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割袍断义

十一鸾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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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去病令人开了矮城门,他不带侍卫,独自策马而出。亲卫们担心骠骑有失,仍出城远远跟随。

    月辉下,郭允按辔而立,待霍去病近了,他淡淡道:“我孤身前来都不惧,骠骑将军反倒怕了?”

    霍去病止住坐骑,冷冷望着郭允:“你约我出来,便是说这些?”

    郭允向丘顶一指:“我们上去坐坐。”掉转马头,轻驰上丘。

    亲卫们意欲随行,却被霍去病喝止:“不用跟来!”他们只得在丘下遥遥守望。

    待上了丘顶,郭允席地而坐,取了酒囊饮具,为自己和霍去病各满斟了一觞。他先行举觞而尽:“你我已有两年未聚,日后怕是再无机会。”

    霍去病亦不假思索,仰首满饮。他将手中觞放下,抬眸直视郭允:“酒我已饮了,而今汉匈大战在即,子维是否想好了,要助匈奴一臂之力么?”

    郭允避而不答,又自倒酒。末了,忽低声问:“月歌她还好么?”听得霍去病说:“有我在,她一切都好。”郭允自嘲一笑,是啊,二弟和月歌早已结成夫妇,自己还何必多此一问?只是他心中仍有些不甘,不吐不快。

    “去病,你可知,有时我还真羡慕你。出身贵胄,得天子隆宠,甚至连上天都幸佑于你。你数出匈奴,无一不胜。想我河内轵郭氏也是名门豪族,若无五年前那场变故,我自当也是能建一番功业的。我对月歌,并非只有欺瞒。对她的关爱之心,并不比你少。我那时若不为伊稚斜所驱,你今日也未必能娶到她……”

    “事已至此,多说何益?”霍去病知郭允要倾泻满腔愤懑,方才只默默听着,而后听得郭允提及月歌,他终于忍不住出言打断。无论如何,霍去病始终不能对郭允出卖月歌一事有所释怀:“做了便是做了,往昔不可重来,但日后抉择仍在你自己手中。我只问你,你终是要同我在战场上敌对么?”

    郭允默然,而后分辩:“去病,莫要怪我,我与你不过各为其主罢了。我如今已无选择的余地,只有栖身匈奴,我方可创建另一番天地。”

    霍去病摇头:“你自然还有旁的选择,并非只有投靠匈奴这条路可走……”却被郭允抢言道:“还有什么旁的选择?投入你军下立功赎罪么?去病,你我相知结义一场,若说出这种话来,便是辱我郭允了。”

    霍去病自然心知,以郭允过人的技艺才干,无论是入自己麾下抑或投卫青军中,都能大放异彩、功盖众人。但孟兄灭族心结难解,绝不屑于如此作为。临行前天子交予的那道诏书,只怕也是无用武之地了。

    但霍去病还是将怀中锦帛取出:“这是今上亲自下的诏,去或留,全凭你心意决定。”

    果然,郭允接过看了,怒极反笑:“说甚么赦我之罪,为我郭氏正名。我全族数十口人皆尽惨死,要他正名有何用?”将那诏书随手扬飞,如弃敝屣。

    霍去病早料郭允会如此,他闭眼轻叹,而后肃容望着郭允道:“我不劝你从军立功,但更不忍见你投身匈奴。其实,你并非毫无选择,你本可以隐姓埋名、远走天涯,又何必为了那些功名富贵而助纣为虐、与本族为敌?”

    郭允不服,讥讽道:“我记得你也曾说过,建功立业,乃是男儿立身所为。你劝我甘于平凡,自己还不是屡屡请战出征?你我兄弟结义之情,终究敌不过这立功封赏。”

    霍去病淡淡一笑,目光清朗:“你若以为我征战是为了富贵显达,那便大大错了。其实,人生在世,得享不过数十年华尔,如今我的权位富贵足以庇荫子孙,何必再为这些虚名身外物来漠北受苦犯险?更可况,月歌也不稀罕这些东西。你或许从未明白,我也好,舅父也好,我二人出征并非为求封赏,而是为了永解汉地边境之危,让百姓安泰、民生得存。”

    听完霍去病这番话,郭允竟无言以对。只他心中仍未平顺。须臾,郭允站起:“你我道路终究不同,来日战场上对决,我不求你手下留情。是胜是败,便看上天之意罢。”

    见郭允仍旧执迷不悟、一意孤行,霍去病失望至极:“如此,那你我二人便在两军对阵前再见罢。”他抽出环首刀:“只我不愿对结义兄长刀剑相向,今夜,你我就此割席,情义两绝。”说罢执刀力划,生生将二人之间的地面划出一道深痕,连他垂落在地的袍服亦被割去一角。

