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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西域大周。
比起其他几域来,大周皇朝的文风似乎更浓郁些。
自太祖始,便是如此。
文治,武功。
寻常人家想要出人头地,读书入官场总比习武入沙场来的更容易些。
西域往西,便是一望无垠的捕鱼儿荒漠。
荒漠边缘处,有一块绿洲。
不大,却也不小。
南北纵横三千里,山河俱全,名作宛州。
虽是边地,可要单论文风,这里却足以列入大周皇朝前三甲。
自古,在大周便有着宁州多名将,宛州多国士的说法。
至于雷州多仙人,青州多名-妓,那就是民间另一种说法了。
宛州靠近捕鱼儿荒漠的地方,有一座边城。
边城往西,是一座名作镜湖的浩瀚大泽。
群山环绕,平日里总是被一股朦胧雾气笼罩,有一种磅礴感。
大泽镇,也因此而得名。
镇子不大,约莫七八千人口。
百年来,却是出了七八位状元。
官位最高的,正是当朝太傅。
镇上人都说,镜湖大泽去不得,山间住着妖怪。
偏偏,有一年轻人不信邪,一人结庐而居大泽深处。
年轻人姓李,单名一个蝉字。
算起来也是大泽镇乃至数十里外边城家喻户晓的人物。
原因无他,三年前,正是这个年轻人,于大周万千文人中脱颖而出,成了金榜题名的新科状元。
说起来,朝中那位李太傅与李蝉来还算得上是同宗同族。
论辈分,李蝉更是得喊老太傅一声叔祖。
金銮殿上,有老太傅举荐,自然更能让大周的圣皇陛下高看一眼。
要说,这般福缘深厚也算祖上积德。
偏偏,李蝉不知是中了什么邪,拒绝了圣上赏赐,也不要官职。
更有那传言说,这位新科状元,连白帝城‘大明宫’里那位于万千宠爱于一身‘金枝’都是一并狠心婉拒。
那一日,白帝城头。
那位当今圣上膝下最是宠爱的小公主,望断了城头。
约莫真是文人的骨气作怪,李蝉愣是连头都未曾回一下。
留书一封,劣马归乡。
甘心做一介布衣,窝在这穷乡僻壤。
既然如此,那还考什么状元?
回了乡,便是变卖了家产独身一人搬去那浩瀚大泽当中。
结庐而居,颇有几分隐士味道。
镇子上那些往日邻居亲朋也不是没有劝过,偏偏李蝉似乎是铁了心的。
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李氏如今辈分最高的李老太爷就曾在他搬家那一日堵住院门,劝他“那镜湖大泽多有妖狐出没,最擅勾人魂魄,如何住人?侄孙金榜题名本就是祖上积德,这般才华既然不想做官,何不留在镇子里,都教导教导小辈们读圣贤书,若门下再出一两位状元,岂不美哉?”
对于老太爷,李蝉自是不敢违背的。
背上行囊,也不说话,‘噗通’一声跪在老太爷身前,只说“侄孙心意已决,还请太爷成全。至于妖狐一说,读书人自当养浩然气,何惧于山间精怪?”
