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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天气晴好,众妃请安时皇后说要出去赏花,也算是新入宫嫔妃们聚一聚,因如今后宫的嫔妃不算太多,便只在御花园内漱玉轩设了两桌花宴。漱玉轩内中布置格局也宽大,四面皆开有大幅的镂空花窗,宫人们将悬挂式花窗都支起来,几乎挖空整整半圈墙,与身在花园中也没什么分别。
因是闲散坐开并未讲究次序,朱贵人便以妹妹身份坐在皇后身边。皇后淡淡朝众嫔妃环视一圈,依旧和从前没什么变化,除了位分高几位嫔妃装束奢华一些,新入宫的几名宫妃看起来都有些千篇一律。内中唯一让人留意的便是谢婕妤,那女子并不在容貌上特别出众,却是有种隐约特别气质,能够在人群中一眼便看见她。
文绣悄悄走过来,在皇后身边耳语道:“皇上传话说批完奏章再过来,让娘娘领着大家先赏赏花,只要热闹尽兴就好。”顿了顿,抿嘴笑道:“乐楹公主在皇上那边,估摸着等会就要过来呢。”皇后也笑,知道她是想说乐楹公主聒噪,一来又该要叽叽喳喳的吵个没完。
果不其然,正说着话就见乐楹公主从仪门穿过来,让人奇怪的是今日竟然变得出奇的安静,往常身上挂的那些环佩叮当统统不见,行动间也颇有些大家闺秀的风范,文绣苦笑道:“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我不是看花眼了罢。”
皇后轻声笑道:“看来咱们的乐楹公主长大了。”前些日子乐楹公主被云琅拒婚之事后宫皆知,依她脾气起码也会吵一段时间,猛地一变倒让人十分不适应,而且看起来心情好象还很不错呢。
乐楹公主身着鹅黄的宫纱,简单大方,端端正正裣衽行礼道:“皇后娘娘,皇妹给你请安了。”见文绣满脸诧异的神色,忍不住问道:“怎么,是不是我脸上的妆花了?还是发钗没有戴正?”自己低头检查一圈衣着,“没有什么不妥啊。”
“敏珊。”皇后拉她坐下,笑道:“往常进宫十回,也见不到你认真请一次安,今天怎么变得如此规矩?”
乐楹公主被说的不好意思,起身道:“我找宸妃说话去。”正要走,忽一眼瞥见旁边的朱贵人,因见朱贵人和皇后面貌相似,恍然大悟拍手道:“我知道了,你是----”好似觉得举止不够文静,忙朝皇后询问道:“皇后嫂嫂,她是你的妹妹罢?”
“正是,说起来佩柔比你还小一岁呢。”皇后笑着扯了扯朱贵人,“佩柔,去跟敏珊说话罢。在这里陪着我倒让你闷得慌,你们到旁边逛逛也好,等皇上过来再回这边来就是,去吧。”朱贵人进宫这些时间的确有些闷,宫内的规矩又大,比不得再家唯我独尊可以随意,见到乐楹公主这么活泼也很欢喜,二人说了几句相熟起来,便撇了众人到旁边玩开。
此时慕毓芫已经将近四个月的身孕,初夏衣衫纤薄,隐约显出轻微隆起的腹部,她位分高,圣眷重,兼之怀有身孕更加衬出地位尊崇。泛秀宫的殊荣终究是独一份,诸如熹妃、惠嫔、郑嫔等人自不用说,便是不久前诞育公主的徐贵人也颇被冷落,更不用说其他位分低的宫妃了。
“宜华,我们到旁边走走罢。”慕毓芫被众人的目光扫来扫去,像是在大庭广众下被人围观一般,芒刺虽小,仍然让人觉得十分不舒服。
谢宜华微微一笑,“嗯,坐着也是闷。”
二人不知不觉走到花圃前,内中牡丹花开得正浓,宫内尤其喜欢培养富贵花儿,姹紫嫣红,各色品种争相怒放,放眼望去仿似一片花簇海洋。谢宜华俯身撂起一朵,仰面微笑道:“这花开的傻气,如此大一团最容易掉花瓣,再者味道也不算宜人,世人偏偏还说它是花中之王。”
“呵,或许是吧。”慕毓芫就近在石凳上坐下,上面垫了一方紫莹绡纱绢,“昨天有人来给本宫送千年雪参,是上好的极品,你可知道为何这么费心?”