    郭允心中大震,杵在当场。霍去病已收刀入鞘,头也不回落丘而去。郭允怔忪望着,也不知是悲是怅。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眼角余光瞥见身侧不远处,有人正张弓瞄准下丘而去的霍去病。

    原来隆漠察觉出郭允今夜之行,并尾随至此。郭允怒扑上前,将隆漠猛力一推。

    汉军亲卫远远瞧得真切,急声示警:“将军危险!”霍去病闻言转头,一支飞箭擦身而过,直插入地。而丘顶上,郭允和隆漠两人已扭打起来。

    隆漠被郭允坏事而失了手,大怒:“擎肩王做甚?那霍去病在祁连山时曾将我射伤,这一箭之仇,我非报不可!”郭允骂道:“有本事战场上决胜负。背后暗箭伤人,便是赢了也不光彩。”对骂间,眼见汉军亲卫朝此驰来,郭允将隆漠猛拉上马:“还不快走?”

    二人驰了半刻,不见汉军追来,便缓下坐骑。隆漠恨道:“那日在长安,我欲劫淳于月,你也多加阻扰。郭允,你这般三番四次相助霍去病和淳于月,根本不为匈奴尽心。若我将此前种种禀告大单于,你怕是罪责难逃。”隆漠几次奉命跟随郭允行事,皆以失败告终,而今他又想起四年前自己与郭允在长安城初识,也曾被郭允伤及臂膀。如今新仇旧恨涌在一处,他不禁心中怨怒丛生。

    郭允脑中只反复显现霍去病方才的决绝,他黯然对隆漠说:“从今日起,不会再如以前那般了。”

    霍去病回营,一夜无眠。次日,会军日期已过,路博德的人马仍未至。骠骑便令部队整装上路,孤军北上。

    大军方离了与城,赵安稽问:“那路博德和渔阳太守?……”赵破奴摇头:“失期当斩!”余众正叹息间,仆多忽遥指向身后远处:“快瞧,那可是我汉军人马?”

    荒原尽处,有旌旗耸动,数千上万骑正疾驰奔来。

    须臾,路博德最先驰近,作揖大声道:“骠骑将军,属下率部连夜奔驰,终不失期。”

    霍去病眼中阴霾散去:“好,传令你的人马,随大军继续北上,至饶乐水再扎营休整。”

    饶乐水流域乃东胡世代游牧之地,自匈奴冒顿单于大破东胡后,这里便落入了匈奴左屠耆王的统领范围。因其水夹带黄沙,水色浑浊,远看便如一条黄带横在大地上。向导将汉军领至饶乐水上游一处浅缓流段:“此处水深只及腰,我军可涉河而过。”

    当下骠骑令大军停下休整,让兵士们将水囊灌满。

    李敢直接以手捧水饮了一口,只觉满嘴沙石直硌牙,他忙不迭吐出来:“这水如何能饮?”仆多见怪不怪,拍拍腰上水囊:“等沙全部沉下,便能饮了。”

    汉军依次渡河,先头到达对岸的部众仍在拧干湿漉的衣袍时,遣出的斥候便来报:“前方发现匈奴主力,正往此处来。”

    霍去病当即令已渡河的数千军士上马,一齐杀去。奇怪的是,这支匈奴军近万,却不肯与汉军对决,射一阵便撤,待汉军追近又停下战一轮,而后再撤退。如此数番。

    眼见先锋部队已追离饶乐水十余里,霍去病隐隐觉得不对,忙令汉骑停下,那些匈奴骑兵亦在远处遥遥而望。

    “撤退,与大军会合!”霍去病见此,更笃定了自己的想法。汉军疾驰返回饶乐水畔,众校尉问骠骑为何不追,霍去病道:“今日匈奴明显是诱敌深入之举。先探查仔细了再说。”遣了几路轻骑斥候分几个方向去探。

    两个时辰后斥候回返,说附近并未有部落驻地,除这近万匈奴人,也不见其他匈奴主力。这时汉军所有人马已渡过饶乐水,霍去病与众校分析,这支匈奴骑兵要引汉军东去,汉军偏不能上当:“他们只跑不欲接战,本将军就偏要迫得他们在原地一战!”

    于是骠骑令路博德和李敢率部先行从东西两侧赶到匈奴军后方,一个时辰后,匈奴再次前来挑衅汉军,依旧战了一阵便撤退。但这回,在后方等着他们的,是早已守株待兔的另一批汉骑。

    面对前后夹击的汉军,匈奴人唯有展开死战,无奈汉军源源不绝,眼看众多同伴倒下,许多匈奴人绝望,便放下武器意欲投降。

    率军的首领怒喝:“继续往东北突围,莫坏了大单于和左屠耆王的计划。”他正气急败坏之际,左侧忽然旋风杀来一支黑甲快骑,他们箭法之准,令前方匈奴骑兵纷纷落马。余者大骇,转辔而逃,那首领兀自在原地喊着:“欲逃者死!”

