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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铎回了主院,见泰良在廊下迎候,问道:“福晋在做什么?”
泰良躬身为他打起布帘,答道:“回王爷,福晋在屋里看书呢。”
“哦,用过饭了么?”他边走边问。
泰良跟在他身后轻声回道:“福晋一个时辰前用了些点心,吃了块枣泥馅的月饼,这会儿还未传饭。”
多铎满意他伺候用心,点了点头,进得西次间,见钱昭坐在前檐炕上,靠着窗边墙,背后垫了两个大靠枕。
她只望了他一眼,说了声“你回来了”,便又低头去看她手上的书。
对面条案上堆着折子,他问:“题本都批完了?”
她头也没抬,回道:“我看了,不太明白,都放着呢。”
多铎不以为意地道:“那就先传饭吧。”他随手翻了翻,发现她说是“放着”,却都在笺纸上细细写了概要,夹在每折末页。
“我不饿。”她回道。
多铎见她眼睛都离不开书页,不知看什么如此入迷,便上炕去抱了她过来,一手按在书上。她十分不满,皱眉瞪他。他夺过她的书,看了一眼,是什么《泰西水法》,搁到案上,道:“你知道所谓题本都是各部例行公事,翻不出什么花样。”
她不知他用意,挑眉看着他并不说话。
“我就每本写上‘知道了’,交差了事如何?”他笑着说。
钱昭道:“不是这么用的,你要是同意题本所报,就写‘如拟’即可。”
“哦,那就听你的,都写‘如拟’。”他握着她的手,用拇指摩挲她掌心,随口道。
钱昭无奈,让泰良抱了题本过来。因已有概要,两人参详,小半个时辰便批完了。多铎命传饭,也不挪地方,就摆在炕桌上。
钱昭吃饭细嚼慢咽,却神色平淡,偶尔蹙眉,远没有刚才看书那么欣悦满足。
他于是问:“不好吃么?”
她瞧了他一眼,说:“凑合。”
他看着一桌子菜,荤素皆有,口味倒是的确平淡,放下碗道:“你有孕在身,别饿着自己,有没有特别想吃的?”
钱昭舀了一勺豆腐汤,道:“你家厨子来来去去就只能做这几样。就说这豆腐,取石膏豆腐和蟹粉一起煨了做成羹,或者用卤水豆腐切块煎一煎,糖醋调味做一味煎豆腐,哪怕是拿些肉末红烧了也行呢。可你看,哪回不是这么清汤寡水的。”
多铎笑着说:“以前寻过一个厨子给你做南方菜,也不见你满意,不就打发出去了么。”
钱昭奇道:“我怎不知?”
“多久之前的事了。”他本意也不是旧事重提,她不记得就算了,正好要将他决定的事跟她提一提,便向她道,“昭昭,我把府里的吃穿用度交给你管怎么样?”
钱昭睨了他一眼,道:“没意思。”
“那你想管什么?”
她笑道:“防卫调度。”
他头疼,搂着她哄道:“侍卫们都支着朝廷的俸禄,你先帮我把银钱进出人事赏罚管起来。还有个烦心的,二格格从小没娘教养,到如今也没个女孩儿样,年底就要出嫁了,我也拿她没辙。这府里连个主事的女人都没有,你就不能帮帮我?”
钱昭半信半疑,问:“自个女儿你不管教?”
“找了多少嬷嬷教规矩,都被她赶跑了。女孩子家,打也打不得,骂了又不听,能怎么办?”对于这个女儿,他也的确无奈。固然不喜欢她母亲,但自己的孩子总是在乎的,他就两个女儿,自然比儿子们多些疼爱,要什么给什么,但至于说管教……大格格还好,就是这个小的,真不知是不是胎里带出来的坏脾气。
钱昭经不起他软磨硬泡,道:“管她也可以。只是,我不能拿你女儿怎么样,但是她身边的人……”
他爽快应道:“你想怎样就怎样。就是二妞,你也不用忌讳打骂,总要叫她知道规矩!”