老太爷见如此,也只能长叹一声家门不幸,颤巍巍在两个童子搀扶下心灰意冷离去。
如李蝉所说,读书人读圣贤书,养浩然正气,自然不惧于妖狐精怪。
所以,当初李蝉看见月萝时,惊讶远胜过惊惧。
没错,月萝是妖怪,正是李老太爷口中的狐妖。
那一年,李蝉刚刚及冠。
他那时潦倒,住在镇子外寺里。
那位据说了活了三甲子的主持说,李蝉这个年轻人与佛有缘。
上辈子,说不上是那修成正果的高僧转世…
好在寺里僧人心善,除了每月收些不过半钱银子租金外,也就仍由他住着。
至于伙食与夜间灯油钱,就得靠个人想辙了。
冬夜寒冷,李蝉舍不得购置暖炉,只好裹着被子坐在桌前苦读。
下午不过喝了一碗粗粮粥,未免有些饥肠辘辘。
这个月资助了隔壁那位比自己还要落魄几分的同仁后,这身上的钱囊也就羞涩下去。
最后一点灯油也快燃尽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烛火暗下去。
李蝉不由长叹一声,正打算和衣而眠。
忽然,房门外传来一阵响动。
在昏暗的光线里转头去瞧,就看见一个扁扁人影从紧闭的门缝里侧身挤进来,极辛苦的模样。
天生胆大,李蝉也不觉得怕,就这般静静瞧着。
许久,才看清这人头上有一双黄澄澄狐耳。
这狐还没发现李蝉已经看见了她,刚从门缝里挤进来,身体还是扁的,比纸厚不了多少。
约莫是因为修为不够,变不回来,就这般如同剪纸一般轻飘飘落进屋子里。
也不去理会不远处坐着的李蝉,狐狸自顾自地伸出扁扁爪子去揉脚,然后是腿。
由下至上,渐渐把自己揉圆了回来。
李蝉就这般看着,约莫是觉着好笑,不由笑出了声。
这下,可就惹恼了狐狸!
狐狸先是被这肆意笑声吓了一大跳,心有余悸地用爪子拍了怕胸口,毛绒绒大尾巴一摆,气势汹汹恼道:“喂!笑什么笑!没见过狐仙啊!”
“你说,你是狐仙?”
闻言,李蝉笑意收敛了一半。
唇角弧度尤在。
起身,拱手作揖,“从前只是在书中看过,听酒楼里那说书人提到过。今天,确确实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狐仙。”
说到这里,不由微微一顿,笑意更浓,“只是,却没想,第一次遇见,竟是这般狼狈的狐仙,还请见谅。敢问狐仙姑娘芳名?”
“本姑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月萝是也!”狐狸抬爪子揉了揉毛茸茸耳朵,口中念念有词,雾气渐生,转瞬竟化作一个娇俏姑娘。
约莫十五六岁样子,头发乱糟糟翘着,但眸子澄净明亮。
此时,狐仙姑娘双手叉腰,一双乌溜溜大眼睛瞪着李蝉,倒真有一分仙气,鼓着腮帮认真道:“你便是李蝉?本姑娘今日来,正是要寻你的!”
“寻我?”微微一怔,李蝉不由挑眉,双手抱膝,饶有兴趣看着身前狐仙姑娘,唇角弧度渐生,调侃道:“寻我作甚?你不是狐仙吗?莫不是如那说书人说的一般,跑来吸我阳气?那可不行!”
“胡扯!”月萝皱眉,耳朵不满地竖了起来,“我们青丘狐族从来都是秉承天道修行,采日月精华,吸天地灵气!才不会如那些邪魔一般去做那采阳补阴的恶事!”
“哦?”李蝉愈发觉得有趣起来,存心逗逗身前这个狐仙姑娘,懒懒一伸懒腰,微微上前问道:“如狐仙姑娘这么一说,那你来寻我作甚?”
“额……”
狐狸不由有些扭捏起来,垂下脑袋,小声懦懦道:“听说你们人族历年会有科举考试,高中者可入殿堂做官。近年来,我们青丘国之主也颁布类似令法!青丘各大族群,凡青丘所属,每岁一次,取文理精通者,入太学,得少司命与大司命两位大人传授仙法,仙途可期!”
说罢,狐狸抬起脑袋看着李蝉咬唇道:“我前些日子听山下镇子上人说,你是这里最有学问的人。于是我想,只要能胜了你,定可过国试!”
“额…”
李蝉挠挠头,看着狐狸,不由觉得有趣。
这么说,这妖族也和人族一般,会为自身前途发愁?
看来,妖怪也好混啊……
见李蝉这般表情,狐狸不由微微一闹,玉指轻抬,指了指李蝉手中握着的书,“就这本,我都背熟了,赌书你该会吧?”