    须臾,其亲卫颤声道:“单于,我们被包围了。”那首领转头,呆呆望着身周数不尽的汉骑如铁桶箍至。正中一骑上是个年轻将军,向左右下令:“活捉了!”

    汉军这一役几近无折损,斩虏匈奴数千人,更活捉了单于章渠。霍去病当即将章渠和几个首脑提来审讯:“你们引汉军往东北,那里是否有主力埋伏?”“伊稚斜的王师主力在何处?”

    起初几人还顽抗不肯说,最后骠骑冷笑:“既不肯说,留着何用?斩了!”

    几人吓破了胆,章渠忙求饶,招供道:“左屠耆王令我和比车耆部施行诱敌之计,引得汉军向东远征,待汉军疲惫,左屠耆王再集主力与将军对决。”

    霍去病心中只觉不好:“左贤王?他的人马在东边?那匈奴单于伊稚斜的部队呢?”

    章渠这时还哪里顾得上,一股脑儿全抖出来:“伊稚斜自知难敌将军,故意放出了假消息让将军扑空。他自己如今仍拥了重兵在单于庭余吾水[注1]以南,正以逸待劳等着与另一拨汉军对决……”

    骠骑和众校此时方知上了伊稚斜的当,霍去病尤其扼腕郁恨,天子一心想要他去灭匈奴单于主力,如今看来这计划是无望了。

    众校问:“现下怎么办?”骠骑绷着脸:“还能如何?集结大军,将左贤王灭了。”现下若改计划赶去余吾水之南要向西横穿数千里,莫说几乎不可能行军,且此处还有左贤王部在旁虎视眈眈。

    是以,汉军驱赶所俘的匈奴兵在前,转向朝西北马不停蹄。汉骑方驰出百余里,已得消息的小王比车耆率部从北面斜插而来,欲阻断汉军前行之路。

    骠骑正憋了一肚子气:“各部迎战,诛全甲!”这个比车耆既不长眼送上门来,那便莫怪他要借此狠狠出一口恶气了。

    自皋兰一战后,骠骑所率的军队已很久未对匈奴人赶尽杀绝过了,这回汉军摆开阵势,以精锐射骑迎战比车耆。

    被绑在马上的章渠看得心惊胆战,比车耆部众在匈奴左地也以骁勇闻名,而今在汉骑大军围攻下,被虐得溃不成军。霍去病对章渠冷冷道:“你须庆幸本将军让你带路,否则,你会跟比车耆是一样的下场。”

    章渠险些脱口而问那是什么下场,霍去病已策马与大军旋风般前去。两个时辰过去,比车耆部众原有万余,但在骠骑诛全甲的军令下死伤惨重。比车耆带着亲信卫军欲朝西北方撤退,霍去病又哪里肯放,他亲自率部将比车耆一众团团围住,尽数斩杀。

    当汉军大胜后结集清点战果,章渠瞧见比车耆的首级被高高挑起时,他终于明白此前霍去病说的下场是什么。

    正当汉军攻破章渠和比车耆部之时,拥重兵在西北静候军情的乌维也接到了斥候的回报。乌维听后眉头大皱:“霍去病太精明,我派去引其东去的人马都败了。郭允,你说,当下我军要如何?”

    郭允也郑重起来,仔细分析:“定是霍去病从战俘口中得知了我军诱敌之计。左屠耆王而今只有四万五人马在漠中,不如往西北退到离侯山[注2],那里的右屠耆王和右谷蠡王也有两万余人,你与他们一同相抗汉军,方有胜算。”

    乌维与呴犁湖不睦已久,哪能自折身价去求其相助?在历年汉匈之战中,匈奴左地的损失最少,是以当这几年匈奴惨败时,唯有乌维一部仍能频频南下侵汉。乌维更于两年前力挫从右北平出征、以配合霍去病河西之战的李广部。多年不败的战绩令乌维自负不已,他毫不思索便拒绝了郭允的提议:“四万五控弦之士足矣,汉军东西来回跋涉,士气已低,我便要趁此机会一鼓作气将他们灭在大幕之中。”

    当下乌维不听劝阻,主力在漠中摆开阵势,单等霍去病所率的汉军前来。他的计划是安排屯头王和左大都尉二部在前咬住汉军,自己则率王师悄悄绕到侧方的山坳边埋伏,待前方战起,他再出其不意发起攻击。

