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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
天色近黄昏。咸阳宫一座普通宫殿里,十几个侍卫太监围着一辆华贵的车辆急的满头冒汗。那车华盖鎏金,竖着六面黑色暗红云纹的旗帜,通体贵气,连最细枝末节之处都透出精致之感。
美则美矣,但这车却有些异样。车的轮子明显一大一小,整辆车几乎是完全倾斜地摆在宫殿中央。
“这可怎么办?”一个工匠脸色苍白颤抖着声音道,“陛下明天就要出宫。”
“报告大人了没?”那工匠身边的侍卫倒是镇定许多,他看了眼那工匠沉着问道。
他话音刚落,一个穿着黑色官服、袖子上刺着鱼纹的人就踏进了宫室,“怎么回事?”
“大人!”
余子式直接忽略了这群哭丧着脸的工匠太监,直奔那辆高级马车,一看见那优雅倾斜着身体的马车余子式的脸就黑了。这倾斜成这样,你们他妈是打算把嬴政从马车里倒出去吗?
“怎么回事?”余子式扭头盯着那领头的工匠。
“大人,两个工匠一位魏国人,一位秦国人,尺寸出了点差错。”那工匠也是急的满头大汗,六国的尺寸标准都不同,他吩咐下去的时候忘记提一嘴,却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故。他像是看着救星一样看着余子式,“大人,这如何是好?”
余子式深吸一口气,“现在重新造来得及吗?”
那工匠咬了咬牙,“来得及,但……”他看了眼一旁面色冷凝的侍卫,欲言又止。
侍卫倒是认识余子式,他略显为难地开口:“大人,工匠不得留宿内廷,这规矩大人也知晓。”
余子式沉思了一会儿,对着那工匠道:“你们带着图纸回去,连夜把东西赶出来,明日一大早,我取了车轮进来换上就行。眼下你们过来个人,教我如何拆卸安装。”
那工匠眼睛一亮,“大人!”
“别说了,赶紧过来!”余子式没交代别人干这事儿,因为近三年的相处,他太了解他手下这群人的素质了,做点设计研究还成,干点人事还是太看得起他们了。
那工匠听了余子式的话赶紧上前拆卸了起来,两个回合下来,余子式就把步骤记得差不多了。天色越发昏暗,几个工匠终于在侍卫的陪同下走出了宫殿,那副一步三回头的小媳妇儿样看得余子式额头上青筋直跳。他一个堂堂中车府令,九卿太仆辖下的正经朝廷大臣,不算是重臣也勉强算是个高官,结果天天就光给这群人操闲心了。
余子式揉了下眉心,扭头对着宫殿里还剩下的几个太监侍卫道:“算了,你们先回去吧。”
“是。”那几人面有担忧,但最终还是退了下去。
宫殿里只剩下余子式一人对着那辆倾斜的马车,他叹了口气,慢慢卷起袖子走过去,一边回忆着工匠的动作一边试手。结果一上手余子式发现,这玩意儿还挺难?
余子式折腾了大半晚上,才勉强熟练了流程。等他起身时,发现时间已经是深夜了,窗外一片沉沉黑色,除了偶尔巡游而过的几个侍卫提着灯外,秦王宫的这个角落几乎没有任何的光亮。
等余子式走出宫室的时候,夜已经有了凉意。他慢慢走下台阶。
当年他初到咸阳参见秦王嬴政,大雪夜那青年换上了玄黑朝服果然是丰神俊秀,大殿之上,君临天下的帝王淡淡扫了他一眼,漠然问道:“能骑射否?”
“能。”
“拜中车府令,赐内府良田百顷。”
在一片朝臣吸气声中,余子式平静地行礼,“谢陛下。”
由一介平民士子到九卿之下中车府令,这在仕途步步是血的大秦简直是不可思议。时人诧异归诧异,反应过来后却只当这是秦王对六国客卿的安抚行为,是为了补偿那些先前受逐客令驱逐的客卿舍人。
中车府令,通俗点理解毕竟是个管车马仪仗的,贵则贵矣,却没什么重权。朝臣心里有了底,也就让这一茬顺利过去了。倒是当时秦国政坛新锐李斯多看了两眼余子式。
中车府令,可不是车府令,中车府令那可是能随意出入内廷的官位。一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
好在余子式当中车府令这些年,除了修修马车抽查下仪仗队,大部分时候都安静如鸡,加上李斯这些年与丞相王绾的矛盾越发尖锐,他对余子式渐渐地也失了兴趣。
如今朝堂上,文臣李斯与冯劫王绾两派斗得不可开交,武将蒙家王家两支忙着扫荡六国,倒是余子式闲人一个,天天宫里宫外到处晃,闲得就差没酗酒□□了。
余子式在秦宫偏殿有间自己的小宫室,偶尔他也会睡在那儿。眼下他就正往那边走,手里提着盏昏暗的灯盏。
说巧也巧,余子式原本平日从不走这条宫道,一来是因为轮子一大一小这种失误着实非常罕见,二来是因为这条宫道实在是偏僻阴森到了一定程度,连余子式这种专挑僻静小道走的人都敬而远之。这地方阴气太重了。寻常宫里有想不开的小宫女小太监甚至王室夫人都喜欢在这儿跳井上吊,虽说大大减少了宫人发现尸体与处理后事的麻烦,却也留下了无数流芳的传说。
余子式刚走了一半,忽然觉得眼前似乎有个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余子式脚步一顿,仔细看了看,一片漆黑也看不出什么东西。余子式虽然不信鬼神,但却心存敬畏。万一这儿真飘着寂寞空虚冷的幽魂,他走来走去也不是很礼貌,这么想着余子式觉得自己还是换条道绕回去好了。结果他刚一转身,忽然听见身后一道细微的声响,像是人忍着疼的闷哼声。
余子式扭头拿灯一照,道边齐膝的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正在往外爬。
“谁?”余子式问了一句,没听见回答,他低沉喝道:“出来!”
