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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闭的紫竹林,站在入口处根本瞧不清里面。竹节笔直屹立,日光错落,自叶间投下,在地面的毕叶草上留下稀稀疏疏的影子。
白术距那竹林站得有些远,而且站了有一会。她向太兴宫的侍女问清翊泽在紫竹林,想也没想便往这儿跑,路上清醒过来,摇摇头正欲离去,看见这片郁郁葱葱的林子时却顿住了。
她还在昆仑时,常常会往学堂后的紫竹林跑,捉知了逮蚂蚱,翘掉夫子的课没天没地的撒野。
后来旸谷同她一起进学堂,她便尽心尽力地将一名好生徒带坏,紫竹林是他们常去的地方,她在林子里搭了间茅屋,稻草为顶,修竹为壁,四角挂着碎玲珑玉,门口正中悬一块小匾,用她的狗爬字题了个“桃源居”。屋里设一床,一桌,一椅。春光融融,她躺在床上补眠,翊泽坐在她身旁,应她的要求念些“之乎者也”的书,助睡效果极佳。
有次昆仑遇上百年一遇的暴雨,白术睡至半夜惊醒,匆匆披上衣服,谁也没叫,独自往竹林赶,怕去晚一步她的小屋要叫雨柱击垮。
风雨中,小屋完好无损,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门口结着什么,白术走过去,身影渐渐清晰,她将手中油纸伞撑在他的头顶,为他遮去半壁风雨,他低头,有些诧异,“师姐,你怎么来了?”
眼下,由不得白术不想及过往,竹林的疏密,地面上月牙状的毕叶草,入口一块无字石碑……世界竹林有千千万,却远没这一座肖昆仑后山的竹林肖得真,仿佛是连根带土地端来,连气味都像极了昆仑。
昆仑,昆仑,她的家,她有两百年没回去了。
白术摸了摸自己的脸,转身要走,见廊桥上走来一众侍女,手中皆端着食盒样的器皿,看样子是要进紫竹林。走在最后的一个,忽然停了下来,同前面领队低语几句,将食盒交予旁人后,往另一处走去。因为隔得远,白术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白术将手移至心口,顿了顿,接着跟了过去。
过一会,那名离开的侍女回来了。
帮她端食盒的侍女似乎很不高兴,愠道:“下次再遇上这种事,就不等你了。”
后来的侍女垂下眼眸,没有说话,默默接过食盒,随着一众人继续前行。
白术在心中松口气,还好,没有被发现。又在心中暗笑一番,怎么都过了两百年,自己还是没能熟悉魅叉的身体:神、仙、凡、妖,只要不脱离三界,她皆可化形,除了修为无法幻化外,便是连气泽都可以模仿的。
白术自嘲道:用昆仑那个不学无术的仙姬的身份活了太久,以至于到这个“幻化术”修得极好的身体里,有些不习惯呢。
曲径通幽,林中小道起先是窄窄一方,愈往里走愈宽阔,翊泽在林中设了不少障眼术,领头的侍女叠过好几层幻境,才将众人带入竹林深处。
入眼便是一间用青瓦、枯稻,翠色竹节修成的小屋,四角挂着碎玲珑玉,门口正中悬一块小匾,匾上三字笔笔俊逸——桃源居。
“殿下,该用膳了。”
男人一袭明黄色长衫,衣襟袖扣都绣了龙纹,发束金冠,一丝不苟,平添股威严气息。白术此前总见他穿黑白两色,前者利落,后者清爽,都很衬他的气质,简单干净。
那时候他是她傻不拉几的旸谷,她会动不动就揉他的脸,骂他傻,那时候他们已谈婚论嫁。
白术这才意识到,比起素白墨黑,男人更适合的是这样耀眼的色泽,他本就是九天太子,位高权重,受万众瞩目——他当得起。
“放下吧。”翊泽手上执着卷书册,修长的手指捏住树叶,说话时,头也不曾抬。
“是。”
领头的侍女带着众人将饭菜一碟碟拿出,搁在桌上,白术排在最后,她手上捏着盘子,视线则落在翊泽身上,落在他的心口处。
那里……没有心脏。
如果素萦说的是真的,那么翊泽,是一个没有心的神仙。
神仙除了靠修为驻颜,获得不朽之身外,还需心脏助其修得长生。凡人的心是一团血肉,跳动则生,停止则死,神仙的心则不然,心脏里裹着的是修为的本源,被称作内丹的东西,内丹在,则长生而不老,内丹失,则失去了永寿的能力。
翊泽没有内丹,纵然他是皇族,是未来的天君,长则千年,短则百年,他便会迅速消亡,神魂寂灭。
白术不知翊泽将心剖出后做了什么,又将它留在了哪里,她只觉此刻自己心口生疼,仿佛翊泽当日的剖心之痛,她正替他受着。
“发什么愣?”同白术站一处的侍女用胳膊肘推了推她,“该走了。”
“嗯。”白术应道,临行前,她再度向翊泽望去,男人始终低着头,目光落在书册上,眉心微微皱起,拧成一个“川”字。
白术喃喃:“是该走了。”
脑海中她最想忘记却又挥之不去的一幕再度浮现:
裹在斗篷里的神秘人,看不清容貌,说出的话语却字字诛心。
——天降异变,妖星纵横,你存活一天,便克他一天气数。
——荧惑守心,相争相斗,注定要陨落一颗。
——只有你死了,他才能活。
***
白术随着众人离开紫竹林,寻个契机又回到她迷晕自己幻化了的侍女的地方,转过一条长廊,见四下无人,白术便将容貌换了回来。
袖里放着备好的解药,白术还未走到她藏人的假山,入耳先是一声惊呼,“呀!这里怎么有个人?”