    “霍去病用兵狡诈,这回我也来跟他诡异一把!”乌维自觉计谋大好,自信满满。

    这一日,他令斥候不断往来探察前方汉军的形势。

    “汉军大军逼近,约数万人。”

    “屯头王和左大都尉的人马已做好迎战。”

    ……

    乌维眼看霍去病一步步落入自己的圈套,不禁自鸣得意,快等不及前方屯头王等人的信号了。此时斥候疾马来报,十分慌乱:“汉军并未与屯头王二部交战,不知为何却转向绕了个弯朝我们攻来。”

    乌维大惊:“还有多远?”听到探子说汉军离此已不足十里,帐中各小王权贵都煞白了脸。乌维见状,骂道:“怕甚么?各部集结人马,随我迎战。”

    但汉军来得实在太快,简直可用神出鬼没来形容。乌维部猝不及防,方火急火燎调整好兵马,数万汉骑已铺天盖地堵在眼前。

    乌维道:“左大将,你我二部兵马最强壮,须做先锋表率,去把汉军锐气挫了。”当下,左右两方旗鼓架起,轰天震响。左大将部众和乌维的王师双双而出,如两支利剑插向汉军。

    汉军先锋很快便与乌维两支先头部队纠缠一起狠射厮杀,草原上空飞箭漫天。

    郭允瞧了瞧战况,便对乌维提议:“霍去病出兵奇快,且他还自创了一个骑兵阵法,当初就是凭此阵法在皋兰下以少胜多灭了河西四大部落的人马。此刻趁汉军还来不及结阵,不如我带一支队伍绕到其后方偷袭,扰乱汉军军阵。”

    乌维闻之连声赞同,他瞧见汉军前锋英勇无比,早已暗自心惊,郭允此议正可缓解己部在前方的压力。

    当下郭允带了三千人马,神不知鬼不觉离开战场。“全速驰骋,尽快赶到汉军后方突袭。”郭允下令,因他知道霍去病用兵神速,若要击败这个军事奇才,唯一策略就是要比其更快。

    当郭允部到达汉军后方时,汉军仍在前面与左大将和左贤王两部厮杀,仿佛对后方郭允部的到来毫无知情。郭允内心窃喜:“去病,这回也让你领教一下我郭允的谋略。”传令匈奴各骑放轻蹄声,悄悄从后扑向汉军。

    忽然侧里冒出两支伏兵,统共不下三千人,一左一右向郭允部斜击过来。两支队伍领头的分别是赵破奴和仆多,他们怒喝道:“郭允,将军多次饶过你,你却不知好歹。今日他知你会偷袭,早命我二人在此等着夹击!”

    郭允惊了一身冷汗,想不到霍去病布军竟如此缜密,连后方防备都做得滴水不漏。当下,这三千匈奴骑被一切为二,陷入混战中,如何还能偷袭成功?

    乌维和左大将在前方等了又等,不见汉军攻击有所减缓。方才两轮交锋,匈奴已是损了千余人,汉军仍锐勇不减。

    左大将焦急问:“擎肩王怎还没偷袭成功?”乌维也是有些疑惑:“再等等,擎肩王得大单于器重,必有其能耐。”令旗鼓再振,敦促另一批匈奴先锋上前。

    汉军阵营内,霍去病看前方战斗胶着,便转头环顾,正思忖要派谁上前。李敢策马过来请战:“敢请做先锋前去,必为将军力挫匈奴人。”

    当年李敢英勇过人,率数十骑直冲左贤王军阵一事已在汉军中传遍,人皆钦佩。霍去病满意点头:“这回李大校再去冲一回左贤王的军阵罢。”当下让李敢和渔阳太守解二部齐出,分击左大将和乌维。

    李敢上马前眺,忽心中一动,转头对渔阳太守解说:“不如我们赌一场,看谁先夺得旗鼓?”二人击掌立约,率部旋风而去。

    又有两支汉骑杀气腾腾加入战场,左大将看了有些心慌:“郭允那边不见有动,连屯头王和左大都尉的人马也不见来支援。”

    他们不知的是,霍去病迂回来击他们时,已另派了徐自为和赵安稽部去击屯头王和左大都尉。那两人忙着应付汉军,以为乌维和左大将会按计划从侧面杀来予以援助,谁知鏖战弥久,竟等不到一骑前来。

    屯头王战前本就不同意乌维的策略,而今急怒上来:“我原先就提议说在梼余山[注3]布阵等汉军跋涉前来,那里地势有利,可恨左屠耆王却不听。”眼见己部人马折损不断,毫无胜算,屯头王不顾左大都尉劝阻,决心自救,竟鸣金收兵,往西北撤逃。

