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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眠不觉晓, 处处闻啼鸟 她拼命挣扎,想要见傅文最后一面。
十一年, 他们夫妻十一年啊。
为了嫁给他,她是做了不该做的事, 让他与心上人失之交臂。
他有理由恨她,可凭什么用这种卑鄙龌龊的手段来报复她?
她想质问他为何要这样对她, 却抵不过仆妇们的拳打脚踢。
粗壮有力的胳膊将她的头死死地按在地上,冰凉的银簪子扎破了她的嘴,尖锐地撬开了她的齿缝。
断肠草入喉, 腥甜火辣, 疼的她喘不过气来。
她蜷缩在地上抠喉咙,婆婆居高临下,如看脏东西般嫌弃、狰狞地看着她。
“我要见傅文!”
庄明宪挣扎着站起来,整个人如风中烛火般东倒西歪,重重地撞到佛龛上。
她大口大口地吐血, 殷红的鲜血弄脏了佛龛里的白玉雕成的观世音像。
观音菩萨悲悯的眼神, 是她临死前最后一幕画面。
她到死也没能见傅文最后一面。
原来,他恨她到如斯地步啊。
如今也好,到底两不相欠了,就是喝了孟婆汤,投胎转世,她也不欠他了。
迷迷糊糊中, 庄明宪听到有人在她耳边激烈地争吵:“……吕氏, 你不要再胡搅蛮缠了, 大嫂都被你气病了,你还想怎么样?”
男子中气十足,声音高亢带着几分气急败坏。
“什么被我气病!她分明是装病装缩头乌龟,好袒护她的外孙女。”
与他争吵的女子显然情绪更加激动,立马拔高了声音怒不可遏:“她朱氏管家的时候不是自诩公允无私吗?不是总说两房会一碗水端平吗?怎么,如今她的外孙女行凶伤人,打伤了我的安安,她想装病然后把事情揭过去,我告诉你,没门!”
男子怒斥道:“大嫂已经道歉了,你还要怎么样?”
女子的声音越发的刺耳:“她那是道歉吗?她道歉有用吗?一株人参能换我安安的性命吗?我要叶茜那小畜生来给安安磕头赔礼道歉!”
“你给我让开!安安是无父无母,可我这个祖母还没死呢,长房欺负了人,想装没事,休想!”
“荒谬,粗鄙不堪!”男子的声音里夹在着剧烈的喘气,还带着推搡的声音:“要不是明宪先动的手,茜姐儿怎么打伤她?你不说明宪身为主人失了礼仪,倒去怪别人!”
“你放.屁!”有把掌落在人身上噼里啪啦的声音:“明明是叶茜那小畜生口出狂言,欺辱安安在先,你身为祖父不帮亲孙女,跟着长房一起作贱我的安安,庄金山,你给我滚开。”
安安、叶茜、长房……
安安是她的乳名,只有祖母会这样叫她。
庄明宪恍然大悟,她必定是回光返照想起从前的事情了。
叶茜是长房伯祖母唯一的外孙女,她十二岁那年,长房伯祖母过寿,叶茜跟着她母亲、哥哥提前了十来天给伯祖母贺寿。
庄明宪则跟着祖母一起,去长房给叶家人接风。
宴席上,她跟叶茜起了口角,被叶茜打破了头……
前尘往事排山倒海般涌入脑海,庄明宪心口紧缩,呼吸也不受控制地急促起来。
她所有的悲剧都是从这件事情开始的。
她被叶茜打破了头,昏迷了整整一个下午,醒来之后,她一直呼喊头疼。祖母为了给她讨回公道,连夜大闹长房,逼得长房伯祖母拖着病体带着叶茜来向她道歉。
不料长房伯祖母回去之后就病情加重,一病不起,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连十天之后的寿宴都没能亲自出席。
祖父十岁那年就丧父丧母,被长房伯祖父、伯祖母抚养长大,他一直视伯祖母这个长嫂如亲生母亲。
这件事后,长房与庄明宪所在的二房渐渐疏远,祖父责怪祖母气病了伯祖母,祖母怨祖父关键时刻不出头,二人互相指责,关系越来越僵。
后来因为她抢了大姐的婚事,祖父与祖母大吵,甚至动了手。双方激怒之下,祖母失手推倒祖父,害祖父命丧当场。祖母背上了杀夫的罪名,被庄家人囚禁,在她嫁给傅文一个半月之后就郁郁而终了。
都是她的错,是她害了最疼她的祖母……所以,她到死了,还对这件事情念念不忘吗?