“嗯,自然是会的……”李蝉觉得好笑,微微颔首,悠悠然道:“不过,这灯马上就熄了……”
赌书,是文人间的游戏。
文理精通,又岂是背一本书可以达到的。
不过,这小狐狸要比,他也不介意奉陪。
偏头示意,“你一个狐仙,总不会搞不定一盏油灯吧!”
“这有何难?瞧好咯!”
得意地扬了扬下巴,狐狸神采飞扬,莲步轻抬上前,俯下身子,打了一个响指。
霎时,屋内火光跳动,亮如白昼。
满意地点了点头,暗道妖怪难怪都这般好忽悠?
李蝉倒也守信,坐在桌前,微微合上手中那卷书册,随口道:“我大周三百年前曾出了一位诗词冠绝九州的王子安,其所作《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最后四句是什么?”
月萝姑娘也不怯,琅琅作答,“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李蝉点头,这位法力不怎么高的狐仙姑娘,倒也算得上有些真才实学。
一问一答。
不觉,东方渐白。
最终,李蝉终是考倒了狐狸……
原以为是平淡习学生涯中的一段小插曲。
不料,就此被这半吊子狐仙缠住。
只要一得空,狐狸便寻来寺里,找他挑战。
如此,便又过去了小半年。
对于狐狸来讲,自然是输多赢少的。
文人自有风骨,绝不会做放水之事。
除了那么几次‘小失误’,狐狸就不曾赢过李蝉。
后来,似乎是觉得一来一去麻烦。
自称月萝的狐仙姑娘索性在他的禅房中住了下来,方便日日讨教。
要说也奇怪,寺里可是有着几位修为精深的‘得道高僧’。
可似乎对狐狸这般大咧咧擅闯佛门净土,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同默许一般,从不出手阻拦行那降妖伏魔之事……
自打狐狸来了,李蝉从前的清静日子便如逝水不复还。
半年复半年,春去秋来。
大考将至,李蝉有些无奈皱眉看着狐狸,“狐仙姐姐,你到底怎样才肯罢休?你们青丘大考到底如何能过?我与你无仇无怨,何苦拖着我?”
“谁说我与你无仇!你……”
狐狸急了,跳起来,抬爪子便要去拍李蝉的脑袋。
眼睛滴溜溜一转,却又支支吾吾地不说了。
无奈地摇了摇头,李蝉不置可否,垂头读书。
唇角,微翘。
要说狐狸来了以后的日子,李蝉倒也乐得逍遥。
日复一日,赌书泼茶,坐而论道。
有个‘人’陪伴,枯燥乏味的书也觉得生动起来。
说起来,狐狸也并非无所获。
修为亦是与日俱增,耳朵,尾巴,都能隐现自如了。
山中无岁月。
转眼,又是一个春秋。
这年的冬来的格外早,初雪也是。
早上醒来,推开窗,李蝉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屋子里,少了那只聒噪的狐狸。
想来,应该是回山中有事罢?
这般想着,不由又为狐狸担心起来。
寺庙里的大和尚们虽然不说,似乎是默认了狐狸的存在。
可是,若当真狐狸得罪了哪位方丈呢?
直到夜深,烛火渐渐暗下去。
实在没有心思抄书,这才皱起眉搁了笔。
从狐狸来了以后,李蝉很久没有为灯油发愁过了。
不过是一文钱的事,然而这钱要把此时正抄的书稿交了才能拿到。
他帮山下镇子上那几户富贵人家幼童誊启蒙书稿。
一个月结一次工钱。
这个月的,还差几页。
一文钱,总能难倒盖世英雄。
或者,是走失了狐仙的书生。
山风拂过,叶休本以为这灯终要灭了。
却见,灯芯爆了个灯花儿,跳动几下。
每一下,都比前一下更亮一分。
“没有本狐仙在,是不是很犯愁?”
闻言,没来由地,李蝉心中微微一颤。
再一抬头,月萝姑娘便趴在窗框上冲他咧嘴直笑。
“笨蛋李子,连一盏油灯都搞不定,没了我,是不是很不习惯?”