    左大都尉孤军苦战难以支撑,不得已,也急急喝令人马跟着屯头王部之后狼狈而去。

    徐自为欲乘胜追击,却被赵安稽策马上来劝住:“穷寇莫追,上回高不识险些被将军记过处罚。我们将屯头王二人击退,已是功成,这便回去复命罢。”

    他二部赶去与霍去病大军会合,一时间又在大漠中扬起沙尘滚滚。

    正在鏖战的匈奴人见汉军源源不绝而来,不知有几万数,皆尽胆寒心惊。李敢趁机喝令部众:“随我上,将他们旗鼓给夺了!”汉骑在他率领下,所向披靡,直杀到旗鼓车旁。

    李敢一跃上车,环首刀劈开鼓手,又反身将旗手刺倒,左贤王乌维的大旗便飘然落地。汉军见此,齐声欢呼,愈发战得起劲。

    这边喊声未落,左大将那边亦传来一片汉军的欢呼,原来是渔阳太守解亦同时夺取了左大将的旗鼓。李敢见了大笑,远远叫道:“好个渔阳太守,你我之赌约战平了!”

    旗鼓一失,匈奴兵立即士气大落。

    李敢和渔阳太守则刀锋一转,朝旗鼓车后方的乌维和左大将指去:“左贤王在那里,大家攻上。”汉骑应和着会聚起来,愈战愈勇。

    这时有一支匈奴兵驰回,为首的郭允颇有些狼狈:“霍去病太狡猾,我的人马中了汉军伏兵。”左大将一听,心中更打起了退堂鼓:“左屠耆王,今日我军不利,先撤了日后再战。”

    乌维恨道:“胆小怕死的懦夫,且看我亲自上前收拾汉军!”他正值壮年,历年历战所向无敌,今日又哪里肯不战而退?当下便要率部上前。

    此时斥候急急来报说,屯头王和左大都尉已撤往梼余山。

    左大将赶紧说:“不错,梼余山易守难攻,还有弓卢水相护,我们在那里布阵,等汉军来再战,必能将其歼灭。”

    郭允略一思索,摇头:“梼余山地形太过简单,弓卢水又浅窄,骑马便可渡河,这样是挡不住汉军的。”

    左大将急道:“那也总比在此送死的好!”乌维麾下的几名小王纷纷附和。

    在众人劝说下,乌维远眺了下战况,亦觉得今日难以取胜:“退回单于庭和狼居胥山,那里是我们的圣地,有天神庇佑,定能坚守大胜汉军。”

    郭允再次献策:“我有一计,可让汉军丧失战斗力。”附耳对乌维说了一番话。乌维点头:“好计策!”为保存实力与汉军决战,于是他下令收兵,挥师向西北撤去。

    今日汉军大获全胜,又首虏匈奴上万人。各部会合后,骠骑令大军一齐朝乌维撤逃的方向追赶,并亲自率先锋部队冲在最前。

    半日之后,汉军来到一处山丘地段。斥候报说左贤王一部便是绕着山麓往北撤的。霍去病抬头打量了那山脉,不禁想起了皋兰一战:“这是何处?恐有伏兵。”

    章渠说这是离侯山,右屠耆王图泽自五年前在匈奴右地被卫青大败,逃到左地,此山便是他的统辖范围之一。

    正说间,丘上有密密麻麻的人头马头涌现,最高处那两骑,正是图泽和呴犁湖。

    此前乌维大军失利,一路撤退,经此离侯山,因他与呴犁湖不睦,二人并未合军。为能赢取汉军,呴犁湖原本还忍气吞声出言挽留,谁料乌维仗着还有梼余山和狼居胥可倚,倨傲道:“你二人随我北撤,有我大军庇护,或许还能留得命在。”

    这话将图泽也惹怒了:“本王亦有离侯山可守,何须你庇护?”他自己年长且征战次数亦不少,岂甘受此侮辱?于是他和呴犁湖二部人马两万余,暗自埋伏,等到汉军前来,便急不可耐要发难。

    匈奴骑依仗地势高,万箭齐发。汉军受此一阻,不得不后退。众校问:“可要结阵?”骠骑摇头:“不必。我军人数占优势,却须将匈奴人引下山来。”当下招来众校细细安排。须臾,众人茅塞顿开,领命而去 。

    而后,汉军兵分前后二部,由路博德、伊即轩作前锋,在强大汉弩掩护之下,直扑上丘陵。图泽见了,调增匈奴骑前来支援,毕竟地形占优,未过多时又将汉军压至前进不得。

    再战一会儿,汉军无力再上攻,溃退撤逃。图泽大喜:“霍去病的人马也不过如此,大伙随我乘胜追击!”亲自率了王师冲下丘陵。

    呴犁湖急得大叫:“右屠耆王莫去,那是霍去病设下的陷阱!”

