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践行宴后,迎来了初春第一场雨。
这种天气最为寒冷,连出城送行的人都少,既然已经聚一起吃吃喝喝过了,杨一清便也没让大伙相送,自己携妻子踏上了前往陕西的路程。
明朝地方官不好当,路不好走,事也不好办,便是能借助水力和畜力,沿途也有驿站接待,往返路上还是极不容易。
倘若任地是太平的地方还好,换成个不太平的地方,说不准人能在半路没了。
杨一清这种朝中关系不差的,当起地方官来自然要优容许多,大多都是在布政司、按察司底下干活,要是自己不乐意的话,怕是连西安府都不必迈出半步。
可去都去了,哪能白走一趟?
杨一清扬鞭西指,心中有豪气万千。
他知道自己这身量、这相貌远算不得“伟丈夫”,可既然同是来这世间走一遭,谁又比旁人低一等?他只管做自己心中想做之事,后世如何评说,且留待后人去讲!
杨一清离京后,文哥儿也没闲下来,因为谢家又添了一丁。
才刚生下来的孩子,一般外人是不好去看的,不过文哥儿不是外人,他自诩是谢迁门下弟子,屁颠屁颠跑去看小孩。
徐氏图文哥儿健健康康、聪明伶俐,想让幼子沾沾他的神童气,也没拦着他和谢豆他们一块凑过去看奶娃娃。
这么小的奶娃子,文哥儿是不敢摸的。他趴在边上看着小小一只的小师弟,忽地注意到这小孩儿胎毛长得很好。
文哥儿前些时候读书读到样新鲜事物,叫胎毫笔。
据传南朝有位叫萧子云的书法家就很喜欢用这种胎毛做成的笔来写字。
胎毛这东西非常柔软,制成笔自然也是软毫笔居多。
当年李世民看了萧子云的字,就点评说“萧子云无丈夫之气,行行如萦春蚓,字字若绾秋蛇”,接着还狂吹了王羲之一通,表示什么王献之萧子云根本没学到王羲之的精髓,书法上只有王羲之是永远的神!
这个老李喷起人来真有一套,这“春蚓秋蛇”听着活灵活现,跟黄庭坚戏称苏轼那手字为“石压虫合虫莫”有得一拼。
文哥儿好奇地和谢豆嘀咕起来:“什么时候会给小师弟剪胎毛?”
这个谢豆哪里知道,一脸茫然的摇摇头。
文哥儿便直接问徐氏。
徐氏生产完好几天了,精神瞧着很不错。她答道:“满月应该会理一理,怎么了?”
文哥儿把自己无意间瞧见的胎毫笔记载说给徐氏听,还和徐氏讲起书上说的各种离奇传说,比如有人拿着它成了大书法家、有人拿着它考了状元云云。
是真是假他也不晓得,可是听起来很好玩!
要是能把胎毛收集起来做成笔,往后找个他可以开始学写字的生辰拿出来送给他,小师弟一定非常感动!
谢豆:?
听起来不是很感动。
不过好像很有趣的样子。
谢豆立刻说道:“娘,我们要把弟弟的胎毛收集起来做成笔!”
徐氏是头一次听说这种说法,也觉得非常新鲜。
等谢迁傍晚下衙回来,徐氏不由与谢迁说了这事儿,问谢迁是不是确实可以这么办。
“这小子还真是什么书都读,这都叫他找出来了。”谢迁笑着说道,“确实有胎毫笔,做着也不难,你有心想弄的话等满月收集些胎毛给我,我去找笔匠做几支试试看。”
他们幼子胎发长得好,估摸着是够做几支的。
徐氏点头应了下来。
谢迁翌日与同僚们闲聊时说起了这事儿,赶巧有人家里的孩子马上要满月了,二话不说回家去叫人给自家崽子理了胎发,派小厮带着它去寻笔匠做成笔。
记没过几天,那同僚就拿着胎毫笔来了翰林院,很惋惜地和谢迁他们分享道:“可惜胎毛不多,才做了七支。”
其他人听了一阵沉默。
做了七支还不满足,还想做几支啊?
你这都把自家孩子薅秃了吧?
谢迁没想到这事儿都有人想抢先,只能无奈地说道:“给我们瞧瞧你们家做的胎毫笔好不好使,好使的话把那笔匠介绍给我。”
那同僚哈哈直笑,大方地把胎毫笔拿给谢迁写写看。
一群大老爷们轮番传看兼试用胎毫笔,头一次这么关心小孩子的胎毛,并开始琢磨自己家里有没有新生儿可以薅来做笔。
得知此事的文哥儿:?
这些翰林学士怎么回事,一个两个都这么爱凑热闹!
想不到他王四岁小小年纪的,就让长安街许多新生儿享受一把头冷的滋味。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是你爹要你秃,和我王小文可没关系!
文哥儿在心里替自己开脱了两句,也兴冲冲地去跟人讨胎毫笔试玩——不对,试写。
可惜他弟弟妹妹都一岁多了,现在在薅胎毛也来不及了,只能看看他哥什么时候给他生小侄子了!
生来就感受过头秃的滋味,日后必定会有大成就!
文哥儿拿起胎毫笔一试,发现自己本来就挺一般的字,这下子更丑了!
他立刻把笔还给了那位抢先薅了儿子胎毛的翰林官,对这玩意彻底失去了兴趣。
字不好看,一定是笔不好没错了,下次绝对不用这种笔!
