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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悦只好回过身来。
她装出惊讶的模样:“啊, 你怎么在这里?”
衍章看着她。
殷悦无辜脸望回去。
衍章冷笑一声:“能耐啊,挺能跑的啊, 我问你,怎么不跑了啊你?”
我又不是故意要跑。
我只是还没想好拿出什么态度面对你。
殷悦噎一下, 很快为自己找到辩解的话:“我……没看见。”
说完抬眼。
衍章阴阳怪气:“哦, 没看见,没看见是吧你?”
她继续缄默。
他看着她这幅样子, 来了气:“一次没看见, 两次没看见, 第三次还是看不见, 我就这么难被看见?”
“嗯。”她说。
衍章想:你还嗯!
于是他又拿出了那种腔调,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我晓得了,不能怪你眼神不好, 其实啊,我是洪水猛兽。”
衍章继续说:“你怕我,怕我将你一口吞掉了对不对?”
“嗯?对不对?”
说完他继续看她表情。
不知为什么, 殷悦听到他因为自己的“视而不见”而生气,心底竟然生出了几分奇异又隐秘的快乐。
她说:“嗯。”
说完, 没忍住, 笑出来。
糟糕!
忍住!
她赶紧强忍, 憋住,下一秒, 抬眼看他。
又失控, 笑出来。
衍章不可置信。
殷悦咬着嘴巴笑:“你把我抓疼啦。”
说完, 她眼神落在他正捉着自己肩膀的手上。
衍章看一眼,将她松开,说:“我这样好笑啊?”
“嗯,”殷悦还在笑:“你就是这样好笑咯。”
“哦!原来我这样好笑咯!”
“嗯。”她给他肯定回答。
衍章看她,也被这种油然而生的快乐感染了。
他心里好气又好笑。
两人对视。
衍章也突然笑出来。
两人相视而笑。
那种快乐在殷悦心里慢慢扩大,她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忽然手脚不知道放哪里,于是抬手,掩饰性地重新将头发扎好,说:“我走了,我要迟到了。”
“哦。”衍章看着她说。
“嗯。”殷悦又低头笑一下,跑走了。
法比奥一头雾水,不大听得懂他们讲些什么。
他只猜得衍章要找这女学生算账,气势汹汹的模样。
怎么转眼间两人都笑了?
奇怪。
……
那天放学后,殷悦并未急着返回住处。
她转乘两次公交,到经常买东西的一个葡裔卷发女人开的杂货店那里,挑了一只七成新的旧式台灯。
她租住的那间次卧,陈设简单。四面是乳黄色的墙,泛旧,墙上有挂相框又拔后残留的疤。
家居只有一张单人床、衣柜和一只脱漆的木台桌。
台桌上原本放了盏老旧的灯。
灯估摸很有年头,里面有薄绫,上面绘了表现上世纪废奴时代的画。前些天,灯芯猛地炸开,吓她一跳,试了几次,再也不亮,只好换掉。
第二天,殷悦从剧院回来,看见房东老头和他的儿子正走出来。
她瞥一眼,正要离开,房东老头却突然看她一眼,眼珠转转,叫住她。
“什么事?”殷悦问,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老头声势夺人:“你弄坏了我的灯,你不能换一个就了事了,那个灯是我外祖父留下的!”
言下之意,我对它很有感情,你弄坏我的东西,你看着办。
殷悦想:所以呢?
所以你锱铢必较的性格要再次用在我这里,想在我这里发一笔小小的横财?
想得美哦。
她心里冷笑一声,质问回去:“你没经过我同意,就进我的房间?!”
老头一愣,没想到她这样反问,立马又说:“你……你不能转移话题!”
殷悦在楼梯上俯视他们:“要不要我去把合同拿出来,看看,看看当初我们是怎么写的,我们当初就白纸黑字地写好了,不准进我们的房间!”
老头和她吵起来。
殷悦不甘示弱。
忽然,老头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殷悦吓一跳。
不是吧?
她狐疑地打量。
老头儿子冲过来,要给她巴掌,殷悦闪身躲开,摔倒地面上,她捂着疼痛发红的手臂,在对方要将她粗暴拎起来的时候,咬牙说:“还不去医院!”
他们在医院的病房外面等待。
结果出来了,是高血压引起的晕厥。
这不是第一次了,在她住在这里的这些日子,老头因为高血压已经进了好几次医院。
老头儿子来问她要医药费和其他的费用。
殷悦说:“诊断的费用我会付,但其他的你不要找我。”
对方似乎并不满意这个结果,吵嚷起来。
殷悦冷冷看着。
她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儿,确认老头不会灵魂出窍,还有得活,于是准备走。
老头儿子跟过来,面带不善。
殷悦想:你想把我怎么样吗?
