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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记点设在金陵中学的操场上。
两个日本人、一个翻译、一个安全区委员会成员,他们负责审核并发放路条。
登记点上围了不少人。
林雨涛把板车搁在操场边上。
好不容易轮到林雨涛,他向说明来意,翻译立即转述给日本人,日本人听后连连摇头,对林雨涛唧唧哇哇呵斥了一大通。
“太君让你把尸体直接扔到外面去,不可以去那么远的地方!”翻译赶紧转译,话中带有南京口音,显然是个南京人,快六十岁的样子。
林雨涛强压着心头的怒火,脸上陪着笑对翻译说道:“这位小爷爷,您也是咱南京老乡,您就通融通融,替我向太君说说情,亡者可是我的亲哥哥,我真不忍心……”
说到动情处,林雨涛想起郝刚真有可能抛尸街头,泪水夺眶而出。
翻译的神色悲戚起来,转头和两名日本人解释着什么,俩鬼子脸色稍稍缓和,一旁的安全区的委员是个美国女人,既能听懂中国话,又会讲日语,似乎也在帮着说情,果然,日本人终于同意了,递给林雨涛一张盖了章的纸和一块白布条。
林雨涛把白布条系在手臂上,拉着木板车,除了安全区西门,向清凉山走去。
清凉山后山,已挖好了一个十多米深二十多米见方的大坑。
十多个和林雨涛一样系着白布条的劳工正在忙碌着。
几个日本士兵持着枪在一旁巡视。
坑的一边,尸体累积如山。
林雨涛清楚,他不可能给郝刚重新单独安葬。
也罢,起码他不会孤单!林雨涛心想。
他找来一把铁锹,和其他人一起劳作,待坑完全挖好后,他小心翼翼地把郝刚的身体扔进了大坑。
郝刚兄弟,你安息吧!有机会我定会来看你!
……
忙了一个下午,林雨涛拉着板车拖着疲惫的身体返回安全区。
南京城夜色阑珊。
往日热闹的夜景已不复存在。
一两个月前,这个时候,这里还是车水马龙,战争的阴云丝毫没有影响到达官贵人们一颗颗驿动的心,在金陵大学的大门口,时不时有小汽车载着漂亮的女生驶向灯红酒绿深处;而南侧数百米的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它的小礼堂每晚会举办一场舞会,刮风下雨从未间断过,吸引着军界的中高层军官乐此不疲……
如今,这些南京城的高官政要已不知所踪。
安全区西大门两侧的路灯已经点亮,昏暗的灯光显得有气无力,怎么也穿不透厚重的夜幕。
大门内马路南侧,一块一人多高的告示牌前围着不少人。
自从南京战端一开,这里就被贴满了形形色色的寻人启事,战祸已让多少家庭骨肉分离。
林雨涛走近人群,借着告示栏上方的一盏白炽灯,他看到各种类型的纸张贴满了告示栏,有父母找孩子的,有孩子找父母的,有找同学,有找恋人的……
林雨涛的眼光突然停在了紧挨着白炽灯下的一张五十公分见方的纸上!
他突然看到了一段很熟悉的文字。
竟然和郝刚手里的那张纸条的内容一模一样,连标点符号都没有改动。
“新年将至,父母甚念,盼吾儿务必于腊月二十一日归家!父:国华。”
只是字迹已不一样,这上面的字体歪歪斜斜,显然和郝刚的那一张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林雨涛好奇心大起,同时也疑云迭起。
如果这是一张普通的寻人启事,那么司令部的作战参谋手里为何有一张同样内容的字条?
他直到死为何还是紧握着不放?
它被贴在最高的地方,是怕被其它的覆盖吗?
最大限度的纸张,是怕别人看不到吗?
……
看这条留言的纸张,是一种少见的厚白纸片,普通家庭根本不会有这么高档的纸!
他们要找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国华是一个人吗?国华中国、中华,它是另有所指?
