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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一本折子推到新任吏部尚书谭拜跟前,多铎用手指在其上敲了敲,道:“此人,着革职。”
谭拜接过一看,是顺天巡抚廖攀龙的奏疏,见内页中“九王爷”三个字被用朱砂圈出。其称皇叔父摄政王为九王爷,实在是大不敬,只是直接革职会不会责罚过重。于是谭拜道:“是不是先予申饬,拟罪之事,等禀摄政王之后再行定夺?”
多铎挑眉道:“你想让摄政王瞧这个?”
谭拜忽然觉得心虚,以往看着多铎和气,如今却觉得这位辅政王似乎比摄政王更难伺候,独断专行有过之而无不及。
多铎见他低头,又道:“诏满汉官员,凡题报奏疏中言及皇叔父摄政王,须双抬顶格书写,不得遗漏尊号。”
“是。”谭拜应了,让笔帖式记下。
只听多铎继续道:“该选翰林官为摄政王编修起居注。”
“这……”谭拜噎了噎,不知道他怎想起这出。
多铎看他一脸为难,哈哈笑道:“这事儿以后再说。”
离开吏部衙门天色尚早,多铎照例光临摄政王府。
多尔衮又犯了旧疾,精神并不好,强撑着处理完公务,见多铎来,便道:“坐吧。”
多铎在对面椅子上坐下,道:“最近也无甚要紧事,你该多歇歇。”
“我知道。”多尔衮点了点头,又道,“我准备让阿济格出京去大同。姜瓖这个人很有些小心思,山西又扼京师西侧咽喉,实在不能让人放心。”
多铎道:“也好,省得他在京里捣乱。”
这时小太监端了药上来,多尔衮吃了药,用茶水漱口,忽然问道:“她有消息么?”
多铎本来不想提这事,既然他问,只好回道:“有些眉目。”
多尔衮等了半天,不见有下文,便知他不愿与自己谈论钱昭,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多铎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我先走了。明日让人抱七阿哥过来瞧你。”
手心攥着一粒不到三钱的金珠,圆润小巧,通体錾刻满汉文“吉”“喜”两字。这是齐布琛递回来的,证明她曾去过宣府。在掌中反复摩挲着,心中也敞亮起来。
“你随英亲王去大同。”多铎对额尔德克道,“到了山西行事自便,不用听他调遣。”
额尔德克领命道:“嗻。”自从上次与牧槿之事被他撞破,主子好些天没搭理他,暗自惴惴了数日,求情的话也没机会说出口。既然指派了差事,便是还信自己,于是小心翼翼地讨好道:“王爷,奴才一定将差事办得干净漂亮!”
多铎吹着茶道:“光嘴上能耐没用。你与那丫头的事儿,等福晋回来你自己去跟她讨人情。”
额尔德克愣了愣,问道:“那……福晋要是不允呢?”
多铎搁了茶盏,起身答道:“爷可管不着,自求多福。”说完出了屋子,带着冯千班布理等人往正殿去了。
毡包的木门咔哒直响,帐顶哗哗地像要被刮跑似的,叫人担心了一夜。呼啸的寒风从缝隙中钻进来,钱昭用带着膻气的羊毛毯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半梦半醒间,躺在另一侧的秦殊华忽然坐了起来,捂住她的嘴,附耳轻道:“不太对劲,我出去瞧瞧。拿着这个。”说完递给她一把约摸七寸长的短刀。
瞧着她轻巧地跃下地,着了靴后拉开门闪身出去,钱昭睡意全无,整好衣裳,也凑到门边就着门缝往外瞧,秦殊华已不见踪影,外头黑沉沉的一片,连两丈开外的另一顶毡包也看不到。钱昭竖起耳朵,试图从风声中分辨出其他,却是全然徒劳无功。
突然,一个人影撞在了门上,钱昭差点惊叫出声,定睛一看,居然是秦殊华。她忙打开门,秦殊华闪了进来,道:“我们被人盯上了,得马上走。”
钱昭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道,借着火塘的微光,看到她上衣与手背上有点点暗色的污痕,心头一跳,问:“交过手了?什么路数?”
“大约是马贼。我宰了一个盯梢的。”秦殊华开箱掏出一具小巧的机弩并一壶十几支□□,塞给她问道,“会用么?”
钱昭摇了摇头,秦殊华却只管收拾东西,丢给她一句:“先自己琢磨着。”
刘大牛和裘树民这时已在门口,刘大牛道:“掌门,那两个伙计不肯走。”
“随他们去。”秦殊华一手提剑,一手抓了个包袱扔到马车上。
刘大牛和裘树民则将两口木箱也搬上车,刘大牛见钱昭还在发愣,催促道:“什么时候了还发呆,赶紧的!”
钱昭除了身上的行头,统共就那一包行李,当即把短刀往腰带上一插,抱着弩机和包袱就钻进了马车。
这回却是裘树民驾车,钱昭问:“骆驼和货都不要了?”
裘树民冲着马屁股轻轻甩了一鞭,道:“要有命在,再回来找不迟。”
马车在风雪中狂奔,钱昭紧紧抓住扶手才能不在颠簸中撞着车壁。想起出关以后风平浪静,今晚经历仿佛做梦一般。刚出口外没多久,一行人便分了两路,一路直接西去往归化城,一路往东去响水河边春营盘贩货。钱昭听说东边景致更美,并且也不想跟傅百山搭伴,便随着秦殊华一道东来。分别时秦殊烨还有些放心不下,嘱咐她要时时与秦殊华在一起。
“哒哒哒”原是能听见几匹马踏雪的蹄声,如今似乎只剩下一匹。钱昭撩开帘子,风雪太大,马头的位置都瞧不清楚,心里害怕极了,向赶车的裘树民问:“殊华和刘大哥呢?”