多铎性急,钱昭干脆,既然有了决断,饭毕就叫冯千来与她交割。多铎两任正妻都来自草原,掌管内宅就跟放牧一般豪爽粗疏,随着他日益位高权重,这种随心所欲就越来越不合时宜。当这两个女人故去之后,本来主持家务的应该是位分最高的侧福晋,可惜这位侧室的不靠谱更甚于前两位。入关之后,王府内务愈加繁杂,他只能将此事交付内侍,起码在冯千料理下,一切按部就班,没出什么乱子。
“调支钱物以何为凭?”钱昭坐于炕上,手里捏着个桔子,向站在下首的冯千问道。
冯千强笑着回道:“凡举银钱家什出入皆需对牌。奴才这就将对牌匣子取来。”
“不必。”钱昭摆手道,“你给我刻两枚章子,以后调钱调物都用盖了印鉴的明细单子,一式两份,两边各存一份。各处管库也须有私章,出入核对明白后戳记画押。至于你的对牌留着便是,凡是王爷要的东西,凭对牌皆可支取,事后补上单据。”说完她看了看坐在炕桌另一边的多铎,问道:“王爷以为妥当么?”
多铎指了指她手里把玩的桔子,说道:“剥了我吃。”
钱昭一愣,抱怨了句:“不会自个动手么?”说完却靠着炕桌,将手里的桔子剥开,掰了数瓤递给他。
他不接,就着她的手指将桔肉吃进嘴里,赞道:“不错,挺甜。”说着,他忽然指着泰良又道:“这小子当差挺尽心的,我给他升一级,专门伺候你如何?”
钱昭吃着桔子,笑道:“升赏倒也算了,但还是让他跟着你吧,省得往后我找你连个递话的人都没有。你让耿谅过来给我办事就行了。”
他应道:“听你的。”
泰良喜不自胜,立刻叩头谢恩。冯千躬身听着,脸上的微笑差点挂不住,他两个徒弟,这就都折了。
午睡过后,钱昭本想去院子里散散步,多铎却要她在屋里坐着。然后,她便见到了他的妾室们。
记得几年前,她定亲之后,父亲请来女师傅教她管理家务孝奉亲长,她认真学了。可当女师暗示如何调/教妾婢,她却极之不耐,她怎会嫁去这样啰嗦的人家。
可如今……
她无奈地回头看多铎,见他四平八稳坐着,捧着盏茶,装模作样地吹了吹,扫了眼女人们,道:“都来了。见过钱福晋,以后她是你们主母,凡是家里的事,都要问过她,切不可自作主张。”
女人们都大吃一惊,有两个盯着钱昭,目光凶狠近乎吃人,但却没有一个敢当面撒泼的。钱昭暗叹了口气,不知他做过什么,他的妾室们都这样怕他。
其中有一名秀丽的少女,年纪不过十五六,一双长长的凤眼蓄满泪水,似乎一眨就会夺眶而出,她咬唇看着钱昭,一只手抓着侍女的胳膊微微颤抖着,这大概就是新嫁的佟氏侧福晋吧,真怕她站不住。
多铎见她们虽不敢闹,却一个个满头满脸地不服气,面色就有些不好。钱昭倒是坐得住,好整以暇,端看这如何收场。
却是庶福晋格佛赫站出来,柔声请了安。
钱昭毫无准备,多铎早就让人备好了赏赐,泰良便递了荷包给她。格佛赫笑着收下,退了回去。
其他几人到底不肯低头,僵到最后,也只能草草散了。
女人们从主院出来就都按捺不住。新福晋佟氏年纪小,哪受过这般委屈,哭得昏天黑地被侍女搀着才能走。
另一位庶福晋佟佳氏骂骂咧咧:“贱妇!看那模样就是个妖孽,也不知道给王爷吃了什么迷魂药?还福晋呢,呸!我看得找萨满师来收了她才好。”见格佛赫神色冷漠转身就想走,忍不住冷笑着嘲讽道,“就你惯会见风使舵!真不要脸,见着个卑贱的汉女都能跪下去讨好。”
格佛赫忍无可忍,轻喝一声,道:“你就闭嘴吧!侧福晋自王爷漠北回来便禁足,你少找点事儿会死么!”说完也不去理她,径自回自己院去。
王爷是掌大权的人,说一不二,逆他意思从来没好处。科尔沁蒙古来的侧福晋因得罪过钱昭,被关在自个院子两个月了,一步都不能出,又有哪个敢说王爷不是。想她佟佳氏虽是满洲正黄旗,不过是寻常人家,跟了王爷,家里才混上个佐领。就这也敢给主子爷脸色看!要论谁有本钱闹上一闹,倒要数那个哭得泪人一样的小佟氏,她父亲是汉军镶白旗固山额真,王爷的臂助。可她敢么?不是也只能哭鼻子抹泪把苦水往肚里咽么。
格佛赫老姓瓜尔佳,与一等伯石廷柱是远亲,她自知出身不显,为着儿子和娘家,都得小心伺候多铎。至于说最后谁能占了继福晋的位子,与她又有什么关系。莫非主母出身大家,她还能沾什么光不成?