    然而图泽已听不见,他万余王师直冲前去,一时间似乎将汉军杀得狼狈不堪。他不知的是,后路汉军邢山和徐自为二部早已隐在了暗处。

    待匈奴冲下丘陵,得意忘形地追赶汉军之时,邢山和徐自为的人马呐喊着从他们后方发起攻击。而前头原本溃逃如水的汉军亦回转身来,加入战团。

    呴犁湖人在高处,将图泽如何落入汉军包围圈的过程瞧得清清楚楚。他大恨:“快出击,必须助右屠耆王突出重围。”自己亲率精锐冲下丘来,因为他清楚得知,万一图泽失利,单凭自己的人马是守不住这离侯山的。

    很快,图泽也发觉自己上了当,他急急喝令:“回头,杀回山上去!”但路博德和伊即轩哪里肯罢休?伊即轩一部冲在最头里,他的部众大多原是匈奴人,十分彪悍。此时他们一拥而上,将图泽和心腹亲卫困在原地动弹不能。

    双方近距离接触,纷纷抽出刀刃短兵相接。

    伊即轩原是河西匈奴小王,其族亦为月氏遗民。图泽在河西统治时,以他的为人,少不得对那些异族部落多有欺压。伊即轩凭借手上的汉制精钢环首刀,左劈右砍一路杀到图泽面前。图泽见他来得凶猛,大惊举刀相抗。不知是那环首刀坚利之极,抑或是伊即轩力大无穷,图泽的长刀被从中砍断,裘服亦为刃锋裂开。

    图泽大骇,竟忘了转身逃走,下一瞬伊即轩的环首刀猛刺而来,直入了他的腹中。

    见了这一幕,汉军和匈奴军都放声大喊右贤王已死。汉军情绪高涨,便是卡在呴犁湖和图泽部之间苦苦作战的邢山和徐自为二部亦士气大振。图泽的部众则骤失群首,人人无心恋战,开始四散溃逃。

    呴犁湖正率部在丘腰与汉军厮杀,自然将图泽被杀这一幕瞧得清清楚楚,他扼腕大叹:“为何这个霍去病每回都如此好运?莫非真有天幸?”如今图泽已死,自己再战下去又有什么意思?最终还是惨败的结局罢了,不如保存实力撤去与在余吾水之南的伊稚斜主力会合为好。当下呴犁湖鸣金收兵,率部弃了离侯山,直往西逃入大漠。

    汉军亦并不去追呴犁湖,在原地直把图泽部剿灭殆尽,首虏近七千。骠骑十分满意,这几场仗下来,已斩首俘虏两万余,己方却折损极少,战绩已是比此前任何一役都要大了。他听说西逃的乃是右谷蠡王呴犁湖部,心中稍一衡量便作下决定:“莫管呴犁湖了,汉军继续逐北。”

    汉军在往北的路上,却遇到了不小的麻烦。原本汉军横穿大漠,所备饮水已尽告罄。而今好容易出了沙地,大胜一场,欲寻水源,却发觉一路行来,各处水道都堆满了死牛羊。

    漠北的河流湖泊本就稀少浅窄,被那些腐烂尸体一污染,水源便发臭充满异味。汉军起先嫌污脏,后来实在是缺水口渴,有些人忍不住去兜了水饮。向导和匈奴兵士见了,都高声劝阻:“这水饮不得,轻则会得病,重则便小命休矣。”

    章渠说前面就是弓卢水,汉军再撑一撑,到那里去便可补水。骠骑下令道:“都给我忍着,马上就能饮到干净的水了。”挥师北进,终于到达弓卢水畔、梼余山前。

    汉军已渴极,许多人一到水边就忍不住张口狂饮,连河水浑浊都顾不上了。正饮着,从上游缓缓飘下一些浮物,臭气熏天。

    汉军见了,大骂不已,原来匈奴人丧心病狂,连这弓卢水也不放过,亦投了不少死尸烂肉。骠骑怒极,心底早将乌维祖宗十八代都问候遍了,他望着前面的高大山脉:“那对岸梼余山上的匈奴人饮什么水?”

    章渠说,梼余山是屯头王的领地,山上有条幼泉。霍去病一听,便下令:“攻下梼余山,他们不至于会在那条幼泉也埋死牛羊罢?”

