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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鸡头的诅咒
尾牙，指的就是年会。
破四旧之后，这词在大陆其实已经鲜有人提了。直到后来，台商和港商纷纷跨海而来，才把它又给带了回来。
后来不少外企因为港台高层成窝，也管年会叫作尾牙。这么叫了好些年，许多后来人便以为那是洋词音译而成。真别说，这两个字组合到一块是有点古怪，如果不知道来历的话。
但其实它是老词发新枝。古倒真是很古。
圈公司在大中华区，向来是香港帮独大。北京圈公司的尾牙，或许是THC总监打海峡对岸来的缘故，却有浓浓的台味。在业内则是公认的又臭又长。动辄从下午三四点开到晚上十一二点。
可别看其他广告公司爱编排这事，其实都夹着羡慕嫉妒恨。他们不是不想也将尾牙搞得这么臭这么长。是搞不出来呀。
没那么多员工。没那么多老板。没那么多愿景可描绘。也没那么多奖可抽的。最主要的是没那么多节目可撑时长。
广告业这么风骚的地界，无论公司规模大小，都没有尾牙请外人表演的。全是自己人上阵，唱唱跳跳扮丑卖萌中，员工跟老板表忠心，老板向员工献媚。
不过呢，其他4A公司的尾牙演出，充其量是部门联欢。跳几个年度热舞。糟改点年度热歌。串烧些年度热词。办不成晚会范的。
CIRCLE则不一样，光北京就有一千多号员工。
跟富士康自然没法比，可在广告业这就算是航母了。
别看被戏称为圈公司，CIRCLE其实是个传播集团来的——全球最大传播集团DPP旗下最大的传播集团。她本来有三个亲生的子公司——CIRCLE广告、CIRCLE互动和CIRCLE公关。前两年全球CEO一句“要整合”，主营传统业务的CIRCLE广告和专攻数码平台的CIRCLE互动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应声合体，成为任新蜂如今所在的CIRCLE传播。嫡系部队由仨变俩，员工却并没因此变少，客户也没因此变多。
与此同时，为了达成越来越难以达成的业绩目标，CIRCLE在大中华区董事长、人称姐夫的Jeff Wong领导下，开始在中国大肆收购各种本土公司。
这些个后加入的子公司，虽说术业有专攻，在私底下都被统一叫作后娘养的。并不跟亲生子们一起上班，还是待在原来的办公室。用的原班人马，服务的原来的客户，干的原先那些事儿。
就是招牌换了。药没换，汤大多也没换。
在姐夫眼里，他们这些后娘养的，充其量就是报表上的数目字罢了。然而，尾牙却不能不让这些数目字参与。因为“要整合”嘛。
到场的房头一多，难免生出胜负心来。互相之间少不了要攀比。
各家员工，尤其是非嫡系的，都铆足了劲儿，要在腊月十六这一日为自家公司争光。一入场，先比颜，比型格，比谁家的大长腿多。到老板们汇报工作的时候，开始比业绩，比作品，比谁的发言哏，比掌声持续时间。进入抽奖环节，自然就是比哪家拿奖拿到手更软以及最后大奖花落谁家。而最重要的，则是比演出争名次。
每年这都是一场集体主义恶战。
在前线短兵相接的是一群二把刀编剧、半桶水舞台指导、极业余演员和麦乐迪歌手。
战斗规则如下：
一、由尾牙组委会提前定下当年主题，比方说今年的主题就是很不潮的“潮”。
二、每家公司各有20分钟表演时间，形式不限，怎么折腾都行。唱歌跳舞超级变变变都行，演默剧话剧音乐剧也行，总之要契合主题撑足20分钟。
赢的人当然兴高采烈，认为替公司争光了。
输的人往往垂头丧气，觉得于公司有愧。
其实尾牙跟奥运会的意义是一样一样的。
胜也没啥可喜。
输也没啥可悲。
关键吧，各家水平都相当——相当业余。
题材也雷同。
不外乎诉诉苦发发牢骚撒撒娇骂骂客户，说说自己有多难，论论广告行跟皮肉生意有多像。尺度一旦拿捏不好，就容易成怨×，跟被逼良为娼似的，倒了所有人胃口。正是因为这个——压力大水平差还吃力不讨好——尾牙事宜一向被视为苦差事，通常都是发给新来的负责。美其名曰锻炼组织能力，其实就是欺负新兵蛋子。
圈传播今年的负责人是任新蜂。实际上，他是因为做错事受惩罚，才被塞了这么一个活儿在手里的。谁也没想到，他干得不错，居然领着一盘散沙得了第一名。
不过这会儿他还不知道，演出还没结束呢。
根据抽签结果，他们公司排在第二个上场，这当口才刚刚表演完毕。
主创们，也就是任新蜂、吴迪、Coke、程欣、郝建、石霆和布兰达，都顾不上卸妆换装，一下台就冲到属于他们的那一桌前，没等坐好，纷纷拿起筷子往离自己最近的盘子里夹。
表演是个体力活，又唱又跳20分钟下来，一个个都饿扁了。尽管饭菜有点凉，依然风卷残云。光顾着吃，都顾不上感谢同桌的Paul。
Paul虽然没上场，今天也难得发挥了点作用——帮他们几个占桌。
任新蜂吃着吃着，忽然停住筷。他的胃又疼了。鼓捣大半个月挠掉好多根头发的一件大事终于完成。此刻他心情比较荡漾。如释重负之余，又有点难受。
