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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淋罢雨,沈昙声音夹着沙哑,固然洋洋盈耳,但直突突在耳边乍起仍着实惊了顾青竹一遭,胳膊撑的久加肩膀尚有些酸疼,手颤了颤,眼瞧着毛笔划出个弧度往地上坠去了。
顾青竹倒抽口气。
只见沈昙长臂一捞,电光火石间的抓住再翻过手心,毛笔安然无恙的躺在上头,笔尖的墨没蹭着丝毫。
“小心些。”沈昙也不递给她,睨着桌上铺的纸说:“没想好画什么便不用动笔,思的愈久,灵感就枯竭愈快,不如陪我喝茶换换心思。”
顾青竹窘然的‘嗯’了作答,微微晃过脑袋,想把方才的纷杂念头暂时抛出去,那笔仍被沈昙捏着,一动未动,俩人离的近,换做往常她还能若无其事的伸手去拿,可这会儿怎么也动不了身,只垂下眼呆呆盯着他的手。
颂安翻出来的小袄是过了年新裁的,水红斜襟,脖间绣着圈樱草纹路,沈昙身量高她许多,目光投去,一截子细白的脖颈那么露着,脑后还有些碎发柔柔贴在皮肤上,让人忍不住想要摸上一摸。
“我拿了新到的普茶,泡与你尝尝。”沈昙眸色深沉,唇边笑意却更盛了,回身将毛笔置于笔搁,径自到外间茶台前张罗起来。
拎着铜壶进门的颂平没察觉异样,自打听说沈昙再次救顾青竹于水火,颂平便真心实意将他敬作半个主子,恨不能供起长生牌位,日日烧香求得福寿双全。既然来了,茶点样样俱不能缺,特意嘱咐人打来储的泉水,点心也从厨房端新鲜的,笑了声说:“姑娘再需什么,就喊一声,奴婢就在门前守着。”
顾青竹嘴张了张,到底没把留颂平的话说出口,攥着手在沈昙对面坐下,定思两息,以为干坐着观他泡茶自己又要天马行空,于是抢先一步把茶饼取到面前:“前次受你招待,这次我来献丑罢。”
沈昙应一声,倒不同她客气,屋外雨淅淅沥沥下的紧,顾青竹挽起袖边儿,一会儿烫杯,一会儿分茶,手腕仿若花间彩蝶般翩然舞动,直叫人心旷神怡。
有道江南女子钟灵疏秀,沈昙却叹眼前这位的灵秀之气更胜一筹。
普茶乃从大理国远运而来,坊间售卖的金贵,沈昙带的这茶饼草草用黄纸包着,瞧着没甚特别,沸水一浸,香气腾空而起,顾青竹洗过道茶,重新续上水:“沈大哥先请。”
沈昙饮茶时而雅致时而豪放,眼下手指托茶盏晃了晃,热度略微褪去,尽数倒入口中,被外人瞧见的话恐惹上牛嚼牡丹之嫌:“再过十日,我启程下泸州投奔师父。”
顾青竹怔松了会,忆起确是如此,眼瞧着入了五月,他还当真要去,以她所想,这举动实在弊大于利,然而该劝话的上回均劝了,于是轻道:“行李开始打点了么,有甚我能帮的上的?”
“我出门向来自在惯了,东西多反而累赘。”沈昙摆摆手,但遗憾道:“只是这一走,倒恰恰错过了你生辰,贺礼也不知合不合你心意,到时自有人送府上来。”
顾氏家规严的紧,无论长辈还是儿孙,生辰宴都不铺张,家里人聚在一桌,菜色较平常精细些,再下碗细面煮个鸡蛋,热热闹闹便过了。汴梁城许多公子闺秀每逢生辰宴请宾客,有时能连着办好几日的宴席,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下帖,就为了博个面子名声。
顾青竹完完全全没想这回事,吃惊道:“你知我生辰?”
“嗯。”沈昙静静的看向她,眉梢一扬说:“总有法子打听的到。”
“那青竹先谢过了。”能被惦记总归是欢喜的,顾青竹很受用,也不再拘束扭捏,大大方方说话,手里不忘再给他添上茶。
两人对饮几杯,聊着点儿泸州的风土人情,她本欲捎带提醒沈昙带些驱虫防潮的药物,谁知他博闻广识,连药丸方子都倒背如流,哪味药材替换掉闻着更香,哪味加进去效果更好,真叫人连连惊叹。
说的久,顾青竹小饮了口茶润嗓,沈昙却猛的话锋一转,问道:“你那画题可想妥了?”
若非他提,顾青竹都忘掉为何而来了,十分不好意思的抿嘴道:“未曾呢,余玹夫人未布框架,可选的多了,每次反而要绞尽脑汁的想。”
“若不然...”沈昙轻轻一笑,反指着自个儿道:“青竹画我如何?”
顾青竹先困惑的眨眨眼,似没听懂他的话,半晌才红着脸磕磕绊绊的吐出几字:“我,我不善画人像!”