你以为你是体格健壮的男人,你就能把我怎么样吗?
你以为我就会怕你吗?
在对方就要追上来的时候,她停在墙边,打开消防玻璃柜,取出消防斧,转身,静静看过去。
对方的脚步停住,抬头,眼睛盯住她。
那天晚上,殷悦将门锁死了,搬来桌柜堵严实,又将厨房的剪刀放在床头,坐在床上。
说实话,她还是有点害怕。
害怕报复。
考虑要不要尽快搬家的时候,电话响起来。
是一个陌生的声音,问她是不是XXX。
殷悦给了肯定的回复。
那人说:“这里是警局,我们需要你来一趟。”
……
殷悦到的时候是晚上十一点,夜色沉沉,有很多人在排队备案,一个满头是汗的小文员在记录。她被带到另一边,一处有透明墙的小房间里。
原来老头儿子报了警。
殷悦想到前几天的新闻,一个来参加旅游的外国人,被抢走了昂贵的照相设备,去报警,却被警.察索取贿赂有被逼迫取款,另一个新闻,同一天,一位巡.警临近下班,却被抢了钱财和枪.支。
她看着面前警.察端正衣冠的样子,莫名想笑。
那个梳了小胡子的军.警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说:“我们接到电话,说你恐吓一位老人,致使对方生命垂危。”
恐吓?
很好。
好得很啊。
要我查查字典,告诉你们这个词语的释疑是什么吗?!
那个警察又陈述了好多些情况,开始暗示她交一些钱,就可以离开了。
殷悦装作什么都听不懂。
于是她被“请”进了拘留室。
门“砰”地一声被关上。
殷悦找了个角落的地方坐下。
里面灯光不亮,还有其他好几个人。
一个醉鬼,酒气熏熏地朝她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
殷悦觉得恶心,朝远离对方的地方挪挪,不小心蹭到人。
她回头,一个裹了外套,头发凌乱的红发女人睁眼,不满地看她一眼,又闭眼迷糊睡过去。
终于,她找到个清净点的地方。
地面冰冷,殷悦拢抱肩膀靠墙,觉得愤怒无比。
瞧瞧!
这里是哪里?!
上帝之城!
这里是上帝之城!
上帝为什么还不让这些狗.屁警察原地爆炸!
愤怒这种情绪终究是维持不了多久的,没多时,她感到疲惫,乏力涌上心头,裸露的胳膊起了疙瘩,头脑昏沉。
然而周边强烈的鼾声此起彼伏,根本无法入眠。
殷悦迷迷糊糊地想:你们关不了我多久,你们没那么大的权力,最多一个晚上,你们拿不到钱的,你们还是得放了我。
她这样想着,门又开了,刚才带路的年轻警.察冲她喊:“出来。”
她跟着对方回到原来的地方,看到一个有一面之缘的人。
是律师,他们在基地见过面,在衍章的办公室里。
那人上来安慰她几句,说:“都交给我吧。”
殷悦坐在一旁等,终于,律师过来说:“好了,你家在哪里,我开车过来的,顺便送你回去。”
那个人小胡子的警.察把两人送出门,态度很好,还向她道歉。
殷悦没说话。
一句话都没说。
回去的途中,在车上,殷悦转头看着车窗外流溢的灯光,心里想到很多年前一个搞笑的古代情景剧,那是一个发生在客栈里的故事。有一集,来了个傲气的老太太,不怕事,总是说“我头上有人!”,结果真的有人从屋顶摔下来。
她想着想着,笑起来,心里却莫名悲凉。
她觉得自己是浮萍,是浮游,在这个城市里,如此渺小又无力。
……
回去后殷悦洗了个澡,发短信请明天的假。她认为自己需要一场睡眠来消除心中的负能量。很快,她睡过去,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中午,有一个未接电话。
是衍章。
她坐在床边,想:我要不要打回去?
打吧,打吧,不回拨多不礼貌。
不想打。
打吧。
不要。
哎,打吧。
她没纠结多久。
因为对方又直接来了电话。
殷悦说我要谢谢你。
衍章说我不要你谢我。
“那你要我什么?”她心里想,问出来。
你要听我的好话吗?
我应该感激涕零地谢你吗?
我是不是要更加地讨好你?
你为什么一次又一次用这种方法让我认识到自己的无能?
