押,证明人签字画押,事儿就算成了。
孟丽云当晚就拿到了一千块钱。
她连夜收拾行李,第二日天不亮,就带着唐棠离开家属院,去了长途汽车站。
然而到了长途汽车站,孟丽云和唐棠才发现,从山岚市去安平市的汽车票一票难求。
山岚市和安平市虽然隔得不算远,但两边分属于不同的省份,互相交流有限,车次不多,而且最主要的原因是,山岚市不是这一趟汽车的首发地,而只是一个中转站。
因此孟丽云娘俩儿在汽车站看到的景象是这样的——
售票处,穿着海魂衫的小年轻、穿着汗衫的中年人、穿着衬衣的青年人……大家乱哄哄地挤作一团,手里都高高地举着钱往窗口挤,嘴巴有很多张,说的都是一句话,“买张去安平市的车票!”
售票员满脸不耐烦,不管怎么问,都是两个字:”没票!”
而那趟车的站台处呢,也站了一大群人,全都翘首看着车子来的方向,期待着会不会有那么一两个人下车,临时有空位可以补。
孟丽云带着四岁的唐棠,而且孟丽云本身是个年轻的妇女同志,不管是那一头,她实在是没法挤进去。
“小李啊,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收钱的时候要仔细点,你看,又收到半张破钱,这回啊,必须得从你工资里扣了。”
说话的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男的,戴着眼镜,头发抿了头油,正皱着眉头训斥一个穿着售票员制服的女同志。
看样子,是车站小领导。
“哎,大妈,那位同志叫什么名字?”孟丽云拉住一个扫地的大妈,问道。
扫地大妈看着孟丽云,反问道:“你想干嘛?”
“我看着像我大学同学的哥哥,好多年没见了,有点记不清名字了。”孟丽云看出大妈的警惕性,解释了一句,然后把唐棠轻轻地往前推了推,“跟奶奶打招呼。”
唐棠不知道孟丽云要做什么,不过听妈妈的话就是了,她脆声脆气地说:“奶奶好。”
扫地大妈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娃娃,而且还冲她甜蜜蜜地笑,一下子心都化了,这位女同志能养出这么招人稀罕的小娃娃,怎么可能有坏水嘛!
“那是我们这个站管售票员的组长杨宏伟。”扫地大妈也冲唐棠笑,笑得脸上多了好多褶子。
“谢谢您!”唐棠道谢,挥挥小手。
孟丽云一手拧着行礼,一手牵着唐棠,“甜妞啊,妈妈能带你买票了。”
“但是——”唐棠看看方向,“售票窗口在那边呀。”
“是呀。”孟丽云笑一笑,神神秘秘地,不说话了。
孟丽云牵着糖妞去了车站的商店,“同志,我要一个水果罐头。”
付钱,拿起罐头,孟丽云又带着女儿回了车站,然后随便拉住个车站的工作人员,问到了那个叫杨宏伟的票务组长的办公室。
“嘭嘭”
“请进!”
娘俩儿进了屋,孟丽云不忙着送礼,先明知故问,“请问您是杨宏伟杨组长吗?”
“我是。”杨宏伟推推眼镜,有点茫然,“请问您是?”
“噢,看来我找对人了,您好,我是孟丽云。”孟丽云这才绽出一脸的笑意,比方才热情了一些,“是这样的,王主任告诉我要是在车站买票遇到困难,可以跟您求助,他说您呀是个顶热心的人,而且我们抓破头皮都解决不了的事儿,您不费力就能给办了。”
孟丽云说着,把罐头递了过去。
每天来找杨宏伟送礼买票的人不少,如果孟丽云一开始就递罐头,杨宏伟肯定会拒绝,但是孟丽云先点出了杨宏伟的姓名,而且说话不卑不亢,大方端庄,不像一般送礼的人那样带着点儿谄媚,越发让杨宏伟觉得孟丽云确实是那个“王主任”介绍来的。
“噢……噢,是王主任啊。”
不过,杨宏伟没想起是哪位王主任,街道办事处有主任,企业里头也有主任,而且王还是大姓,现在交通不发达,老百姓在汽车站买票不容易,就连杨宏伟手底下的售票员,姓周吴郑王各个姓的、干主任处长各个职位的,托人情买票的不知道多少。
更别说杨宏伟这个票务组组长了,他认识的“王主任”一个手都数不过来。
左不过是一张票,顺手的事儿,而且人家说话好听,还送了一个罐头……杨宏伟没多想,直接问孟丽云,“你要买去哪里的票?”
“安平市。”
杨宏伟拿了孟丽云的票钱,下楼不过两三分钟,就带了一张安平市的车票上来。
孟丽云道过谢,带着唐棠在站台等车,等了约莫半小时,汽车到了。
一群人蜂拥而上,挤得车门处水泄不通,司机和检票员扯着嗓子不停地喊:“让一让,有票的排队,没票的让开!”
孟丽云站在后头,高高地举起车票。
售票员见惯了这种场面了,两只手排山倒海地推开前头挤着的人,对孟丽云喊:“同志,抓紧时间上车!”
孟丽云和唐棠在一片羡慕的目光中,终于坐上了去安平市的汽车。
从山岚市到安平市,还有两个中间站点,车子在市区的时候行驶还算平缓,随着离市区越来越远,车子逐渐颠簸起来。
哐哐哐,左摇右晃,和唐棠小舅舅的拖拉机差不多。
还好孟丽云和唐棠都不晕车,除了在中间站点吃饭、上厕所,唐棠靠着孟丽云,孟丽云靠着椅背,娘俩儿几乎在睡梦中度过了全程。
“安平市到了,拿好行李,有序下车!”
在检票员高昂嗓音中,唐棠醒了过来,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呵欠。
七月份,已经是仲秋时节,虽然白天的时候秋老虎依旧很烈,但是夜晚要来的早一些,这会儿六点多,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孟丽云和唐棠望着窗外,汽车没进站,停在街边儿。
墨蓝的天幕,陌生的街道,到处都是黑越越的暗影,娘俩儿忽然生出一点儿茫茫的惶然。
在她们视线所及之处,有一个男人背对着她们,身上穿着一件合身的白衬衫,身材颀长,高大挺拔,像一棵迎风的小白杨。
在孟丽云和唐棠注意到那个身影的时候,街灯突然全部亮了起来,昏黄的暖融融的灯光照亮了街道,夜晚忽然变得很温柔。
也就是那一刹那,那个男人转过身,高挺的鼻梁,英气的眉目,虽然已经三十上下,但周身仍然透着一股干净的气质。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在夜色中非常醒目,却又并不突兀,仿佛与夜色的温柔融在一起,让人见之即生心安。
“爸爸!”
唐棠扒着车窗,喊出了久违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