“大部分药材都需要辅料搭配,雪参越好,其中的药效就容易散发。”谢宜华松开牡丹起身,若有所指笑道:“要是人人都这般好心,娘娘怕是吃不消吧?好在娘娘服用的时间不长,如今悄悄断下,再好生调理着也就没事了。”
慕毓芫仰面望高空看去,碧蓝澄澈的天空中点缀着雪白云朵,一群宫鸽在皇城上头自由自在的盘飞着,那是宫墙内的女子无法奢望的事情。抬手揉了揉微酸的脖子,淡笑道:“若是堕胎不过让人伤心一时,时间长久也就淡忘了。可若是生下个傻孩子,就算本宫能忍住伤心,只怕也要遭人厌弃。”话说至此,唇角笑意渐冷,“真是难为她们如此费尽心机,此番拳拳盛情,还真让人消受不起。”
谢宜华似乎叹息一声,却是微不可闻,“娘娘在玉梓县的时候,挽弓杀贼那是何等英姿?可身为女子又能如何,不论出身与心气,总也是走不出这一方天地,终其一生都不过是荒废虚度了。”末了垂首一笑,“呵,所以今生定要好好的修行,让佛珠保佑我们来生投生为男子罢。”
“呵,原来你在后悔。”慕毓芫忍俊不禁,轻声笑出来,“若是你将来身为男子,又会如何?是上战场去奋力杀敌呢,还是饱读诗书指点江山?其实你若是不入宫,要寻觅一名佳偶亦未算难得,便是不如意一些,也不至于三千佳丽分一人之宠,况且这份宠爱原就不算多。”
“三个人分和三千人分,又有什么区别?”谢宜华眸色淡然,内中一缕波光转瞬即逝,“娘娘棋艺精湛,嫔妾陪着下下棋也不错。”
慕毓芫看清那一瞬间的眼神,一时有些恍然。那年那月,另一个人用类似眼神对自己说----芫芫,朕所有的富贵荣华、无上尊崇、锦绣江山,都只求你喜欢,便是朕的性命也可以交付与你!那是少年身上所特有的无尘执念,还来不及用时间来验证,所有妄想都已经灰飞烟灭,一语成谶!
“娘娘,怎么了?”
“没事。”慕毓芫云淡风轻转过话题,微笑道:“我们慢慢走着回去,皇上估摸着该过来了。”谢宜华也不再多问,二人沉默往花园回走。
“呵,你们两个在一起呢。”明帝接过徐贵人奉上来的新茶,拨弄着茶盖笑道:“难怪找半天也不见人,原来说悄悄话去了。”回头对徐贵人微微点头,“你去坐着吃东西就好,这边有王伏顺伺候着,不必亲自操劳。”
徐贵人答应着却不离开,看着慕毓芫的肚子叹道:“娘娘是福气大的人,这肚子里怀的必定是个小皇子,不知道如何的聪慧可人呢。不象嫔妾这么命薄……”
明帝听她先头的话不住微笑,到后面却微微不快,抬头扫了一眼,“大家都正高兴着呢,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就不要翻出来说了。”徐贵人勉强含笑止声,目光扫过慕毓芫的肚子,似乎有一丝莫名的得意,遂裣衽退下去。
“宓儿,可逛得累了?”明帝亲自将软枕扶好位置,淡淡笑道:“过来坐着吧。朕看你身子越发显出来,以后就少出来走动些,闷得慌便在泛秀宫内逛逛。想要什么东西只管吩咐王伏顺,或者让谢婕妤传个话,她不是常去你那下棋的么。算起来还要等上好几个月才见得到佑祉,时间这么慢,朕还真有些等不及呢。”
“见谁?”皇后在旁边没大听清楚,怔了下微笑道:“是给小皇子起的名字罢?十月怀胎,皇上再心急也只好等着了。”
慕毓芫看见皇后脸上神伤,却也不好不答话,斟酌回道:“听说寅雯近来识的不少字,前几天佩柔还说起过,果真是皇上和皇后娘娘的掌上明珠呢。”
“朕也好几天没有见着她,不如让奶娘抱出来。”明帝也笑,又道:“等会朕要考考她,若果真长进懂事许多,自然有赏赐的。”
皇后闻言点点头,侧身吩咐文绣几句,又回笑道:“这花宴不宜太晚,不然日上三竿可就热得坐不住了。只是佩柔和敏珊怎么还不回来,两个淘气的……”话未说完,只见乐楹公主慌慌张张朝这边跑来,身旁却不见朱贵人。
皇后诧异道:“佩柔呢?”