耳边的争吵还在继续,那一声声指责就像刀子一样剜着她的心。
祖母……
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祖母,您不要去,不要跟祖父争吵,不要!
庄明宪大喊一声,大汗淋漓地睁开了眼睛。
“安安!”有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紧紧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声音激动又带着后怕:“我的心肝,你可算是醒来了,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可让祖母怎么活啊?”
说到后面,声音里已经充满了哽咽。
十二岁之前,祖母的怀抱是她最温暖的港湾。
十二岁之后,祖母的怀抱是她最怀念的地方,午夜梦回之时,她不止一次梦到自己回到祖母身边。
柔软的怀抱,温暖的体温,衣襟上的暗色花纹,淡淡的皂角香味,还有轻轻拍着她后背的手……无一不在证明着一件事。
庄明宪不敢相信,瑟瑟发抖着从祖母的怀中爬了出来。
祖母的脸庞一如往昔,带了细纹的眼角,丰腴的脸颊,慈爱的容貌,看着她时宠溺疼爱的眼神。
这不是梦,这不是梦。
“祖母,祖母!”庄明宪大哭,如不懂事的婴孩般扑进了祖母的怀抱。
力气太大,祖母被她撞得朝后仰了两下才坐稳。
“安安,安安不怕,祖母在呢。”
虽然大夫说庄明宪没事,但老太太心疼孙女,一直忧心忡忡,如今孙女醒来了,她悬着的一颗心这算彻底放下心来。
她轻轻拍着庄明宪的后背,温柔地安抚她。
“好了,好了。”老太爷也松了一口气:“既然明宪没事了,你也不要闹了。”
可老太太却比刚才更紧张了,因为孙女自打醒了,就一语不发,只是哭,她放下的心又再次提了起来:“安安,是不是哪里疼,告诉祖母。”
她说着,伸手给庄明宪号脉。
庄明宪不说话,只是搂着老太太哭。
老太爷心头一个咯噔,这孩子被砸到了头,该不会砸出什么毛病来了吧?若真是这样,吕氏岂不是要闹翻天了去?
老太太脸色大变,声音绷得非常紧:“安安,你哪里不舒服,告诉祖母。”
她只是略通了医术的皮毛,并不能判断庄明宪是哪里出了问题。
庄明宪还是不回答,她又是为从前的自私难过,又是为如今的失而复得高兴,她只想好好宣泄压抑了十一年的悔恨与痛苦。
“安安。”老太太心疼孙女,也忍不住哭了出来:“你等着,祖母这就去为你讨回公道。”
说到后面,声音中带了几分狠厉。
老太爷吓了一跳,立马跳起来大声道:“我不许你去打扰大嫂清净。”
老太太是农妇出身,有的是力气,老太爷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焉是她的对手?
老太太不管不顾,一把推开了丈夫。
长房若不将叶茜那个凶手交出来,她吕氏必要闹个天翻地覆。
就在她堪堪要走出门的一瞬间,身后传来了庄明宪尖锐高亢的声音:“祖母,不要去!”
你不能去。
上一世因为我,您才与祖父变成针尖对麦芒,最后郁郁而终,这一世,我要您好好地活着,好好地陪着我。
“安安!”
老太太回头,又惊又喜地将庄明宪搂在怀里:“你好了?”
“祖母。”庄明宪点头,紧紧攥住了祖母的衣袖:“我已经醒了,没事了,你别去长房找伯祖母了,好不好?”
“明宪说的没错……”
“那怎么能行?”老太太怒气腾腾地瞪了老太爷一眼:“难道安安就白白被叶茜那个小畜生欺负了不成?”
“不是,不是。”庄明宪大急:“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的,是我的错,是我先将茶水泼到叶茜脸上,她才把茶盏朝我扔过来的……”
“你看看!”老太爷突然挺直了脊背,瞪着老太太道:“我就知道是明宪有错在先,茜姐儿那么乖的孩子,岂是明宪这么无礼的?你竟然还要让别人来向她道歉,吕氏,你这次太过分了!”
