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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术睡至半夜被一阵锅盆落地的躁动声惊醒,迷迷瞪瞪地穿好衣服,半趿着鞋子摸出去,借着海水中半明不暗的一点光,白术看清倒在她家门口,四足乱拨的一只大海龟。
楼玉也被响声惊动,惊慌失措地跑出来,“咋了?咋了?”看一眼地上的海龟,“哟,是您老啊!”
大海龟明显是喜宴上喝高了,眼睛半眯,鼻头冒泡,两颗小眼珠对了一会,居然还能将白术和楼玉认出来:“是……是白小娘子和阿玉小子啊!巧了不是,来来!陪老头我喝酒!满上!满上!哎,给我满上!”
楼玉拍手直乐:“得了吧你,路都走不稳了,还满上满上,真满上了端得走么你?”
白术原本抱了手臂靠在门板上,见状摇摇头冲楼玉道:“搭把手,把他扶进屋。”
两人一左一右,吭哧吭哧将大海龟抬了翻过来,终于肚皮朝地的海龟舒坦地划了划四爪,就要往反方向走。
楼玉眼疾手快抓住他尾巴,“龟爷!里边请!”
“你!你要带爷爷我去哪儿?嘤嘤嘤,爷爷不去!爷爷不去!”酒劲上头的大海龟竟不顾千岁高龄,以及平日里端出的架子,作婴孩状啼哭起来,两只鼓眼泡里还真的挤出一泡泪。
白术觉得此情此景着实辣眼摧耳,叫楼玉手上加把紧,自己则拽着龟壳,一前一后把海龟往门里推,早推进去早完事。
楼玉抱怨:“老爷子咋这么沉!累死我了!”
白术闻言挑眉,“你醉酒的时候,同他差不多个光景,沉得像头牛。”
楼玉明显不信,“怎么可能?!”
白术想了想,“倒也不全似。”
“我就说嘛……”
“你比他聒噪些,嘴里还会喊‘芳芳,菲菲,莫要离开我’之类。”
楼玉:“……”
少年脸羞得红几分,侧过头去,闷声道:“除、除了这俩名字,没喊过别的?”
“喊过。”
“喊得什么?”楼玉忽又将头转过来,水色的眸子一闪一闪,白术从来微微颤动的瞳仁里看出了他的紧张。
“‘芬芬,芊芊,莫要离开我。’这样。”
楼玉:“……”
白术看着青白交接的精彩脸色,在心里默默点了点头:没想到自己出于抱怨讲出的两桩事,居然能让这只平日里耍嘴皮子比马戏班子里耍猴还溜的骨头精吃瘪。
其实楼玉酒品还算好,虽说宿醉是常事,但都没有诸如哭喊打闹、寻死觅活、四处搞破坏这样的事情发生,唯一的缺点就是聒噪,嘴里喊来喊去叫的都是那几个相好的名字,还一次能蹦俩出来,倒是艳福不浅。
只有一晚,白术把楼玉从外边拖回来,他满脸是泪,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也不再叫着姑娘的花名,反复念叨的都只是一句:“我错了!我错了!”
少年将脸埋进白术肩窝里,看不见表情,后背上两块因消瘦而凸起的蝴蝶骨起伏得厉害,白术感觉自己肩头的衣裳湿了大片,刚想把楼玉的脑袋扶起来,耳边似有若无地传来一声低呓语:“神君,不要赶我走……”
被楼玉服软似的呢喃声弄得有些晃神,白术下意识想说“你小子平日里不是挺横的吗?这会装什么可怜?”然而沉默片刻,她叹口气,拍拍楼玉脑袋,“放心,不赶你走,有我一口饭,有你一口酒。”
***
二人吭哧吭哧把大海龟抬进屋,摆好,盛杯水给他灌下,白术又洗了条热毛巾帮大海龟擦爪子,怎料那海龟老爷壳大脸大,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乌拉拉吐了一地。
白术黑着脸叫楼玉来收拾。
楼玉手上动作倒是麻利,三两下清理完毕,又把地拖干净,回身走的时候突然身子一趔趄,刚好砸在龟壳上,把大海龟砸得“哎呦”一声。
正在搓毛巾的白术回头看他一眼,“地滑啊?”
楼玉瞪着眼睛,不等他说话,靠壁摆放的碗柜忽然剧烈晃动起来、向前倾倒,搁在柜中的锅碗瓢盆下雨一般掉落下来,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白术满脸震愕地看着眼前一幕,反应过来后一把拉起楼玉,招呼他赶紧将海龟往外抬:“地震了!”
海底地震,是海中岩突断,地火上涌,自缺口喷涌而出,弥漫一处,造成海中陆地的相互摩擦、走位,乃天灾,而不可预测,东海万年不曾遇上一回,若当真遇上,须迅速避至宽阔地带,切忌……切忌什么来着?
白术边跑,脑海中边浮现一个男子的身影,同她絮絮叨叨讲这些有的没的,记忆里的自己则是昏昏欲睡,作小鸡啄米状,以至于后面当如何逃生竟是半点都想不起来了!
“啊啊啊!这是什么啊!”楼玉将海龟背在身上,紧随在白术身后,一张俊秀小脸早已吓得惨白。
“你不是自诩比我年长吗,应当比我有见识啊。”白术哼道。
“拜托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抬杠,姑奶奶之前是我不对,虽然你现在的身子小,但你从前那个十足是老!我叫你一声姑奶奶,应该的。”
“你闭嘴。”白术刚带着楼玉逃出居所,回头看洞口已塌了一半,她环顾四周,见到处都是因惊慌而胡乱奔走的水物,夺路出逃时两两相撞致伤者不计其数。
海龟这时候睁开眼,神志看起来清醒了些,趴在楼玉背上,哑着嗓子道:“白丫头,不行喽,快送老夫上岸喘口气。”
许是已经在水下闷了很久,老海龟看起来很难受。白术心里清楚现在往海面上跑就是在自寻死路,水路寻不好便会被搅进漩涡,就算浮上去了一个浪头正中打下来到时候也只有被阴差小鬼点名的份。
是以,她握住老海龟前肢,试图将他从楼玉背上拖下来,“你先走,我带龟老爷上去。”
“为什么不让我跟你一起去?”
