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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悦再笑不出来了。
她心里惴惴不安,被认出来了吗?该怎么办?
“从哪里过来的?”男人问。
他今天穿了衬衫,烟灰色,袖子卷起来,离得近了,能看到喉结,他说话的时候,动一下。
有光,照过来,落在男人脖颈上,蒙蒙的一层,柔的。
他沐在星光中。
她看着他,听到的是自己回答的声音:“圣特雷萨。”
“圣特雷萨啊。”他说。
她继续回,声线平静:“嗯,去那里有些事情,然后就过来了。”
她心里想:他认出我了吗?
“挺远。”陈述句。
“上山有缆车,也有到达山脚下的公交。”
“公交?经过海吗?”
她心里失望想:他没认出我。
也对,露水姻缘,人家做什么记得?
殷悦垂眼,看到自己的手指:“不经过的,不过后半段路能看到海,很漂亮。”
“喜欢海?”
“喜欢,这里的海干净得很,这个国家也挺神奇的。别的国家只有有钱的老爷太太能住在靠海山上,而这里贫民窟里的穷人却全住在临海的山上,而且政府规定海滩属于所有人,没人有权利独享。”
男人说:“是挺好。”
他真没认出我,殷悦想。
她不希望男人认出自己,可当对方真的认不出自己的时候,她偏偏又难受了。
真是犯蠢又贱格。
她自嘲,口中却说:“嗯,挺好的,如果会冲浪就更有意思了,”她顿一下,补充一句:“我经常看到有人在冲浪。”
男人把烟灭掉,扔进烟灰缸里:“小姑娘,你在看着我啊。”
她惊一下:“我……”
“你最好看着我,如果我站着这么在你眼前睡着了,你可千万记得要喊醒我。”
殷悦:“……”
他看着她的表情,笑起来。
我应该说什么呢?我说什么比较合理呢?我说什么才能得体又礼貌呢?
殷悦问:“您很久没有睡吗?”
他皱眉,思索:“二十三个小时。”
殷悦看着他,接得快:“我最长的一次记录是两天没有睡。”
说完她就后悔了,我说这些干什么,我为什么要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
男人喟叹:“不能和年轻人比啊。”
殷悦:“……”
殷悦说:“难道您很老吗?我看着您挺年轻的。如果我在路上碰到您,我不会喊叔叔,会喊哥哥。”
他望她,吃惊的表情:“不是应该喊帅哥吗?”
殷悦:“……”
他看着她的样子,又笑起来。星光下一道挺拔的剪影。
殷悦抓下衣角,放开。
手心有汗。
稳住,稳住。
“有时候我困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洗脸、喝咖啡也没用,我就在旁边放鬼片,把尖叫声调到最大。”其实是放爱情动作片,戴耳机,把□□声调到最大。
男人问:“你怕吗?”
殷悦说:“怕的,恐怖死了,简直吓死我了。”
他的视线回到她身上,停了一秒,慢慢说:“吓死?把漂亮的小姑娘吓死,那导演罪过真是大了。”
她干巴巴地接:“是……是吗?”
“不是吗,嗯?”
她敢发誓他又笑了一下。这微妙的表情。
殷悦决定找回一点主动权。
她说:“如果您拒绝了我的申请,回去的时候我会哭死。”她又加一句:“您会让我哭死吗,您要是让我哭死,那您是不是罪过也大了?”
她觉得自己这句反问真是漂亮。
然而下一秒男人问:“你真的会哭死吗?”
“我……”
她还未说完,他又说:“你不会。”笃定的语气。
“为什么?”她问,好奇得很。
“因为耶稣会保佑每一个年轻漂亮,有好心肠的女孩。”
她看着他,手心汗湿地厉害。
“你是吗?”他盯着她的眼睛问,又笑起来,说:“你是吧,当然是了,怎么会不是呢?”
殷悦默不作声。
厉害,厉害啊,这个男人真是厉害。
他走过来,逼近:“难道你不是吗,你不是一个年轻漂亮,有好心肠的女孩吗?”
她慌乱起来:“我……”
他终于将她放过,轻飘飘地问:“你知道我最想怎么样死掉吗?”
“我不知道,”她回:“但我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
他又看她,点评:“小姑娘真会说话。”
殷悦想:没有你会说话。
他点烟,吸一口,吐出来:“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死法啊,是死在我最心爱的女人身上。”
没有声音。
他动作停住,看过来。
眼中是女孩错愕的脸。
他夹着烟,看着她,大笑。
#
殷悦回到住的地方。
一路上她在想:他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要这样跟我讲话?