那草丛瞬间没了动静。
这就有点渗人了。余子式皱了下眉,犹豫片刻后还是朝着那草丛走了过去。刚走没两步,草丛里忽然窜出来个东西。余子式动作比他快,直接一把就拽住了。拖出来看了眼,余子式愣了。
被余子式拽着胳膊的,是个小孩。一双漆黑的眼睛,在夜色中幽幽闪着光。余子式把灯提近了些,意外发现这孩子三四岁的样子,长得还挺好看,只是那双眼太阴森了,让人喜欢不起来。
余子式下意识低头一瞟,结果心里刷一抖,这孩子穿着肩黑色刺殷红云纹的衣裳,那是秦王室而且只能是王族一脉的服饰。虽说这衣服破了些也脏了些,但那黑底赤云纹还是震撼了余子式。
这孩子明显是个皇子,余子式立刻松开了那孩子,就他刚才那动作,直接拖出去砍了都算皇恩浩荡。
那孩子立刻往后退了两步,只是动作却很怪异,像是受了伤。余子式没注意到这一细节,这一瞬间他的心里奔腾而过无数想法,不对啊?王宫里的皇子他都认识,没一个长这样的啊!而且大半夜这孩子跑这儿来做什么?没人看着他?他的侍从宫女呢?
余子式还没想明白,却依旧退了两步,拢袖低腰,按规矩行了最高规格的一礼,“臣赵高,参见殿下。”
那孩子却是浑身一僵,他看着夜色中的那个人,那个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礼的人。这一礼没有丝毫的轻慢与敷衍,是真正的一记皇室大礼。余子式不知道,他是这孩子自出生以来,第一个朝他行礼的人。那孩子朝后慢慢退了两步,盯着余子式的眼神很是幽深。
余子式抬头,轻声问道:“殿下?”
两人对峙了许久,一片黑暗中,余子式终于听见那孩子开口了,“我寻不见回去的路了。”那声音很轻,却意外的没有寻常孩子的稚气。
余子式立刻反应过来,这小公子迷路了。他轻声道:“殿下,你住哪座宫室?”
那孩子沉默了许久,说了两个字,“东池。”
这一回陷入沉默的是余子式,他作为一个堂堂中车府令,来来去去在秦宫里也跑了上百趟,大小宫室名他都熟悉,兰池他倒是知道,东池是什么?余子式也不好意思直接说他没听过,半天他斟酌道:“不知殿下是否记得,东池里住的是哪位夫人?”其实余子式就是想问这孩子的母亲是谁,知道他母亲是谁,余子式差不多也有个方向把人送回去。
这一回,那孩子沉默的时间更久了,然后,他转身直接走了。
余子式不可能就这么秦王儿子晾这儿,大半夜的万一出点事他真担待不起,他立刻上前绕过那孩子挡在他面前,低声道:“殿下?天色这么晚了,要不臣先带你回臣的处所住一晚,明日送你回东池如何?”
那孩子盯着余子式,没说话。
过了许久,余子式试着想去牵孩子的手,这一次那孩子没有逃,他将手放上了余子式的掌心。余子式心里定了定,牵着他往自己的处所走,刚走两步余子式就觉得这孩子的走路姿势不对,他下意识觉得是这孩子走太久累了,这样想着他直接伸手把这孩子抱了起来,一上手,余子式就发现这孩子瘦得厉害。
余子式走了一路,猜了一路,却始终没猜出来这孩子是谁。
回到自己的住所,余子式推开门走进去,点上灯,把那孩子放在了榻上。想起这孩子也许迷路了一天,余子式问道:“殿下,你饿了吗?”
很快的,那孩子轻轻点了下头。
大半夜的余子式在屋子里翻了半天,这屋子他也不怎么住,找了半天才摸出点小米,这还是他去年发的俸禄剩下的。可大半夜的他也没办法生火,余子式找了个盆在屋子里拿几卷竹简生了火,弄了大半天勉强熬了盆小米粥。
没想到那殿下也是位胃口糙的,二话不说整盆都吃完了,余子式在一旁看得都快饿了。
“殿下……你还要吗?”余子式觉得这分量估计还不够。
那孩子把盆放下了,“够了。”他抬眼看了眼余子式,接着又很快低下了头。
余子式平日里不喜欢太阴沉的孩子,可这会儿瞧着这位吃了那么多东西,一举一动还挺可爱的,他下意识就伸手摸了下这孩子的脑袋。那孩子一僵,却没有反抗。
余子式起身收拾东西,就在他收拾好准备去院子里打点井水的时候,那孩子忽然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余子式回身看了眼那孩子,“中车府令,赵高。”他看着那孩子的一双漆黑的眼,忽然忍不住问了一句,“殿下你叫什么名字?”余子式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他这话问得越矩了。
就在余子式打算说两句玩笑话混过去的时候,那孩子忽然开口了。
“胡亥,我叫胡亥。”
余子式手里的东西就这么砸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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