“快点。让我驼。”
“是不是上面危险?”楼玉问完之后甩开白术伸向他的手,“你别跟我争,我去。”
白术简直要被他气笑了,“都这种时候了,就别跟我犟了。”
“谁跟你犟了?”楼玉神情严肃。
海水的波动愈发诡异,震荡之声频频,伴随这令人不安的回响,白术终于松了口,“那好,你多小心。”
“我会的,之后在哪儿碰头?”
“等你觉得安全了,就回这里。”
***
虽然楼玉再三叮嘱白术寻处安全的地方避难,同他分开后,白术扭头往水晶宫的方向游去。
一路上都是带着啮噬力的水卷,海中的活物、死物,一旦碰上便被吸食进去,倾轧个干净再喷吐出来,散作齑粉溶进水中。
白术小心翼翼避开所有危险,接近水晶宫时,发现高高的宫墙之上已撑起一座仙障,不由得摇摇头:自己是急火攻心,有些鲁莽了,堂堂水晶龙宫,怎会怕什么海中震水中卷?
那方撑起的仙障,晶莹通透,透着浑厚的气泽,海中动荡如厮,龙宫内部却是分毫不受干扰,足见凝障之人修为深厚。
白术自是看见了那凝障之人。广袖,长袍,乌发如墨,以玉带绾,气宇轩昂,睥睨九天。站在水晶高台上的男人,有着三十三天星辰般好看的眉眼,有着她日思夜想的容颜。
“旸谷……”白术喃喃念了一句,随即摇头,苦笑,换作另一个称呼,“翊泽……殿下。”
***
“翊泽殿下,幸亏有殿下在,龙宫才得无恙,老龙感激不尽。”老龙王在翊泽身边拱手称谢,“已按殿下吩咐将龙宫外的诸多水族搭救进来,这次喜宴,幸得殿下旨意,于宫中接待平民,遇上此难,我大半民众才得以保全一命,老龙,老龙再次感谢殿下的救命之恩!”
龙王说着,缓缓向翊泽下跪行李,而高台下的众人已随着龙王跪倒一片。
翊泽脸上喜怒无色,淡然道:“龙王快请起。”视线落至台下,所触无非是感激涕零之色,翊泽皱了皱眉,抬起眼,冲站在龙王身后的敖宸道:“白日里见着的那位女子,可在龙宫之中?”
***
白术在往深海域游,彼时海水中的动荡平息不少,仍有余震,于她而言倒不影响。
方才行至龙宫,见一群虾兵蟹将在往仙障里运送伤员,想着速速将楼玉同海龟寻来躲进去,一转头,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白术以为自己眼花了,可在那一瞬间,她明明看见了——无垢。
此人,或者说,此魄仍未死,游荡世间,白术在东海栖居的二百年里其实动用了许多手段打听他的消息,并且对当年昆仑陨神女的缘由有了大致了解。
白术回想起翊泽行刑前一晚自己的梦境,个中缘由同无垢脱不了干系。
此番东海动荡,看见无垢的身影也绝非偶然,指不定这个恶魔正在酝酿什么诡计。
这样想着,白术顺着她方才看见的路线追了上去。
一路无人,寂静的可怕。一条道上走到黑,白术才发现四面已无支路,两旁皆是高崖,自己许是在什么谷底,前端黑幽幽一片,隐隐地,她听见类似兽吼的声音。
在一座爬满水藻的石壁前落下,白术伸手拂去那些蜿蜒的绿色植株,露出石壁上以上古神语刻成的文字。
“水麟兽?”白术一愣。
愣的原因是她觉得这名字甚熟悉,叫水麟兽的兽类她倒是知道一个,不仅知道,她硬碰硬撞上过,而且就在东海,鉴于神兽之所以叫神兽是因为它们数量稀缺,往往天地间独此一头,所以,这幽谷深处所驻的水麟兽与她从前遇到的应该是同一个。
这么巧?
撞兽口的情形历历在目,白术在石壁底下站了一会,觉得还是不要以身犯险好了,她现在这条命来之不易,且行且珍惜。
转身要走,自幽谷深处突然传来一声石破天惊的兽吼,像是愤怒,又像是惊恐,与此同时,白术感受到了那阵熟悉的,属于魔君无垢的妖魔气息。
身体不受控制,白术抬脚便往谷中赶去,心脏“咚咚”跳得厉害,白术发现自己无法让步伐停下,一路行到一扇巨大的石门前。
石门紧闭,雕刻着繁复复杂的花纹,无锁,亦无拉环,似乎轻轻一推就可以打开。
“打开它。”不知从何处来的声音幽幽响起。
——不,我不能。
“打开它。”
——不!不能打开!
白术拼命想要制住自己伸出的手,指尖发力,手指发抖,掌心里浸满了汗。
她有种感觉,只要指尖稍稍碰上石门,等待她的就会是无尽炼狱。
“不!”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宽厚的手掌握住了白术的指尖,那手掌用力,将白术向后拉去,白术感觉自己跌进一个温暖结实的胸膛,鼻尖萦绕着清淡的南烛花的味道,她听见一个熟悉得几乎让她落泪的声音,在她耳旁轻轻道:“别怕,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