她想着,又觉得自己这样想不好。
不是他的错。
他什么错都没有,而且帮了她。
他一次又一次地帮了她。
殷悦又想起那次偷听。
于是那种羞愧之情又升上心头。
她甚至为刚才心中对他的迁怒而抱歉了。
衍章笑,说:“我可是要挟恩图报。”
“啊?”殷悦傻眼。
……
他要报的恩,是让她陪他去狗舍接狗。
这是几个月前的订单,衍章订了一只巨型犬的幼崽。
那是一只高加索犬幼崽。
这种大型护生犬老在是中亚少数民族地区,成年后体格巨大,十分凶悍,曾经是前.苏联禁止出口的动物,被用在柏林墙一边巡逻。
卖狗的人很有一些意思,赠送他们一本书,关于狗的书。
回到车子里的时候,殷悦看着衍章翻开,说:“这个我看过。”
“有意思吗?”
“挺有意思的故事。”她说,继续跟他讲:“讲一只狗,叫巴克,很强壮,原本生活在加州一个气候很好的山谷里,主人是法官。它受过文明的教化,养尊处优,有一点属于狗的尊严,可是那个时候,阿拉斯加发现了金矿,很多狗遭了难,巴克也被仆人偷偷卖掉,去了那个严寒的地方,做了雪橇犬。它一开始做的不好,被人打,被雪橇犬的头犬欺负,它有时候会做梦,梦里它不是狗,而是狼,对月嚎叫,它心里有野性的。很快它经历了一些历练,坐上雪橇犬中的头把交椅,又被人一个人解救,那个人对他很好,巴克也很喜欢他,它感受到温暖,决定誓死效忠这个人,可是这个人却遇害,愤怒的巴克咬死了害死主人的人,离开人类社会,解放天性,彻底回归荒野。”
殷悦说完,发现衍章一直看着自己。
于是她手里冒了汗,有点结巴了:“怎……怎么了吗?”
他笑一下,说:“没什么。”
沉默了好一会,殷悦又说:“其实我更喜欢作者的另一个故事。”
“哪个故事,嗯?”他问。
“这个的姊妹篇,”她指一指他的手说道:“不是关于回归野性,而是从野性回到文明,关于爱与忠诚。”
她说:“白牙是一个出身在加拿大西北边陲的混血狼狗幼崽,它的妈妈是一只狗,带着它,遇到了自己曾经的印第安人主人,后来它妈妈也死了,这个主人不是个好东西,对它不好,在印第安营地里白牙变得凶残狠厉,心中没有爱,后来印第安人为了换酒把它给卖了,买它的人带着他到处展示,让它跟别的狗打架赚钱。白牙很厉害,令其他的狗闻风丧胆,在这个过程中它越来越野化,凶狠无比,可是有一天,它没打过一只斗牛犬,受了很重的伤,几乎死掉,一个人救了它,白牙却把他咬伤了。”
“然后呢?”
“然后他开始驯化它,用耐心、善意和爱。”
殷悦:“它的生活不再有危险、伤害和死亡,它曾经是那样一只冰冷残忍的狗,可是慢慢它学会了规律,学会了控制和平衡,学会了温柔,尽管它的温柔从来不外露,甚至以一种凶横的方式笨拙地表达出来。”
“有一次,他策马疾驰在牧场上,一只野兔跳出来,受惊的马将人掀翻在地,白牙冲上去,狂怒,要咬断这犯了罪的马的脖子。”
“它学会了保护。”
“他们做游戏,摸爬滚打,白牙成了游戏里的牺牲者,于是它佯装愤怒,嚎叫,但这嚎叫是向着天空的,是游戏的,没有恶意的,人与狗扭打,忽然分开,然后凝视对方,忽然又一起快乐笑起来。他搂着它的脖子和肩膀,他们亲密无间。”
“它学会了游戏和温柔。”
“对它来说,曾经他和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没什么两样,而对他来说,它也曾经和世界上所有的狗都没什么两样,但是当他驯养了它,他们就互相需要了,他们是对方世间中的独一无二。”
殷悦说到这里,车子已经爬过蜿蜒的山路,停在她第一次面试的那间曼努埃尔式的大房子前。
他们下了车。
清新的空气,远处蔚蓝的海面。
“所以这是一只狗的历险记?”他看着她说。
“你错了。”殷悦关上车门。
第一滴雨水落下的时候,殷悦开了口。
“这是一个残暴被爱驯养的故事。”她说。
……
殷悦在这间大屋子里坐了会客,要离开的时候,雨不见小,反而铺天盖地落下。
一场大雨将她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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