她想那前头皇上的麟趾宫贵妃如今的太妃娜木钟,原是蒙古林丹汗的遗孀,说白了也就是部族败亡的女人,谁比谁高贵。八旗与林丹汗打了多少年仗,最后先皇自己加上郑亲王礼亲王把林丹汗的寡妇们都娶了,不过是为了部众人马。
然此一时彼一时,八旗而今占了燕京中原,自然不愁那一千两千户兵丁,爷们要的不就是财帛美女了么。江南漠北都撸了一圈,终于寻着个绝色,王爷喜欢再平常不过了。便是其他王公大臣,哪个不是家里头享用着南边掳来的汉女。只是自家王爷向来与众不同,比之他人稍有出格罢了。
等女人们散了,便是多铎的几个儿子来请安。他共有六子,除第五子多尔博过继摄政王多尔衮不在列,其余都站在下面,最大的十二,最小的不满两岁。
相较于他那些妻妾的不驯,他的儿子们则乖顺得多。多铎介绍钱昭将是他的继福晋,要他们以后敬重嫡母云云,少年们垂首恭听,便连两岁的幼儿也在乳母怀中敬闻训诫。
继母的职责来得突然,钱昭仓促之下有些头疼,无奈地坐在一旁,正好观察这些孩子的神色反应。他们之中,以世子居首,依序而立。长子因庶出,反而站位靠后。这两个都是半大少年,世子多尼老成,进来时看她一眼,之后便一直眼观鼻鼻观心。长子珠兰却是小孩心性,瞅空就用好奇的目光打量她。接下去两个是六七岁的孩童,在父亲面前有些战战兢兢。再看最小的那个,吃着手指,倒是怡然自得。
咬手指的习惯不好,弟弟也常犯,总是要不厌其烦地纠正。
多铎清咳两声,碰了碰她手肘,钱昭才回过神来。他望着她,示意说点什么。钱昭有些恍惚,勉强打起精神,向两个大的问道:“平时都有什么功课?读什么书?”
珠兰讷讷难言,还是多尼回答:“我们上午须学一个时辰满文,一个时辰汉书。如今已读到《孟子》。下午则习骑射。”
钱昭点了点头,道:“你们不需科举晋身,便不用习时文制艺,四书五经通读即可,省却那些力气,多看些经世济国的书才好。”
珠兰似懂非懂,多尼只觉与平日所知大有出入,心道,怎么经史不是经世济国的学问么?
钱昭说完才觉自己管得太宽,他的儿子哪里需要她操心,今儿不过让她见见人而已。她就是以前带了两个弟弟,见着男孩子,总忍不住教导一二。于是自嘲一笑,又问两个小的是否学了《千字文》,伺候的太监却代答,阿哥们还小尚未开蒙。她心道,看模样当都超过六岁了,怎么还会小,钱旭三岁即识字,五岁便能背《幼学须知》。心中虽不以为然,倒也没说什么,只点点头,让牧槿将多铎准备的见面礼派了。
多铎见她脸带倦意,就让儿子们各自散了,只单独留下多尼,嘱咐勉励几句,才叫他回去上课。
钱昭想起幼弟难免闷闷不乐,发了会儿呆,拣起手边的一本书来读,倒是把心浮气躁给压了下去。多铎看出她心绪不佳,却不知情由,也不知道如何开解,外边又须会客,只好留她独自待在房中。
晚上回来已是戌正,他稍喝了点酒,因怕味儿熏着她,便去冲了凉才进屋。
西次间点着三盏灯,煞是明亮,钱昭已换了寝衣,牧槿正给她打辫子。见他回来,她抬头一笑,问:“忙完了?”