李蝉耸了耸肩,不置可否,嘴角微翘,“狐仙姐姐,跑去了何处?”
他本以为,她一去便不再回头。
“本姑娘去了外边的大千世界,一日便观了九州数千里的山河!”阿宵跳进屋来,大剌剌地说,却不看书生眼睛,“可惜,这大千世界,终归是没有寺庙里有趣,就回来了呗。”
妖也好,兽也好。
狐族的天性,总有那么几分狡黠在里面。
自打那一日后,月萝姑娘便时不时会下山一段时间。
回来时,往往已解决自己的温饱问题。
给原本不得不管她食宿的书生减轻了一大负担。
至于下山是去做什么,狐狸没有说过。
狐狸不说,李蝉也不会刻意去问。
后来,倒是终于找了一个回族中祭祖的理由跟着狐狸一道下了趟山。
结果,发现这狐天性聒噪,丢到人堆里更是自来熟。
化为女子后又娇憨可爱。
不论是在大泽镇,还是在边城,都能混得风生水起。
如此,也就放下心来,由着她去了。
变故,大概是挟着深秋黄叶一同来到的。
那一日,狐狸又偷溜下了山。
后来,狐狸是在夜里回来的。
从窗子外一跃而入,大咧咧坐在李蝉身旁,静静看着他提笔研磨。
李蝉抬头,就看到狐狸蓬松的发间嵌了片浅黄色竹叶。
没多想,打算给她拿掉。
但狐狸却躲了过去。
手楞在半空中,李蝉嘴角微翘,“你躲什么?”
习惯了狐狸的瞎闹腾。
此时,也未多想。
放下手中纸笔,起身,轻轻按住狐狸去拨她的发。
然后,他怔住了。
狐狸用刘海遮住的光洁额角处,多了一小块淤青。
“怎么弄得?”
李蝉心中一紧,微微蹙眉。
狐狸撇过头,晃了晃脑袋。
本是想挣开李蝉按在肩膀上的手。
奈何,平日里文弱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今天,手上力道莫名的大。
总是挣不脱…
“下了雪,山路滑!”转过脑袋,狐狸瞪了书生一眼,“不小心磕碰的,怎么了?”
“喔……”
微微一滞,察觉到自己失态,李蝉脸颊微微发烫。
讪讪地收回按在狐狸肩上的手,只是轻轻将那片竹叶拿下。
看了书生一眼,狐狸歪着脑袋想了想,不由又凑上前补充道:“那个…我真的没事。”
明明是最为狡黠的青丘狐。
偏偏月萝似乎生来就没有撒谎的天分。
然而,李蝉那天偏偏就没能看穿狐狸撒了谎。
约莫可能是因为,那天,狐狸凑上来时靠的太过有些近的缘故。
以至于,李蝉听她解释时乱了手脚。
话太假,而情太真。
深夜,一向幽静的禅院外。
忽然,就变得热闹起来。
人声鼎沸,火光漫天!
赫然从床上坐起,李蝉脸色一白。
这才明白狐狸和自己说了谎话。
这次下山,她真的有事!
“你先别问,跟我走!”狐狸化回人形,拽住他的袖子便要往后院冲去,“我以后慢慢与你解释!”
“月萝!”
李蝉拉住狐狸。
这般盯着自己,让狐狸多少有些心虚。
撇过头,眼神忽闪着去躲李蝉目光。
“外边大雪封山,就算要逃,咱们又能逃去哪里?”书生看了一眼窗外,悠悠说道:“你个笨蛋狐狸,严寒腊月的,就是你自己养活自己都有些困难,更何况带上我!”
“老实待着,别出去!”
松开狐狸,李蝉推门而出。
脚步微微一顿,扭过头,唇角勾勒出一抹弧度,“一切,有我!”