文哥儿很快把胎毫笔的事抛诸脑后,京师里头却莫名流传起了“状元笔”的事。
这就是消息转了几手的后果了。
文哥儿只是和徐氏讲了野史里的状元传说,旁人听了便成了“王谢两状元都用过胎毫笔”,在往外一传,不得了了,爱用这笔的都能当状元,还不快把你家孩子的胎毛薅下来!
京师笔匠们接单量激增。
这些单子最初还都来自翰林院官员们。
这等清贵的官老爷都觉得好,那自然是极好的!
于是笔匠们又把外面流传的各种传说加工了一番,但凡有犹豫不定不知该不该下订单的客人来了,都活灵活现地给这些客人讲一遍。
甚至还有人透过传言看本质,给这笔多添了个“神童笔”的名头,说那王状元家的小神童用了它,三岁就会作诗了,你说神奇不神奇,你说厉害不厉害?
所以说,谁的嘴都比不过买东西的人的嘴。
在各方有意无意的推动下,胎毫笔这个不算新鲜的古早玩意一下子在京师翻红了。
效果比文哥儿想象中还要猛烈。
全城几乎没一个新生儿逃过了秃头的厄运!
等文哥儿得知了京师的新风尚,他小师弟都已经满月了。
他从乳娘那里得知新生儿满月时本来就是要剃头的,良心才重新活蹦乱跳起来。
当小秃子本来就是他们的宿命,现在顶多也就是头发被他们爹娘或者祖父祖母跟风拿去做传说中的“状元笔”或者“神童笔”而已。
哪怕京师已经薅秃了很多小孩,文哥儿还是饶有兴致地看人给他师弟剃胎毛。
按照谢迁的介绍,剃胎毛这事儿可以上溯到《礼记》,书里甚至还规定了剃胎毛的时间和发型。
比如三月末剃头的,男孩子可以在脑壳两侧留两撮,女孩子可以在脑壳顶上留一撮,瞧着都还成。
要是别的时期剃头的话,就只能男左女右了!
意思是男孩子脑壳左边留一撮,女孩子脑壳右边留一撮。
记想想就浑身难受。
文哥儿摸摸自己脑壳,还好,他爹娘没给他剃那种奇怪发型!
那《礼记》怎么连小孩子怎么剃头都写进去啊!
简直和老丘写书一模一样!
文哥儿跃跃欲试:“要按‘男左女右’给师弟剃头吗?”
好怪!
让师弟独自承受去!
谢迁:“…………”
倒也不必。
世间有多少人行事全部比照着《礼记》来做?
谢迁笑着为儿子找好了理由:“最近还有些冷,不能剃成那样。”
文哥儿听了也不失望,凑在边上看剃头匠熟练地替那奶娃娃替胎发。
剃头匠不愧是老手,三两下就把他小师弟的胎发给理好了,还把剪下来的胎发收得整整齐齐,留待主家自己处置。
文哥儿觉得谢迁请的这位剃头匠可真不错,不管过程中怎么个运剪如飞法,他们小师弟还睡得黑甜黑甜的,全程都没哭没闹。
文哥儿摸了摸垒得整整齐齐的胎发,转头问谢迁:“这些都要拿去做笔吗?”
谢迁道:“留一束压床,剩下的都找人做成笔给他留着。”
谢豆没去翰林院,自然没摸过真正的胎毫笔,闻言不由问他爹:“能给我一支吗?我也想要弟弟的胎毫笔!”
谢迁看了看剪下来的胎毛数量,颔首答应道:“可以,到时候给你匀一支。”
文哥儿和谢豆嘀咕:“胎毫笔不好写的!”
谢豆一听,文哥儿都试写过了,顿时更想要了。他说道:“便是不好写,摆着也很好玩。”
文哥儿哼唧两声,没有在劝谢豆别用胎毫笔写字。
谢家这边热热闹闹地摆满月酒,宫中上下也是欢喜得很。
原来还没出正月,张皇后就发现自己月事没来,她耐心地又等了一个月才叫太医过去诊脉,终于确定自己真的怀上了。
帝后两人成婚好几年了,中间碰上国丧一直没有孩子,如今终于怀了孩子,帝后自然是第一时间去与太后她们讲了这事儿。
张皇后还笑道:“其实上个月拿到那张‘早生贵子’窗花后我就隐约有点感觉了,只是当时还不太确定,就没与母后说起。”
太后正月里头看过那些活泼可爱的猪仔窗花也挺喜欢。
当时张皇后也跟她们说了,诸如“早生贵子”之类的窗花他们夫妻俩留着没拿过来。
毕竟她们寡居宫中,拿着“早生贵子”怎么看都不太适合!
太后自然也是希望能看到帝后早些剩下皇子的,得知张皇后有孕以后高兴不已,大方地在宫里发了一轮赏赐。
那窗花不是文哥儿献进宫的,也不是他画的图样,更不是他亲自剪的,偏在所有人心里这东西就是他捣鼓出来的。
张皇后向太后报完喜,与朱祐樘一起往回走的时候忍不住感慨:“王家那小孩儿可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帝王家本就占了天底下最大的福气,余下的分到天下人头上怕是剩不了多少,偏那小孩儿的日子就是过得更有滋味。
任谁有了孩子,都会期盼自家小孩像他一样每天快快活活、健健康康地长大。
朱祐樘闻言,笑着与张皇后讲起了近来京师那些关于胎毫笔的趣闻。
他听谢迁说了,哪有什么状元笔神童笔,就是文哥儿在书上偶然看到后提了一嘴。
在那之前他们根本没想过要学前人做这胎毫笔,更别提用了它才考状元了!
那小子只是随口掰扯几句,结果居然引得京师那么多人争相效仿,真是叫人啼笑皆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