    汉军在山下抱怨,殊不知屯头王和左大都尉在山上也怒不可遏:“左屠耆王这是要将我们逼死,他们将死烂牲畜堆埋于水,汉军是没干净水饮了,可我们自己人也没得饮。”

    左大都尉说:“乌维想不出这么歹毒的计谋,定是那汉人郭允,自己领兵打不过,便使这种花招。”他心中暗自懊悔,早不该听屯头王的话来此梼余山,面对数万汉骑大军,不过是死路一条罢了。

    于是趁夜晚天黑,左大都尉率了心腹亲卫数百人,悄悄逃离了梼余山,赶回单于庭、狼居胥山。

    日间汉军有某几部误饮了污水,当夜不少人便上吐下泻。为免兵士病倒影响行军,骠骑传令各部,不得再饮河道之水。有些人实在口干难耐,已开始饮马尿解渴。

    次日,骠骑选取并未染病的汉骑,强渡弓卢水,向梼余山发起猛攻。

    屯头王喝令部众发箭抵抗:“山上有泉,只要守住高地,汉军无饮水,很快便撤去。”有部下却哭丧着脸来报说左大都尉夜间已自行逃走。

    原左大都尉麾下的几个小王哪里肯听屯头王的号令,一个个率部下山,要冲出重围追随左大都尉而去。几个小王各自为战,一下山便落入汉军的重兵圈中,唯有一名小王带领数百人从北面突围成功。

    汉军弓弩齐发,山下的匈奴人死伤惨重。小王雕延年[注4]见前方各部的首领小王都战死了,自己哪里还能敌得过?于是令亲信打起白旗向汉军投降。

    雕延年被带至骠骑面前,他意欲立功保全自己:“我知有条捷径可轻易攻上梼余山,直达屯头王的营寨。”

    于是在雕延年的带路下,一支汉军精锐神不知鬼不觉从山侧的捷径攻上。待屯头王发觉,汉骑已杀到眼前。梼余山的匈奴人背腹受敌,不少人滚落山涧,尸骨无存。余下的拼死抵抗,怎奈汉军源源不绝涌来,屯头王见大势已去,仰天长叹,抽刀便要自裁。

    忽然一箭飞来,射穿屯头王右臂。那是北地都尉邢山率部杀到,他上前拿了屯头王,笑道:“将军敬你硬气,特让我留你一命。”

    汉军夺了梼余山,寻到山腰间的幼泉,方自一解多日来的干渴。怎奈幼泉细小,汉军只灌了数百水囊,泉水便自枯竭。仆多道:“漠北山上的幼泉多是山顶的冰雪融化而来。此时初春,漠北犹自寒冷,冰雪时化时凝。”

    自汉军北征,到梼余山为止,已横穿大漠,出塞近二千里,斩首俘虏数万。现下不少军士饮了污水腹痛不止,尤以路博德的人马最为严重,恐难再驰骋追击左贤王部。骠骑便决定让路博德、邢山、徐自为三部留在梼余山扎营驻守,其余精锐则继续追亡逐北。[注5]

    雕延年向汉军透露,左大都尉已撤向单于庭、狼居胥山,要与左屠耆王乌维会合。霍去病心中一动:“据闻狼居胥山是匈奴的圣山,祭天圣地?”

    “正是,那是匈奴挛鞮氏等几大贵部落的发源地,左屠耆王必定在那里死守。”

    听完雕延年所说,骠骑豪气顿发:“我军便朝狼居胥进发,捣毁匈奴的祭天圣地,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大漠的另一边,卫青所率的五万人马自定襄出发,因是步兵骑兵混队,行军自是慢不少。但卫青这回十分走运,出塞方渡了诺水[注6],还未进入大漠,便捕获了一小股匈奴骑,并在审问中得知,匈奴单于伊稚斜的王师并未东移,而是在单于庭之南的蒲奴水[注7]畔。

    卫青大喜,自认为是上天相助,便亲自率领精兵赶去伊稚斜主力所在的方位,同时令李广部与右将军赵食其[注8]部合军,从东路进发,充当卫青大军的右翼掩护。

    这一来,李广大为不满,认为自己是天子钦定的前将军,加上出东道需绕远,而行军途中水草稀少,势必不能集结赶路。于是他便向卫青申诉,并说:“广自年轻时便与匈奴作战,直至今日才得机会与匈奴单于对敌,广愿请作先锋,与单于决一死战。”

    卫青因有出征前天子的私下告诫,自然不能答应李广的请求,亦不能明说理由,他只得坚持军令不可违。公孙敖亦在一旁道:“李广,你这是要抗大将军之令么?”