裘树民咬着牙,回道:“应该在前面。”
此时骤变陡生,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幸而准头不足,“咄”地命中了车壁,没过多久又是一箭。
裘树民把钱昭搡进了车内,吼道:“弩机呢?”
钱昭跌得狼狈,摸索着找到了弩机,递了过去,裘树民上了弦,稍稍瞄准就射了出去,听声响显然是没中。
数息之后,只听咚地一声,似乎是那人跳上了车顶。钱昭牙齿打颤,将短刀拔了出来。
车头传来打斗声,应是那人与裘树民缠上了,马儿失了控制,只管往前跑。钱昭好不容易稳住,扑出车厢外想去帮忙,可惜已用不着,裘树民将那人一刀斩下车去。
刚松了口气,马儿却在此时嘶鸣着冲下了一个斜坡,车子失去了平衡,连人带车翻滚而下。
不知昏睡了多久,钱昭感觉有东西在戳自己的胳膊,晕晕乎乎地睁开眼,探手一抓,发现是根马鞭。
裘树民坐在几尺外,压低声音道:“有狼。”
钱昭本来已摔得辨不清上下左右,听了这话不禁寒毛倒竖,一骨碌爬了起来,颤声道:“在哪?”
裘树民用马鞭指向十数丈外一个缓缓靠近的黑影。
雪已停了,视线能及的范围扩大了许多,钱昭能瞧见那狼背上厚实的毛皮随动作起伏漾动着。她直觉想转身逃去一个安全坚固的所在,但四周荒野茫茫,哪有蔽身之所。裘树民仍坐着不动,她知有所不妥,便问:“你怎么了?”
“我被那马贼伤了腿,刚才滚下来似乎还断了根肋骨。”裘树民按着胸口回道。
钱昭浑身疼痛,心中又怕得要命,几乎站不稳,强自镇定从地上抄起一根木棍。马车摔得稀烂,这也不知是车上哪里的部件,虽不见得能派上什么用场,起码可以稍稍壮胆。她横跨两步,挡到裘树民身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狼。
裘树民不想她竟有这等勇气,恨自己挪动不了,四下扒拉搜索着,想找到遗落的钢刀。
那狼已在三丈之内,与散着幽光的眼睛对视,她反而镇定下来。你是饿么?她紧了紧手中握着的木棍,心道,不过,想吃我这宵夜也没那么容易!
裘树民没找到刀,却发现了弩机,一把抓在手里,对钱昭喊道:“丫头,让开!”
钱昭还未来得及反应,那狼就率先有了动作,嗖地蹿向裘树民,只听“嘎吱”一声竟咬在了弩机上。箭只有一支,就算箭壶还在也来不及上弦,裘树民不敢随手就射,用未伤的脚踹在狼肚上。
那狼吃痛放开了弩机,却不退后,直往他喉咙啃去。裘树民慌忙低头,就见一根木棍伴着劲风扫过眼前击中狼头,“咚吱”,木棍折裂的声音传入耳中,让他惊出一身冷汗,要是那棍子刚才敲在他头上,那脑袋还不开花!
他来不及后怕,趁那狼被打得半晕,挣扎着想站起来的当口,端起弩扣动机括就把箭射了出去。□□命中狼腹,那狼“嗷呜”一声就倒下了。钱昭却怕它没死透,半折的木棍毫不犹豫地往它身上头上招呼,那狼惨叫着咽了气,但直到木棍折断的一头飞了出去她才停手。
裘树民一手捂着胸口,一手压着腿上伤处,道:“行了,都被你舂成肉泥了。”
钱昭刚才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听了这话便脱了力,跌坐在地上喘气,缓了缓才问:“你伤得如何?”
生死关头一过,裘树民呼吸都觉得疼,咳着回道:“兴许挨不过今晚……”
钱昭爬起来,坐到他身边,看那伤腿还不停渗血,便道:“包扎一下,死不了。”
裘树民却抬头指着天上道:“看,多漂亮,便葬身狼腹也不冤。”
钱昭闻言也仰头望去,只见一道天河横贯夜空,繁星璀璨。大风吹走了云翳,四野空阔,银河就像一条坠满宝石的纱巾,钱昭躺在雪地上,伸开双臂,仿佛一捞就能将那纱摘下来抱在怀里。活着才能见此天下至美,谁会想去死呢。她坐起来,把裘树民袍子的衬里撕下一条来,在他伤处裹了一圈扎紧,道:“你还欠我一张饼,莫非要到阎王殿里还?”
裘树民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吐在雪地上,大笑道:“你这丫头还惦记那饼!行,待能活着回去,爷爷给你做顿削面吃。”
钱昭站起来,借着星光在四散的碎片中翻找着能用的东西,果然被她找到了裘树民的大刀,抛了给他,道:“就一碗面,稀奇个什么劲。”
裘树民把刀抄在手里,顿时有了底气,道:“你裘爷爷做的面,那筋道那鲜美,吃过没有不赞的。小丫头还敢瞧不起!”说着自己口水都快流出来了,立马用手在嘴上抹了一把。
“这牛皮吹的!我等着尝呢。”钱昭在不远处发现了自己的包裹,以及两口木箱。那箱子木壳已碎,皮质的内囊却完好无损,里头的东西散了一地,每一条拇指粗细三寸来长,在星空下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她拾起一根,触感冰冷,入手沉重。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马贼盯着他们不放了,那竟是满满两箱子金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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