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各自安好

三夜天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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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十二个小时的旅程, 飞机到达西雅图-塔科马国际机场的时候林微尘看了下手表。时差还没有调试过来,国内时间已经过了凌晨,按照当地时间换算,彼时西雅图应该是夜里八点到九点之间。

    西雅图的气候,每年雨季与旱季各占一半。三月, 乍暖还寒的初春,雨季还没有过去。下飞机的时候天空中淅沥沥飘着雨滴,不算大, 细如牛毛, 打在身上也只是有些潮湿而已。

    林微尘仰头, 眯着眼睛看昏黄的路灯把每一滴雨下落的痕迹都照的清晰, 就像他此刻的万千心绪。深吸了一口气, 混杂着雨水的潮湿空气进入呼吸道时有些凉,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肩头一重, 有一件薄却密实的外套披在了他身上。

    “夜里还是有些凉,注意保暖。”南宫城道, 自然地卸下林微尘的背包背在自己身上, 又拉过他那个小的行李箱。不知从什么地方变戏法似的找出一把亮橘色的双人伞,南宫城把它撑在了林微尘头顶。

    林微尘突然发现,南宫城自己并没有行李, 只有一个装了证件的腰包与皮带缠在一起。

    “你…没带行李?”林微尘疑惑道。

    “比赛的主办方衣食住行全包, 我只要带着人来就行了。”南宫城笑道。

    高大的男孩笑起来很阳光, 尽管今晚下雨连月色都无迹可寻, 但他的笑容充满着感染力。

    林微尘跟着弯了下嘴角, 没有跟南宫城客气,把自己的行李全交给对方保管了。

    塔科马国际机场距离林微尘要去的学生公寓还有很远的距离,要转好几班地铁和巴士。

    两个人沿路走着去找一个候车站牌。机场上人流很多,跟着人群走总不会出错。

    小时候,我们喜欢特立独行,总是不愿跟在人群之后随波逐流。

    长大了,却开始害怕脱离人群,孤独行走。

    之所以没有拒绝南宫城的帮助,更深层原因,还是林微尘害怕自己是一个人吧。

    跟着几个学生气很足的年轻男女,二十几分钟后,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候车站牌。

    “我真的没想到,你会来美国。那天你说自己要去德国,我是相信了的,我还在想以后是不是都再也见不到面了。”等车的时候南宫城说。

    林微尘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笑了笑:“是啊…其实我也以为自己要去德国的。结果…还是来了美国,我把你们…都骗了。”

    服用大量安眠药,割腕之后长时间陷入休克状态,脑部缺氧损伤严重,如今林微尘的记忆力变得很差,怕是没有心力再去学一门新的语言了。只会英语的他,保险起见,最终还是来了美国。

    “其实…我是想找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林微尘道,说话时他看着远处,车来了。

    “你是个意外。”他看着南宫城,“我没料到,能在飞机上遇到你。”

    “究竟是意外还是命中注定,谁说得清呢?”南宫城笑了笑,护着林微尘上车。

    到达学生公寓的时候已经夜里十一点了。

    说是公寓,其实只是某些富商以私人名义在大学城附近建造的小型住宅区,出租给来此留学或者工作的学生。

    林微尘在一楼服务台办了租房手续。

    房东太太是一名看起来五十多岁的白人妇女,她穿了一件深灰色的肥大风衣,身子看起来有些发福。浅黄色中夹着花白的头发盘起,脸盘宽硕,额上刻着几道沟壑似的皱纹,搂着一只白色的波斯猫,很肥的猫。她人很和善,说话也好听,甚至还会一两句中文,不过发音有些蹩脚。

    林微尘帮她纠正了,比如“欢迎光临”和“宾至如归”。

    拿到带了门牌号的钥匙上楼才发现,房间在五楼,503。

    楼层和门牌号倒是与他在时代小区的那间一模一样。

    夜深人静,楼道里的灯大多数都已经熄灭了,只留下几盏昏黄的小夜灯留着照明,方便租客走动。

    南宫城拖着林微尘的行李箱,看着门牌号笑道:“哥,你这是回家了啊。”