声落,踏步而出,向着禅院外走去。
山门前,寺里的几位老僧都在,双手合十,阻拦诸人。
李蝉出来时,只见到山下大泽镇的镇民们黑压压围拢了一片。
手中,多擒着镰刀锄头。
脸上,亦是带着火气。
询问半天,李蝉终是明白了这股火气的源头。
当初,镇上百姓瞧狐狸初来镇子,又无亲故的,便多是待她极好。
渐渐地,后来也就将狐狸当成了镇子上的一份子。
这两年,倒也相安无事。
小镇有小镇的好,民风更加淳朴一些。
对狐狸,也是愈发的喜爱。
不料,今天悚然察觉这个可爱的小姑娘,竟然不是人,是妖!
要说妖也好,大泽镇挨着捕鱼儿荒漠。
其中,多有青丘妖族出没,一直相安无事。
可谁知,今天白天狐狸竟是伤了人,又在众人围困下逃了回来。
这才有了先前诸人围寺一幕发生。
好在今年冬雪来的格外早。
镇子上的人循着雪迹,终是找到了寺里。
说着,便一拥而上,要往禅院里闯。
寺院里的几个老和尚都是法力高深的得道高僧。
奈何心怀慈悲,对世俗凡人下不去重手。
任由镇上百姓推推搡搡,终是被冲出了一道口子。
“慢着!诸位听我一言!”
李蝉拦在了山门前,挡住了众人,大声喝道!
终究还是镇子上颇受尊敬的文人。
李蝉这一喝,让百姓们安静下来。
独身一人挡在前,他高声道:“我相信月萝是无辜的,她若真有心又要害人,当初才下山时便就害了,何至等到今日?”
“何况,她若真有心害人!”微微一顿,他声音大了几分,“第一个被害的人,应该是我!”
“李家小子,我们知你心善!可要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狐妖若没有害人,那我家孩儿又去了何处?”
开口的是镇子上开钱庄的吴掌柜,双眼通红瞪着李蝉!
双拳紧握挥动,怒视这个护着狐妖的文弱书生。
“你家孩儿?”
李蝉愣住了,挠挠头不解道。
刚想要张开说些什么,就被李掌柜身后诸多镇中百姓吵杂喧闹声压了下去。
山门外,沸反盈天。
镇子上的百姓固然心思淳厚,可却和读书人不同,不会讲那么多道理。
众人渐渐向前逼来,大有李蝉再敢阻拦便要动武之势。
李蝉身后不远处的一处角落里,狐狸有些懊恼地探出脑袋来。
自小生活在大泽深处,哪里见过这般场面。
一时间不禁又怕又急!
是谁规定人非要怕妖怪的!
很多时候,妖怪也会怕人……
狐狸没想到那些个笨蛋人类竟然当真不念及旧情会对李蝉动手,心里不由直骂笨蛋李子逞什么能,装什么英雄!
平时顶聪明一人,她说十句,他一句就能呛回来。
今天,怎么变得这般笨蛋了!
非得这般拦着,躲开来让那些人进来就好了!
笨蛋李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当真是榆木脑袋!
见那姓吴的掌柜挥动拳头砸在李蝉身上,狐狸的心一下便是揪了起来。
不及多想,倏地,狐狸蹿了出去。
现出原形,冲开了众人,冲到叶休身前。
歇斯底里地,冲着那敢对书生挥拳的胖掌柜龇出利齿。
人们吓得退后一步,不敢再轻举妄动。
正要抬爪教训,却被身后那只大手按在了狐狸胳膊上。
抬起袖子擦了一把鼻血,李蝉笑道:“月萝,别伤人!”
书生嗓音醇厚,莫名让狐狸觉得安心。
她转头看到他一身血迹,骂了句“傻子!”
嘴上说着傻子,却莫名红了眼眶。
一双大眼睛红彤彤的。
明明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笨蛋书生,干嘛非要去逞能!
“莫非,你也觉得我是妖,我会伤人?”
狐狸看着书生,第一次觉得有些陌生。
她从来不怕世人投她以棍棒。
只怕,他也是其中之一。
“你才是笨蛋!”