乐楹公主喘了口气,抚了抚胸道:“朱贵人在那边哭呢。我怎么劝她都不听,说什么也不肯回来,我只好跑来找你们。”她说的不清不楚,也没个头尾,弄得众人皆是莫名其妙,齐声问道:“好好的,她哭什么?”
“呸呸,真是恶心死人了。”乐楹公主皱着眉头,手舞足蹈的比划着,“我们刚到池子边玩,谁知那水底下竟然冒出一个孩子来,头泡得这么大,脸跟纸似的白刷刷,朱贵人当时就吓哭了。”
明帝朝下扫视一圈,眉宇间隐约泛着青气,“朕跟皇后过去看一下,你们都在这边等着,不必跟过去了。”起身时候拍了拍慕毓芫肩膀,不待多说已拂袖离开,皇后更是着急跟了上去。
熹妃倚着锦垫懒懒的舒展腰身,不冷不热说道:“自从宸妃进宫后,稀奇古怪的事一天比一天多,不过咱们也习惯了。这样的事委实晦气的很,还好宸妃你不过去看,要不然冲撞着什么,难免让肚子里的孩子不安生。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这后宫里还不翻了天?”
慕毓芫含笑饮着茶,淡淡朝众人看去。熹妃自是一幅看好戏的神情,郑嫔脸上平静只做没听见,徐贵人若有所思拨弄着茶,惠嫔则惴惴不安垂了头,其余诸妃也是面色各异。等的良久也不见帝后回来,底下已经窃窃私语起来,如此坐下去也不是办法,因此说道:“皇上和皇后娘娘,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了,不如都先回宫去罢。”
“依本宫看来,宸妃娘娘不光是肚子大,连架子也跟着变大不少呢。”熹妃在旁边冷笑,拉长声音说道:“你说回去,大家就回去?皇上和皇后娘娘可没说,等会若是找不着人,那该怎么办?”