林雨涛脑子一阵发胀,没有人给他答案。
去建业基督教会医院的一路上,林雨涛的脑子里不断的更替着这内容一致、形态各异的两张字条。
……
建业基督教会医院住满了各式各样的病人。
连楼道的走廊都架着床铺。
林雪宜在巡视病房,莫瑶在盥洗室清洗纱布。
林雨涛首先发现了莫瑶。
莫瑶见是林雨涛,激动地迎了上去,略带责怪道:“雨涛,你去哪儿啦?我去找过你,可怎么也找不到,我和雪宜担心死你了,怕你……怕你到处乱跑!”
短短一天时间不到,莫瑶和林雨涛已经熟悉得仿佛似相交多年的故人一样,抑或,她已把他当成了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另一半!
林雨涛看到莫瑶冻得通红的手,知道这位以前或许饱受父母溺爱的女孩,正在被突如其来的战争所洗礼,变得坚韧起来。
这时雪宜也进来了。
她本来也是一肚子的关切,但听到莫瑶的话后,知道从今以后,会有人比她甚至她的父母更牵挂他的安危,就什么也没问,只是换了一个话题:“哥,一定饿了吧,我给你留了两个馒头。”
雪宜把他们带到自己住的地方,是一个集体宿舍,六人一房间。
“莫小姐,晚上委屈你一下,只能和我挤一张床铺了。”
“雪宜姐,给你添麻烦了!”
“什么话!咱俩谁跟谁啊!”林雪宜一边把馒头递给林雨涛,一边似笑非笑看着他。
林雨涛可不管这些,接过馒头就是大咬一口。
“哥,咱林家什么时候有这样的吃相?”林雪宜提高声音。
莫瑶扑哧一笑。
林雨涛嘴里塞满了食物,含混不清答道:“这都是让小鬼子给逼的。”
林雪宜接过话题,脸上有了几分忧色:“听说明天日本人要进安全区彻底搜查。”
莫瑶跟着补充道:“刚才在盥洗室听到有人议论,说日本人今天又在安全区杀人了。”
林雨涛适时插话进来:“今天下午就在文理学院前,小鬼子开枪打死了我的一名战友,一个小时前,我亲手把他埋在了清凉山的后山腰。”
莫瑶脸色一变:“是赵阔海还是……”
林雨涛摇头:“我城防司令部的另一名战友,也是我军校的校友。”
莫瑶不说话了,她不知道如何安慰林雨涛。
林雪宜道:“哥,你也别太难过,总有一天,我们会这帮日本人赶出中国!”顿了顿,“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正在觉醒,我相信觉醒之时,就是日本人溃败之际!”
林雨涛没想到能从妹妹的嘴里说出这样一番话,异样地看了她一眼。
雪宜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就以进为退,提高声音道:“林雨涛,我说得有毛病吗?请你别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传来莫瑶的叹息声:“如果我是一个男孩子就好了,这样的话我也可以拿枪杀小鬼子!”
雪宜语气不屑道:“难道一个女孩子就不能拿枪吗?还有,除了拿枪就不能为国家干点别的?越是国家危难的时候,除了上阵杀敌,越是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我们发挥余力……”
林雪宜还想顺着这个思路洋洋洒洒讲下去,不经意间看到林雨涛审视的目光,就忍住不说了。
“你个鬼丫头,怎么不讲了?为哥的倒是很想听你能说出什么大道理,继续继续,我洗耳恭听着呢!”
雪宜做了个鬼脸:“你叫我说我就说呀,我偏不说了,气死你!”
林雨涛看妹妹一露往昔调皮地本性,心情莫名好了起来,他把最后一块馒头塞进嘴里,将茶缸里一大半温水一饮而尽,一边下咽一边说:“我有事情要办还得出去一下,你们就别惦记我了。”
说完,林雨涛立起身,手顺势摸了一下腰带。
枪依旧在。
枪里有五发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