将狐狸挡在身后,将众人拦在身前,李蝉笑骂了一声。
偏过脑袋,笑容很虚弱,无可奈何地望着狐狸。
抬手捏了捏狐狸毛茸茸的耳朵。
他说,“你怎会是妖?你是我的狐仙啊。”
“笨蛋李子,谁是你的!”
豆大的眼泪珠子掉落雪中,狐狸懊恼道。
狐狸揉了揉眼睛,瞪着吴掌柜,龇牙道:“谁敢伤你,我便杀谁!”
说罢,狐狸决绝扑向人群。
“月施主,过分了!”
人群中,老方丈面露悲苦。
手中佛光渐起,罩向狐狸。
“不!”
李蝉想要去拦,奈何终是慢了一步。
吼声,从喉头迸发。
震荡出了腥甜的味道,弥漫口腔。
长这么大,他从未如今天这般失态。
“爹爹!”
一声稚嫩的童声自人群后响起。
忽的,喧闹的众人安静下来。
落针可闻!
接着,一道银色剑芒自远处掠来,与老方丈手中念珠撞在一起。
“大和尚,连我家小女都敢欺负?”
众人呼啦一声分散开,让出道路。
只见得,一魁梧身披银甲的中年人踏步而来。
无视诸人,瞪着老和尚似笑非笑!
老和尚无奈苦笑一声,道:“狐王说笑了,老僧并无意为难小女,不过是出手阻她酿下大错!”
“谅你也不敢!”狐王点点头,他看得出老和尚方才出手并无杀意。
“去吧!还把找你爹爹去!”将怀中幼童放下,狐王轻轻拍了拍幼童屁股,笑道。
幼童冲着狐王做了一个鬼脸,小跑着窜进吴掌柜怀里,怯怯道:“爹爹,孩儿贪玩,溜出镇子不想迷了路,若非是这位伯伯捡到我,只怕你都见不到孩儿了!”
“那…那个,对不起!”自知错怪了月萝的吴掌柜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只觉面皮发烧。
转过身,冲着狐王深深弯下腰去,“吴某谢过狐仙大人,明日便在家中为狐仙大人立一块长生牌,日日朝拜!”
“老夫还没死呢!立什么长生牌!”狐王摆摆手,冷笑道:“你该祈祷幸亏我家宝贝闺女没事,不然,老夫就算拼着受天道责罚,也定要屠你满门!”
说罢,不再理会面色发白的吴掌柜。
听懂了来龙去脉,李蝉不由苦笑一声。
这件事,妖与人,都没有错。
两个父亲,所为,都是自家孩子。
只因月萝是妖,生来要承担最深的怀疑和误解。
人类害怕所有与自己不同的物种。
于是,党同伐异,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恐惧,都来源于无知。
看着躲在李蝉身后的月萝姑娘,狐王皱眉道:“臭丫头,还不过来!随我回青丘好好修行!”
狐狸从书生背后探出脑袋,瞪着自己的父亲,倔强道:“我不回去,我要和笨蛋李子待在一起!”
狐王长叹一声,意味深长道:“傻丫头,他是人,你是狐妖,人妖殊途你知不知道!”
“狐王,我觉得从来就没有什么人妖殊途!”
挡在狐狸身前,纵使是面对修为通玄的狐王,李蝉也寸步不让。
“何况,在我眼里月萝她从来都不是妖他看了一眼狐狸,转身揉了揉月萝毛茸茸脑袋,轻笑道:“她就是月萝,是我爱的傻妮子!”
眼里,有一抹近乎叹息的温柔。
一开口,就溢出一口殷红的血。
狐狸躲在书生怀里,忽然就听见雪落的声音。
如絮如沙,过分喧哗。
雪声,响彻山河。
响彻,她的胸腔。
搏击心脏。
狐王盯着书生,悠悠然一声长叹。
转身,走入黑暗,“那么,照顾好我女儿,别让她受委屈!”