说完,一甩袖子就走了。
湘妃竹的门帘重重地落下,发出“啪”地一声响。
老太太看着那湘妃竹门帘,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祖母脾气大,却不是不讲道理之人。
她老人家为了她闹了半天,发现竟然是她先动的手,面子上是挂不住了的。
“祖母……”
“你这丫头!”老太太气道:“你就不能等你祖父走了,再慢慢跟祖母说。你祖父知道是你先动的手,只会对你更加不满,以后你再闯祸,祖母还怎么为你说话。”
并不担心老太爷这个丈夫会冷待她这个妻子,只担心庄明宪以后会受到委屈。
疼爱孙女之情,溢于言表。
庄明宪立马扑到老太太怀中道歉:“祖母,我错了,我下次再不这样了。”
其实是叶茜出言不逊,嘲讽她在先,她实在忍不住,才将茶水泼过去的。
若是说出真相,她自然有理,祖母一定会为了给她讨回公道去与长房交涉,但长房绝不会轻易低头。祖母为了她,一定会将事情闹大,最后事情还是会走上从前的老路。
她宁愿被祖父厌恶,也不希望祖母与祖父变成上一世那种情况,更不想祖母被幽禁郁郁而终。
“祖母不是怪你。”孙女如乖巧的小猫一般趴在自己怀里,老太太心疼得不得了:“你不是想嫁给文哥儿吗?这事祖母说了不算,必须要你祖父点头才行。所以,以后在你祖父面前,你一定要乖乖巧巧的,哪怕再生气也要忍着。只有这样,你祖父才会喜欢你,怜惜你,将傅家的婚事给你。知道了吗?”
乍然听到傅文的名字,庄明宪心头一紧。
她喜欢傅文,在庄家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可那又如何呢?
谁让七房是庶出偏支还人丁稀薄呢。
她只有一个儿子,好不容易儿媳妇怀孕了,从最近几个月胎像一直不稳,整个河间府有名气的大夫都请尽了,却越治越严重,到最后都无人愿意问诊了。
是她求到了长房老太太面前,长房贤大老爷才从京城请了闻名北直隶的名医张老大夫前来诊治。
她欠了长房一个这么大的人情,别说是长房老太太不过是暗示她,就算长房老太太吩咐她收拾庄明宪,她为了还人情,也是不得不从的。
这天底下哪有白吃的午餐呵,为了请张老大夫,她不仅欠了长房极大的人情,还花了重金才请得这位名医出京来河间府。
只希望张老大夫能不负众望,能替她儿媳妇保住这一胎,否则……
唉!
七房老太太叹了一口气,加快了回去的脚步。
一进门见儿子正端着药喂给儿媳王氏喝,七房老太太忙问:“今天怎么样?可吃得下东西吗?”
七房大老爷庄书宗摇了摇头:“毫无起色,好像更严重了些,刚才一直说难受,这才睡着。”
他面容憔悴,胡子拉碴,双眼通红,眼底一片乌青,显然是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
王氏趟在床上,腹部高高隆起,虽然睡着了,眉头却紧皱着,呼吸也非常不规律,一会重如风箱一般,一会气息微弱,好像快要断绝了似的。
七房老太太从儿子手中接过药碗,道:“让她睡会吧,你也去歇着,等她醒了,这药我来喂。”
她做在床边,听着儿媳急促的呼吸,只觉得心如火烤。
……
长房老太太也呼吸急促,心如火烤。
她羞辱庄明宪,不想最后被羞辱的人却变成了她自己。
她要打庄明宪,庄素云却被庄明宪制住了。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片刻之间。
庄素云疼得直抽凉气,满脸涨红都是汗水不说,眼泪也要疼出来了。
庄明宪这小畜生却固执地跟她讨要一个公道,还有几分她不低头,她就不松手,让庄素云一直受罪的意思。
想她朱氏在霞山庄家叱咤风雨,今天竟然在一个毛孩子身上摔了跟头。
长房老太太怒极攻心,却咬着牙关道:“明宪,你跟叶茜不过是小孩子家的玩闹,过去了就算了,你这般纠缠,传出去咱们庄家会被人笑话的。”
她语气很软,却不是长辈对晚辈的和蔼,而是带了几分商量的口吻。
她一边说,一边给旁边吓傻的马嬷嬷递了一个眼神,马嬷嬷如梦初醒,大声叫了出来:“来人!来人!快来人!”
不一会屋内就跑进来一大群丫鬟婆子。
庄明宪顺势松了手,坐在了长房老太太床边,恭敬又温和道:“我本来只是来看望您的,要不是您提起这事,我其实都忘了的。”
丫鬟婆子全都愣住了,老太太好好的呢,马嬷嬷瞎叫什么啊。
长房老太太见庄明宪松了手,就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马嬷嬷立马大喊:“快!老太太晕过去了,快去请张老大夫,快去。”
喊人的,请大夫的,通知主子的,长房人仰马翻般地闹腾了起来。
马嬷嬷就趁机对庄明宪说:“宪小姐快回去吧,老太太晕着呢,屋子里手忙脚乱的,仔细冲撞了您。”
从前她何尝将庄明宪放在眼里过?