豆蔻年华的姑娘,脸颊顿时红霞漫天。
沈昙朗声而笑,明明侧过脸看不见她,脑中竟全是她羞窘的神情,笑了会儿,不再逗弄的解释道:“我意指的昙,半夜寂寂开的昙花。我名中‘昙’字,乃因出生那夜祖父养的昙花乍开,他老人家一生戎马,谁知年纪大了爱花如命,便取了做我名讳。祖母并不买账,觉得‘昙花一现’甚为不吉,可到底没能挣的过他。”
昙花又有月下美人的爱称,顾青竹心内想着,魏国公未卜先知,知道自家孙儿长大后如潘安再世,这名字贴切之至。
“原是我想差了,‘昙花一现’古语里有物稀难得之意,即是珍贵万分,想来老国公是深思熟虑的。”顾青竹借喝茶遮住脸儿,饮完了手中这杯,复了心神才回答道:“见是见过,但兴许画的不像,我试试看。”
一词双意,沈昙听她解释的恳切,嘴角不禁又弯了弯。
桌边摆着排已调好的颜料,顾青竹凝眉看了遍,最终决定只用墨色,正当她思索着构图时,沈昙未再出声,拿起磨锭不徐不慢的研起墨来。
昙花外瓣细长,像极了菊花,内瓣宽短又仿佛小而精致的睡莲,顾青竹点画出两朵,花瓣薄似蝉衣,右上角配以五六片花叶,茎脉相连,微微垂下,最后换只细笔缀了花蕊,一副月下美人图便跃于纸上了。
余玹夫人赞她天赋可不是随口一夸,顾青竹笔下灵韵,沈昙也看在眼中,沉思片刻笑道:“先前的话我收回,此次启程去泸州,你这幅画赠与我吧。”
练笔小作,在顾青竹看来处处缺点,冷不丁让她送还真犯了难,推辞说:“沈大哥不嫌弃的话,我另作其他装裱好了给您,这张胡乱涂鸦之作,我看着都不好。”
“今日下雨我不便拿,先预定下来。”沈昙哪里会给她机会拒绝,当即抽了根毛笔,在左侧刷刷几笔‘某某年某月某,曾与沈昙’,然后再递给顾青竹:“不可食言。”
顾青竹哑然失笑,这画都落了款,她还怎么好说不送,低头再看沈昙字迹,当真笔精墨妙,随即接过毛笔落下自己名字,加了小章便算成画了。
这日颂平回去,神秘兮兮的拉过颂安,找了个被人的地方附她耳边把送画的事讲了,随后担心道:“姑娘还在画上印了名章,当时我觉得没甚,可出了门子怎么琢磨都安不下心,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你说万一被有心的看见,无端端生出祸事如何是好?”
颂安素来比她镇定,先是想了想问:“那画如今搁哪儿呢?”
“沈大公子拿回百川居了,说赶明儿亲自裱过,天气好些再往国公府带。”颂平道。
“既然他这么说,咱们便不必多嘴。”颂安拍拍她的手:“沈公子是个谨慎的,他能开口讨要,就不会坑了咱们姑娘,再说,先前在种养园表姑娘不还跟人要了两幅,汴梁城互通书画的公子小姐多了去,若是天天怕这怕那,日子还怎么过。”
“说的在理。”颂平点了头,心才放回肚里,合掌朝东念了句佛:“定要保佑我家姑娘别再有无妄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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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府。
赵怀信赴宴归来,随从跟在后面为他撑伞,还没走回院子,田氏身边的大丫头便来传话说,夫人要见见他。
“母亲找我?”赵怀信撩起珠帘先笑了笑,席上少不了饮酒,他酒量好称得上千杯不醉,脸儿却恰恰相反,不过三巡必染酒色,这名气大了就不胫而走,富家子弟对喝酒执念不小,有些不明白的想跟他较个高下,直到被喝翻倒地,还不知里头缘由。
“又出去喝酒了?”田氏温婉懂礼,教训人也细声细语,柳眉蹙了蹙,隔空点了他道:“你如今也老大不小,何时能收收心,选上一家闺秀,好让我这做母亲的有含饴弄孙的盼头。”
赵怀信从丫鬟手里拿巾子擦了把手,走到田氏身后,顺从道:“母亲中意哪家姑娘,儿子用心娶过门便是。”
同样的说辞,田氏每次都能被他哄得没办法,这小儿子天生一张蜜罐里泡的嘴,什么话从他口中说出来,能甜到人心坎里头:“这话是当真?”
“自然。”赵怀信笑着帮她捶背捏肩,手劲轻重拿捏的好:“千好万好不如您喜欢来得重要。”
田氏哼了声,反将他一军道:“那从明儿起,外头那些乱糟糟流言再别让我听见,有家闺秀娘觉的不错,可你要还是那副不拘不束的样子,人家怎么瞧的上你?”
赵怀信微微一怔,田氏从不说没踪影的事儿,说有,便是真相中了,于是搬过凳子往她面前坐了,询问道:“母亲这是看中谁了?”
田氏故意晾他了会儿,手边儿的碗重新拿上,将里头红枣粥喝完,拈起帕子沾过嘴角才道:“顾学士的孙女儿,七姑娘青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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