她心事重重地摸钥匙,开大门,抬头,看到小圆正要出门。
小圆是她的室友,两人租住在学校附近一间军政府时期的老房子里。
房子外面被漆成了蓝色,盖一只黄色的顶,上楼的时候木梯子会咯咯响。房东是一个干瘦的孤僻老头,讨厌得很,有一颗吸血鬼的心肠。他每天限电限水,多用一点都要气地哇哇大叫。老头不大信任银行,把所有的钱放进一只白色锡皮的小盒子里。每个月,老头的儿子会来,那个中年男人趿拖鞋,长得膀大腰圆,拳头很有力量,他会把老头暴打一顿,将盒子的钱一骨碌装进自己腰包,然后扬长而去。
每月第一个星期二必来,比姨妈还要守时。
这个时候殷悦又会觉得老头可怜了。
谁容易呢?
谁活着都不容易。
殷悦调整好了心情,换成平日的模样。她告诉小圆,自己去了一座山上面试:“房子很大,能看到海,水果也很好吃,很甜,个头大,模样漂亮,装饰也好看,但这些都不是最好看的。”
小圆动作停顿,看她一眼:“什么最好看?”
殷悦笑,真心实意地说:“讲真的,我可不骗你,男主人最好看。”
小圆语气冷淡:“哦,你觉得能成吗?”
殷悦思索下,觉得在他人面前还是要表现地有点信心才是:“应该能吧,我觉得还行。”
“是吗?”小圆说。
殷悦皱下眉头:“什么是不是?”
小圆蹲下身体,把鞋带打了个结:“感觉真良好,”她抬头,斜殷悦一眼,低头,贴防滑垫,“而且人家长得好关你什么事,你以为你是去干吗的,我跟你讲,你是去面试,面试到底是什么你晓不晓得,你以为自己是去相亲啊?真是搞笑了啊你。”
殷悦嘴角笑容消失:“你讲这个话什么意思?”
#
小圆有点嫉恨她。
这情绪本来藏着掖着,殷悦心知肚明,不点破。出门在外,尽量少惹事。
但女人和女人之间,总要搞点破事。
情绪积压着,本来无伤大雅,一年前的一件事把它点燃。
那时候她们住在依帕内玛大市场附近,房租小贵,房主是一对老夫妻,丈夫做牧师。四个女人合租,都是华裔,另两个上班,殷悦和小圆上学。两人一个住阁楼,一个住潮湿的单间,因为相对便宜。
四人偶尔聚会喝露天咖啡,地址小圆选的,次次来一个地方。
小圆暗恋那里的一个服务生。
服务生是日裔,清隽,瘦高,戴一副黑框眼镜,有长手指,较腼腆。
她们怂恿小圆去撩,然后看男生会不会表白。
小圆喝一口咖啡,摇头说:“撩什么撩啊,看看就好了。”
“为什么啊?”
“那么穷,看看脸就行,真谈恋爱有什么前景?”
她们想想,很有几分道理啊,虽然现实了点,但这个年头,谁不现实?
同时也想当然以为小圆没把这个人,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但习惯了,依旧每次来这里。每次小哥上咖啡,出于礼貌,殷悦都会对他笑笑。
有一天,耶稣受难日,放假,她们又来。
小哥端上咖啡,看着殷悦,他本来面就薄白,这下红透,要滴血,像是要跟她说话,半天,一个字没说出来。
殷悦尴尬看他。
小哥耳根子红透,一鞠躬,纸条往她怀里一塞,跑了。手里端着盘子,差点滑一跤。
两个女人捂嘴笑,小圆面色不大好。
殷悦立刻明白了,我的妈真尴尬。
她就要把纸条收到包里,有人动作更快,一把夺走,念出来,又打趣:“约不约?约不约?”
“约什么约啊,给我给我……”
她话还没说完,小圆面无表情插一句:“长得漂亮就是好啊。”
几人扭头看她。
小圆喝口咖啡,阴阳怪气:“人丑就要多读书,书读得也不多怎么办啊,能怎么办啊,躲起来坐到马桶上哭好了,谁叫你不会投胎啊,怪谁,怪你妈咯还能怪谁?”她说完,站起来,看殷悦一眼:“我去上个厕所。”走了。
殷悦坐在原位,垂眼。
旁边有人赶紧劝慰她:“好了好了,她就那个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前几日,小圆去一家公司面试,公司做里约附近一个海滨度假镇布基亚斯的房地产开发。她回来后,春风满面,暗示殷悦,面试官风度翩翩,戴劳力士,而且看上自己了,男女之间的看上。
可没过几天,她接到了邮件。
拒信
眼下,小圆继续说:“我什么意思,我哪有什么意思,我哪敢有什么意思啊?我就是给你提个醒,我好心着呢我,殷悦我问你啊,做人最重要的是什么?”
她站起来,继续对殷悦说:“最重要的是本分,什么盖子配什么锅,晓得不?什么阶级的人做什么阶级的事情。”
她斜殷悦一眼,意有所指:“这做人啊,就是不能想太多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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