可刚才庄明宪一招制住庄素云实在太令人震撼了,她心里就是再不满,面上也要忍耐几分。
“没事。”庄明宪轻轻地摇头:“我是来看望伯祖母的,如今伯祖母晕过去了,我如何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走了,总要等张老大夫来了,说说是什么情况了,我才放心。”
她前世学医十年,虽然天分不够,没学会先生的面诊之术,可真晕假晕,她还是能看出来的。
若是现在走了,她就成了气晕长辈的不肖子孙了。
她缓声道:“我跟着祖母学了两年,对医术也略懂些皮毛,我替伯祖母看看吧。”
哎呦我的宪小姐,你这不是探病是来催命的吧!
庄明宪这个提议吓了马嬷嬷一跳,她本能地去看长房老太太。
长房老太太闭着眼睛,额上青筋跳了跳。
长房老太太装晕,不能拿主意,马嬷嬷只得询问庄素云,庄素云却跌坐在椅子上,面色怔怔的,如中了邪一般。
马嬷嬷皱眉。
就这就吓得不得了,也太没用了。
马嬷嬷还未来得及说些阻止的话,庄明宪就已经坐在了床边,抓了长房老太太的手给她号脉了。
长房老太太装晕,打的是她晕了庄明宪必然要走的意思,没想到庄明宪竟然没走,还要给她看病。
刚才她制住庄素云的手段她可是看的清清楚楚的,长房老太太眼皮一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睁看了眼睛。
“我……我这是怎么了?”
她脸色迷茫地看着马嬷嬷,顺势想抽回自己的胳膊,可惜没抽动。
这小畜生要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要害人吗?
长房老太太顿觉心浮气躁,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将心头的怒火与膈应压下去。
“老太太,您刚才晕过去了。”马嬷嬷赶紧上前,扶了长房老太太的胳膊:“您突然晕过去,吓了我们一跳,连宪小姐就急着要给您看病,幸好您醒了,马上张老大夫就来了,也不用劳烦宪小姐了。”
“还是让我给伯祖母看看吧!”庄明宪扣住长房老太太的手,非常的关切:“我给伯祖母看病是我的一片孝心,与张老大夫不冲突的。”
然后不由分说将右手搭在了长房老太太的手腕上。
马嬷嬷还要再劝,长房老太太却摇了摇头,暗暗使了一个眼色,用无声地说了一个“二”。
马嬷嬷收到指令,转身就朝外走。
……
张老大夫得知长房老太太晕过去了,请他过去看看,心里挺不高兴的。
他是医圣张仲景的后人,一本疑似仲景亲手所写的《伤寒杂病论》藏于家中,与世面上的《伤寒杂病论》有很多地方都不一样,是他们张家的传家宝。
他行医四十余载,救济过的人不计其数,在京城,人人都称呼他一声“张老”的。
太医院有着“小神医”之称的顾廉,就是他的嫡传弟子。
若不是顾廉再三拜托,说他有事离不得京,还说病人严重凶险,他自己没有把握,所以特请老师出山,他怎么会到河间府来给人看病。
他以为是什么棘手的大症候,不料竟然只是胎气上冲,造成的膈噎症,他大为失望。
不是为河间府的大夫没用而失望,而是气庄家为了请他出来欺骗顾廉,故意夸大病情。
可他既然来了,再不满,还是要好好诊治的。
没想到庄家人竟然这般托大,竟然真将他当成普通大夫使唤,让他去给庄老太太治疗晕厥。
几天前他到庄家的时候,见过庄老太太,她面色红润,精神饱满,根本没有病。她之所以会晕厥不过是人上了年纪心气不足或者中了暑气罢了。
从前在京城,他接手的病症,全是别人束手无策求到他面前来的,如今一个小小的晕厥,竟然也叫他。
庄家实在是过分!丝毫没将他放在眼中!
张老大夫憋着一口气,去了长房。
“……您年岁大了,体内正气不足,不足以抵抗邪气,所以才会生病。我跟着祖母也学了这么些年了,这种病还是手到擒来的。”
女子的声音温温柔柔的,语气里却有掩饰不住的自得自满。
张老大夫愣了愣,难道是请了女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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