目下在他脑子里过的小电影，都是眼前这几位在台上忘的词卡的壳跳错的舞步。他也知道不能苛求。这么短的时间，能把这么多日理万机的业余演员捏合成这样就算不错了。可他还是不甘心。失误太他妈的多了。虽说该笑的地方大家都笑了。失误还是太他妈的多了。
“来，cheers，大家刚才辛苦咯。”
任新蜂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把充满磁性的男低音。
很熟悉又很陌生的感觉。
任新蜂本来没心情碰杯，一转头赶紧举起杯子蹦了起来。原来是刘大卫陪着姐夫在挨桌敬酒，刚刚好走到他们这一桌来。
自打来到圈公司，任新蜂还是第一次见到姐夫真人。说起来，这姐夫也是华文广告界的传奇。资格可比刘大卫老多了，堪称活化石级人物。早在上世纪80年代初就加入圈公司，据说是华人里唯一见过Mr.Circle本尊的。
就像任新蜂剧本里写的：
1989年，他奉命跨过香江，“在黄浦江的旁边画了一个圈”，开设了CIRCLE中国第一家分号。当然了，说“从零起全靠平地抠饼”这不至于，因为是跟着客户过来的。但“第三年才挣五千美金”确是事实。万事开头难嘛。
这么多年过去了，可以说，没有姐夫当年的坚持，就没有CIRCLE今天的排场。
刚才演出中，唱到上头那几句词的时候，躲在幕后的任新蜂，特地留意了一下姐夫。
表情颇为感慨呢。
当时他就觉得，这马屁算是拍正了。
可是，跟大家碰完杯之后，姐夫并没有问这剧本是谁写的，却笑着问饰演有情的吴迪：
“你老板是不是戏里那样的？是的话告诉我，我帮你开了他。”
这话一出口，直接把程欣给呛着了。
吴迪赶紧打哈哈：“怎么会，
那是戏里，哈哈哈。”
“戏里写的都是戏外的事。”姐夫拍了拍他肩膀，瞥了一眼程欣，又端起杯子，佝偻着后背，自顾自往下一桌走去。刘大卫赶紧快步跟上。边往前边回头，先是冲任新蜂点了点头，又冲程欣挤了一下眼睛。
大家都看在眼里。
大家都只当没看到。
接下来半席无话。接着吃。接着喝。接着看表演。
几场看下来，任新蜂算是找回了些自信。不是队友干得好，而是敌人太差劲。他开始觉得这回怎么着也能进前三了。他这会儿还不敢想第一名呢。
他的胃也感到很欣慰，渐渐地就不再闹了。
这时候服务员上了一盘鸡。啪一下搁桌上，把鸡头对准Paul。
“呸呸呸！晦气转走！晦气转走！”Paul嘴里念念有词，大力转动转盘。
把转盘转成平放的摩天轮。
“欸，你搞什么？还让不让别人吃饭了啦！”被Paul这么一转，眼看着夹了一半的青菜又掉回盘里去，布兰达很不爽地一掌摁停转盘。
“亏你还是台湾‘榔’。没听说过吗？尾牙宴上鸡头对着谁，谁明年就要走人。”Paul一边解释，一边像个资深乩童，合掌望空乱拜。
“那现在是怎么回事？这样合适吗？”大家循声望去，发现鸡头现在对准了程欣。
程欣也想把鸡头转走，没想到铆足了劲儿拽了好几下，也没能把转盘转起来。直到Paul嗷了一声，鸡头连同一桌子菜才又转了起来。
“你干吗拿牙签戳我？”Paul摸着自己的胳膊外侧，佯怒问坐在他左手的Coke。
“呵呵，你干吗一直拽着转盘不让它动起来？”Coke冲Paul挑了挑眉毛。
程欣当然是隔着半个圆桌举起两个大拇哥，给Coke点了两个赞，Coke则回报以飞吻。
现在，这一桌，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鸡头的动向。不约而同地，他们都找到了一种玩俄罗斯轮盘赌的感觉。
玻璃转盘悠悠转了几圈，终于慢悠悠地打算停下来。眼看算上惯性和摩擦力，鸡头应该要停在自己门前，郝建急中生智躲到了隔壁的石霆身后。石霆倒是大度，起身，把座位让给他，自己端着碗筷坐到了郝建的椅子上。
作为一个死理性死理性的处女座，怎么会相信这种封建迷信无稽之谈？
石霆这么想，在心底哼哼了两声。
结果好死不死，转盘停在了石霆原先的座位上。也就是说，鸡头现在对准了郝建。
郝建鼓着腮帮子吹了半天，想把鸡头吹歪，终于还是未能吹动。他决定利益均沾要死一块死，说什么也得再转一次转盘。
这一次转盘停在了吴迪面前。
吴迪托着下巴跟鸡头对瞪了好一会儿，突然提起筷子，把鸡头给夹了起来，放到任新蜂碗里。
“室友，这是我对你的祝福，愿你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吴迪说。
“欸？好深奥，你是指这次尾牙吗？”任新蜂说。
顺着那死不瞑目的小鸡眼望过去，任新蜂别过脸去，发现鸡头正对准刘大卫的背影。
当然，就像尾牙名次一样，任新蜂还不知道：
鸡头对准过的人，到了第二年真的先后都离开了。
没有人知道，那到底是真的诅咒，还是广告圈流动性太强。
总之，当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离开的时候，任新蜂将会无数次梦见这一个鸡头。
“嘘，要宣布表演名次了。”程欣拉了拉任新蜂袖子。
于是，这一桌，所有人，一起把目光投向了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