他只觉那笑容甜蜜,十二分地满意,在炕桌另一边坐下,不答反问:“你晚间在忙什么?”
她指着炕桌上摊着的册子道:“冯千让人送来的。我先看看器物家什,有否需要添补的。”
他瞧了眼那一堆本子上密密麻麻的小字,毫无兴趣,道:“这么晚了,不如咱们先歇息。”其实哪里是想睡。
钱昭低头继续翻着,间或提笔圈记,道:“就快弄完了,你要累了便先歇着。”
多铎盯着她看,瞧她两颊丰润,光滑如剥壳鸡蛋,心道女子有孕之后便会胖些,肌肤色泽竟比往日还好,尤忆昨晚,触感也颇佳。
牧槿给她松松编好发辫,向他福了福,退到外间去候着。
他站起来,慢慢踱到她身后,见她伏案前倾,那寝衣之下,腰臀间弯弯弧线,圆润似桃,不由喉咙发干,探手去摸。哪知她忽然回头,对他道:“你来看这个。”
他吓了一跳,便只搂了她腰,心不在焉地问:“什么?”
她摊开两本册子,指着其上几行字,道:“府中竟有这许多衣料,各色妆花、闪色、织金罗缎,加起来恐有上千匹,都在库房堆着。丝织料子,放久了不是虫蛀就是变脆泛黄,不如都拿出来放到各院做衣裳。”
多铎早忘了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只想着,原来家里有这么多好东西,竟还亏待她至此。
钱昭兴致勃勃地继续说:“绞纱只能等明年开春才能用了,倒是正好可以裁些罗衣。还有,我看有几匹石青色暗花云缎,可以给你做两件秋袍。”
多铎抱怨道:“不能给选些鲜亮的颜色么。不是石青就是鸦青,要不就是墨灰酱紫,爷就只能穿这么黑沉沉的一身,多闷!”
她不由失笑:“你多大人了,难不成还跟你儿子们穿一式的么?再说你穿深色,既庄重又威武。你觉得不好么?”
他听她说“庄重威武”云云,便有些得意,说:“听你的便是。”
钱昭虽如此说,却想着他既想鲜艳些,不如给他选那幅宝蓝妆花遍地金缎,还有一匹柳黄色织金蟒缎也可配。
多铎鼻尖蹭着她颈项:“别老想着伺候一大家子人,这会儿不如想想怎么伺候我。”
她按住他肩膀往后仰了仰,道:“别闹,明儿一早还起来去瞧你那二闺女,今儿就让我歇歇。”见他不肯罢手,便贴着他耳朵轻道,“明儿晚上成么?”
这事他可不乐意跟她商量,今晚累了推明天,明天她可能又捧着书不能放,那《泰西水法》有六卷,都被她翻出来了,在架上等着呢。于是也不说话,就专心服侍她,见她脸蛋儿红红的,气息有些急,便解了她两颗襟扣,依旧吻上去。
钱昭只觉嘴唇肿痛,身上发热,勾着他的脖子由他抱着进了内室。有孕之后似乎更受不得撩/拨,只是体力不济,一回合之后便累得动弹不得,更没力气起身继续看那账册。
事毕她窝在他怀里,懒懒问道:“你那女儿,会说汉话吗?”
多铎细想了想,回道:“大约是不会。”
她在他胸口捶了一记,道:“瞧你给我找的事!”
“明儿让泰良陪着,多带些人。”他抚着她的肩膀,道,“再叫额尔德克点几个侍卫跟着。”
她一时无语,这是他女儿呢,还是洪水猛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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