……
……
日子,又恢复了宁静。
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书生便要外出去参加那十年一度的科举考试。
读了这么多年书,不参加一回大周文人最高盛会,总觉得心有不甘。
临行前一天夜里,狐狸与书生彻夜长谈。
“喂,我说狐仙小姐姐,你还没说,你和我有什么仇?”坐在桌前,李蝉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烛火,扭过头看着认真帮他正理包裹的狐狸,笑着问道。
“我什么时候说过?”
月萝不肯承认,埋下头假装没有听见。
可惜,明明身为狐妖,偏偏就学不来撒谎。
说到一半,就红了脸。
起身,走到狐狸身前,俯下身子,书生似笑非笑,“可别忘了,本才子可是向来过目不忘!”
轻抚额头,狐狸只好坦白。
当初,赌书是假,找茬才是真!
谁让书生年幼时曾拿雪球砸过一只偷偷离家出走的小狐狸!
寺庙的老主持与月萝姑娘的父亲是旧识。
那日跟随父亲来访友,便见到了在寺庙住下的书生。
虽说过去多年,可狐狸一眼便认出这便是当初拿雪球砸自己的‘熊孩子’!
要说仇人相见自然是分外眼红的!
生气归生气,狐总要懂得伺机而动。
于是,便有了赌书一事。
不料,后来一人一狐不知怎的就这般纠缠在了一起。
所谓少女情怀总是诗……
说不清,道不明。
一夜未眠,终是到了离别时分。
虽然,李蝉说了很快就会回来。
可狐狸总觉得这一走,书生就不会回来了!
直至将笨蛋书生送到山脚下,狐狸噼里啪啦说了很多。
她说,“笨蛋李子,你在外边要是受了欺负,可都告诉我,到时候本姑娘替你报仇!”
她说,“笨蛋李子,若是到了外边,你们大周皇帝老头看上你,招你为驸马可千万别拒绝,大不了本姑娘委屈一下,让那公主做小!”
她说,“笨蛋李子,等你走了,我也回青丘去参加仙院考试,说不上我也能成为一个了不得的狐仙呢!”
月萝姑娘向来心大,眼里没有一丝阴霾。
可今日说着说着。
眼圈儿,就不由有些红。
倔强地瞪着李蝉,催他快走。
接过包裹背在身上,书生轻轻一笑,抬手揉乱了狐狸的发丝。
没有戳破狐狸的色厉内荏,只是轻声道:“笨蛋狐狸,我很快就会回来了!”
“你才是笨蛋!”狐狸不满,鼓着腮帮子,口是心非道:“干脆别回来才好!”
“傻瓜,等我!”
不过四个字,却让月萝姑娘觉得莫名安心。
啪嗒,啪嗒!
“你才是傻瓜,笨蛋李子!”
看着书生渐行渐远的背影,狐狸轻声骂道!
春去,秋来。
一年时间,匆匆而过。
寺院里,那个辈分最高曾说过李蝉有佛缘的老方丈终是悟透了禅中玄妙。
于一个夜晚,举霞飞升,立地成佛!
这一年,大周百姓皆知,有个胆大包天的状元郎,在金銮殿上拒绝了圣皇陛下的高官厚禄,更是让那位今世《九州美人榜》前三甲的霓凰公主暗害了相思……
这一日,久未住人的禅房里。
忽然,就升起了灯火。
书生放下包裹,坐在桌前,唇角微扬。
他看着桌上烛火渐渐暗下去。
直至,灯油将要烧尽时。
忽然,原本将要熄灭的青灯又重新燃起。
屋里,顿时如白昼一般。
原本紧闭的门缝中,不知何时多出半个扁扁的人影。
书生微微一愣,旋即笑了起来。
“笨蛋李子,你怎么干脆别回来了!”
狐狸瞪着书生,憋着嘴。
“傻丫头!”
揽住狐狸肩膀,书生声音很轻。
如许良宵,我只想与你共度。
想必,你亦如是。
佛说世间万物皆是禅。
而对于自己来说,世间,不过只有一个禅。
揉乱了狐狸柔顺发丝,李蝉轻声一笑。
他是,“月萝,今生今世,来生来世,生生世世。从今以后,你便是我的禅,秀色可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