    李广早知晓公孙敖与卫青私交甚笃,只道卫青将自己调离,目的是为了要让公孙敖随大军立功。他心中愤恨想道,好个大将军,原来假公济私。于是怒冲冲而去,拒不听令。

    卫青无法,派长史下文书给李广,让他急速带领部队按文书中的指示去办。李广怒起,未向卫青辞别便与赵食其从东路进军。

    其实除了受天子私下告诫外,卫青还有另一层担心,李广为人太过桀骜不驯、不听号令,且这人勇则勇矣,但为将指挥不够缜密、不够深谋远虑。是以此前征战,李广多次使得己部队伍陷入绝境中。这回对上单于主力的机会难得,卫青可不敢再用李广,万一他带着数千人马又无影无踪或乱打一气,便会让这次的举国征战前功尽弃了。

    一切部署完毕,卫青大军约四万人马,挺进大漠。卫青善用匈奴向导,选择了大漠西部的行军路线。正值初春,一路有消融的冰雪,能让汉军免于干渴之苦。即便如此,大漠的行军之路仍十分艰苦。周遭茫茫沙海,渺无人烟,唯有沙沙的马蹄声回响。

    当初赵信替伊稚斜出谋划策说:“汉军越过沙漠,必当人困马疲,那时大单于便可坐收汉军俘虏了。” 伊稚斜深以为然,于是在大漠北缘设下重兵,以逸待劳,单等汉军前来。

    卫青大军出塞千余里,终于横穿过大漠,来到蒲奴水畔与李广、赵食其二部约定会军的地点。然而等待数日,那二部丝毫不见踪影,卫青部却遇到了严阵以待的匈奴单于伊稚斜的主力大军。

    此时匈奴人数占优,卫青军等不到李广、赵食其部,曹襄和公孙贺也还在后方仍未赶至。卫青深知敌强我弱,便下令用数百武刚车并拢,欲围成一个环形营垒,让汉军驻守其内。

    但匈奴已纵出万骑来袭,卫青为拖延时间,亦令五千精骑驰出迎战。匈奴人马虽多,却奈何不了精锐的汉军。

    前方交战,后方的汉军也趁机完成了武刚车自环为营的策略。而后匈奴骑驰近疾射,却发觉汉军的武刚车前竖有坚硬盾壁,防守十分坚固,还有不少汉军躲在武刚车盾之后发弩射击,许多匈奴骑兵因此被射中坠马。

    匈奴兵则是第一回面对这样的车垒,竟然马不得冲阵,箭不得伤人。

    不久后,汉军这方,曹襄和公孙贺的人马也陆续赶至,汉军主力人数大增,而那方的伊稚斜却仍不知晓。

    此时已是斜阳西落,战场上风云突变。大漠刮来强风,一时间飞沙走石,沙砾击面,双方军队都相互看不见。

    还未等匈奴方调整作战策略,卫青便捕捉到这正是发动突然袭击的大好时机,于是急令汉军自左右两翼疾驰向前,包抄伊稚斜。

    不知不觉,伊稚斜已陷入了包围圈。他见四周尽是汉兵,远比他估计的要多。伊稚斜大骇:“先前探子报说汉军只有不到三万人,如今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赵信也惊疑不定:“莫非是援军?”

    但见汉军在长途跋涉之后,士马仍强壮不弱,未见疲态,伊稚斜心中大慌,自忖今日不是汉军对手,他忙喝令掉转辔头:“战不过,我们赶紧走。”

    赵信道:“大单于,我们还有数万人,叫各部也退么?”

    伊稚斜见汉军越涌越多:“来不及,我们先撤,那你叫人去传令罢。”于是乘着六骡车,只率亲卫精骑数百,从西北突围而出。这时一群汉骑杀至,赵信也慌不择路紧随伊稚斜而去。单于一众只顾着自己逃命,临走时连撤退的命令都不及下达,抛下了身后数万匈奴大军,狼狈至斯。

    此时天已落暗,汉匈双方皆不知伊稚斜已逃走,仍在原地混战厮杀,杀伤相当。直至汉军左校尉捕获匈奴俘虏,才得知伊稚斜早在天黑之前逃离了战场。卫青一听,当即发轻骑连夜向西北追击,大军紧随其后跟上。

    匈奴各部群龙无首,亦丢下近两万尸体,一哄散去。这一场蒲奴水畔、大漠西侧的大战方落下帷幕。

    [注1] 余吾水:今蒙古国土拉河。

    [注2] 离侯山:《汉书》里记载为难侯山。今蒙古国肯特省达尔汗山。

    [注3] 梼余(táo tú)山:今蒙古国巴彦乌列盖省内山。

    [注4] 雕延年:《史记?侯表》记载,延年以匈奴王降,封臧马侯。

    [注5] 《史记》:右北平太守路博德属骠骑将军,会与城,不失期,从至梼余山。

    [注6] 诺水:今内蒙古包头附近的艾不盖河

    [注7] 蒲奴水:今蒙古国西南之翁金河。

    [注8] 赵食其:读音 zhào yì jī。(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