慕毓芫原本是担心众人等的心焦,不料熹妃今天铆足劲的抬杠,自己不言语她倒上瘾了。眼瞅着底下宫妃皆小心观望,遂淡淡微笑道:“皇后娘娘特许本宫协理六宫,难道你也忘记了?既然朱贵人出了事,皇上和皇后娘娘一时回不来,花会多半也是赏不成的,难道让姐妹们坐到天黑么?你若是喜欢在这等候,本宫也无权干涉,只是其它姐妹想回去的,就可以先回了。”她的语气自有一种不可辨驳的威仪,况且嫔妃们谁愿看熹妃脸色,因此慕毓芫和谢宜华一走,其余人等也就跟着都散了。
慕毓芫离席却没回宫,而是先赶到凤鸾宫,却得知皇后送朱贵人回去,此刻正在淳宁宫内,只好领着双痕赶过去。进到内殿,只见皇后正在叹气,因问道:“姐姐,佩柔可还好?没吓坏罢。”
“唉,你看看佩柔的样子。”皇后脸上不无忧心,长声叹道:“一点子事就吓得哭成这样,半点事也经不起,都怪爹爹他们把她娇宠坏了。”
寝阁内犹闻嘤嘤哭声,慕毓芫朝里面看了一眼,上前携着皇后的手劝道:“佩柔她还年纪小,你我小时候不是也如此么?等她在宫里待一段日子,也就好了。”
“罢了,你也不必宽慰我。”皇后蹙眉摇头道:“佩柔的性子本宫是清楚,素来就是胆小怯懦,在家中以她独小而受尽娇宠,这丫头……”说至此声音微有哽咽,“原就不该送到宫里来,她那里受得起这般……”
“姐姐想太多了。”慕毓芫于近旁坐下,淡声说道:“认真说起来,什么样的女子才该入宫呢?如你还是如我?你自然是一心想要佩柔好,只盼给她觅得如意夫君。可是如今,既然已经进宫,与其伤感叹息,还不如好生教她些东西。”
皇后面色一凛,遂默默点了点头。
二人坐着说了会闲话,慕毓芫又陪着皇后回宫。待自己回到泛秀宫已是午后,吴连贵跑来回道:“那水里死婴也不知何人做的,听说皇上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虽然已经泡得发烂,可那上头还有未剪断的脐带,眼下徐贵人正哭得死去活来,硬生生说是自己当初诞下的皇子。”
“是么?”慕毓芫淡淡一笑,转身反问,“她并没去看,如何知道那是个男婴?这宫里头的女子,谁会蠢到如此田地?埋在哪里不好,偏偏要丢到水里给大家看到?敬妃已经降成郑嫔,难道她还不知足,逼太急只怕也讨不到好处。”
吴连贵从不见她如此动怒,劝道:“娘娘,有身孕不亦动气。”
慕毓芫也自觉有些激动,只是一想到徐贵人早上来送雪参的情景,就恨不得当场摔到她脸上去,于别的事情都可以忍让,只是想算计自己的孩子万万不能!况且瞧她今日那得意的模样,还有看着自己的肚子的眼神,她也是身为人母,何至于这般心狠手辣而且没有半分不安?
双痕捧着雪参汤进来,也不言语,全都倒进白玉方盂里,这件事瞒得十分的紧,一并连香陶和紫汀等人都不知道。每天依旧照常将汤熬好,由双痕亲自端进来倒掉,这样让对方以为中计,免得出什么新花样谋算胎儿。
吴连贵瞥了一眼,叹道:“还好谢婕妤发现的早,不然就是将那人碎尸万段,咱们也难免要遗恨终生,当真好毒辣的伎俩。”
双痕重重放下汤盅,几滴残液震出,皱着眉头厌恶的擦拭道:“若不是为这小皇子着想,我真不想再端着恶心的汤药,想想就让人忍不住动气。听说皇上还担心徐贵人哭坏身子,真是善心施舍给冬日之蛇,怎么就看不明白呢?”
慕毓芫半躺在美人身长椅上,纤长的睫毛微震,“皇上的心若有十分,那么必定放在江山上有九分,这后宫里头这么多女子,他哪有闲功夫挨个去琢磨。再者说,这些女子不论脾性如何,在皇上跟前之时,哪个不是极尽温柔体贴之能事?只怕在他眼里,个个都是花朵似的美人,如何能与虎狼蛇蝎联在一起?”
双痕叹道:“那也只有自己小心留意了。”
有清风从烟霞色的窗纱下透进来,凉丝丝的沁人,层层垂坠的莹线绡纱无声的盈动起来,慕毓芫望着窗外飘落的花瓣,淡声说道:“这后宫里的女子增减一二,怎么比得上一宗税银的丢失,一座城池的存亡?若是嫔妃们诸事都等着皇上,只怕皇上不累死也烦死,哪能事事都指望着皇上来操心。”说罢,长长舒了一口气,无限心事在胸间汹涌翻动,却合上眼帘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