白术心道:不好,给人发现了!
她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想着那侍女醒后同今日其她侍女一核对,必能发现猫腻,届时指不定要追查到她头上来。
本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白术又往前走几步,身子藏在一根合抱粗的石柱后面,脑袋探出去,想看看是谁乱了她的计划。
假山前站着一男一女,男子着官服,离得很远,看不清容貌,只觉一股清冷冷的疏离之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女子倒是姿容清丽,神色也温柔亲切,着一身水绿罗裙,梳双平髻,发髻末端簪了一排清雅的茉莉,她说完后,忙去汲水,用湿手帕小心擦拭着那名侍女的脸。
其实白术是迷魂之术施得并不重,很快小侍女便醒来,看清救她的人后慌里慌张地跪下来,“绣、绣绣姐姐,环儿并非故意偷懒在此睡觉的,绣绣姐姐可千万别告诉……”她话说一半,像被卡住了喉咙,瞪着眼,张着嘴,一脸惊恐地看着绣绣身后的男人,“上、上神。”
绣绣收了手帕,“你放心,我不会说的。”停顿一下,看向极风,见极风一字不吐,背过身去,松口气,拍拍环儿的手背道:“上神也没有怪你的意思。”
躲在石柱后的白术心想,倒是她多虑了,这叫环儿的小丫头还真是,真是可爱得紧。
看着绣绣将小侍女扶起,白术觉得鼻头有些酸,离开的这些年里,她时常会想起绣绣,两百年前她让绣绣陪她一同犯了次错,不知她死后,大哥有没有原谅绣绣。
有家不能回,有亲不能认,白术一是怕自己再度现身,会不会又向上次那样为翊泽带来灾祸,再者,她就算回来了,家里人,还认得她吗?
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生着一张怪异的脸,无眼,无鼻,无口,无耳,会吓坏路过的海妖精,会被她们责怪,长得这样丑还要出来吓人。
如果只是她自己一个人去承受的话,她是受得住的。人身本骸骨,皮相化诸行,一旦瞑目去,茕茕作荒茔。这一点,她体验过,所以她看得很开。
白术怕的是,阿爹阿娘见了她会怎样想?受于父母的身体发肤,她没有了。哥哥们见了她会怎样想?他们还能认出她吗?愿意接受这样的她吗?
白术不想给他们带来麻烦,不想给昆仑带来麻烦,她宁可自己孤孤单单两百年。
靠在柱子上唏嘘一阵,白术有时候挺高兴自己没有眼泪,这样始终不会叫人看见软弱,有时候又很不喜欢,比如现在,她觉得哭出泪来会好一点,至少不用像现在这样难过。
冷不防,身后传来男子低沉清冷的声音,“这位小友,为何在此偷听?”
白术脊背一僵。听见身后窸窣声响,白术知道极风和绣绣已走至近前。
她倒是忘了,大哥的感官,向来是他们六人当中最为敏锐的,柱子后面有人偷听,他怎么可能发现不了。
白术叹口气,破罐子破摔般地转过身,恭敬行礼:“参见上神,白术偶然至此,无意冒犯,求上神宽恕。”
抬头,入目是极风复杂的眼神,似惊喜,似失落。极风就这样定定看了白术许久,待他意识到自己失礼后,忙将目光移开,说了句抱歉。
白术笑笑,“我天生如此。”末了觉得气氛还是挺尴尬的,想拿自己打趣一番缓解一下,听到极风接下来说的话后,白术笑不出来了。
极风摇了摇头,叹道:“你像极我一位故人。”
顿了顿:“是我冒犯了。”
大哥。
目送极风和绣绣离去,白术喉头动了动。
你没有认错。是我啊,是我,我是六儿……
终于,白术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干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