    “刚才房东太太不是说让我们宾至如归么?”林微尘开着玩笑,拿钥匙开门。

    房间面积不大,六十平米的两居室,衣柜电器等家具却一应俱全,装修不算精致,但绝对干净整洁。洁白的墙壁,浅蓝色的窗帘,深褐色的橱柜,客厅还有一张米白色磨砂人造牛皮沙发。

    主卧的装修格调与客厅差不多,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橱,一张电脑桌,旁边还有一个迷你版书橱。

    南宫城把林微尘的行李箱放在床边,抓着后脑勺的头发,一步一步倒退着往后走,“那个…哥,既然把你送到了,我就先走了…”

    林微尘正在思考怎么安放行李,听到南宫城的声音,下意识抬眼看了下外面的天色,然后又看了下手表,已经深夜了。

    “这么晚了,要不你…”林微尘回头,正看到南宫城倒退着走,没看身后的路,后背一下撞在了门框上,疼得直咧嘴,于是忍不住“噗——”笑出声来。

    见林微尘笑了,南宫城有些不好意思地再次抓了把头发,跟着笑起来,“嘿嘿。”

    “我还没有问你,你住的地方离这里远吗?”林微尘道,嘴角还带着未散去的笑意。

    南宫城三两步又迈回林微尘身边,道:“不远,坐地铁也就一个小时,机车也许会快一些,但我的车还没到,我是人先过来的。”

    对方那点儿小心思林微尘也看得出一些,刚才倒着走,无非是不想离开。若是白天也就算了,现在大晚上的,其实林微尘也不太放心让他一个人走夜路。说到底,南宫城还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孩子。

    “你坐地铁回去,到家就要凌晨一两点钟了,如果你不介意…今晚先留下吧。”

    “如果哥你不介意的话,我自然愿意啊!”南宫城笑了,“我睡沙发,明天陪你去学校报道。”

    “好。”林微尘点头。

    南宫城自觉地去洗手间打开热水器,方便等下林微尘沐浴。浴室里只有一个莲蓬头,没有浴缸,看着这一幕,南宫城心里竟然松了口气。2010年的除夕,不仅是季尧的噩梦,更是他的。

    “哥,你…真傻…”望着热水器上闪烁着的红灯,南宫城背靠在墙上有些出神。

    林微尘收拾着行李箱里面的衣物,拿出来一件件挂在衣橱里,还有笔记本电脑,以及行李箱最底层的一部新手机。

    白色4.2英寸的触屏手机,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无论是放在口袋里或者拿在手中都很合适。

    手机是林微尘在机场折扣店买的,之前国内的号码他已经注销了,废弃的手机卡还在衣服的口袋里。那个号码他用了七年,与季尧在一起的七年,从未换过,出国之前终于注销了。

    那个人…会怎么样呢?他会好好照顾自己吧?

    “嗯…”想到季尧,林微尘的心脏好像有一瞬间停跳了半拍,钝痛了一下。

    突然有些不安。

    微微皱眉,林微尘把手按在心口,没什么异常,现在那个地方又恢复正常了,可那股莫名其妙的不安却怎么都挥不散了。

    这时,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水流声,凭空出现的声音转移了林微尘的一点注意力,这才让不安消去几分。

    南宫城在洗澡。

    等林微尘收拾好行李和床铺出去的时候,南宫城已经洗完了澡,裹着浴袍躺在了沙发上睡着了。

    一米九几的个子躺在一米五左右的沙发上有些憋屈,束手束脚地蜷缩着,头发没有完全干,带着一点点潮气。许是有些冷,他抱着肩膀缩了一下,膝盖也屈了起来。浴袍下露出半截的小腿修长匀称,肌肉的线条格外流畅。稚气未脱的年轻脸庞,眉宇之间却充满坚毅。

    站在沙发前,林微尘觉得南宫城就像是一个小太阳,充满了活力与积极向上,让人忍不住靠近想要拥抱温暖,但又让人不敢靠得太近,怕飞蛾扑火一般热烈之后,是身陷其中无法自拔。

    “你很好,可是…对不起。”林微尘小声道,在南宫城睡着的时候偷偷给他发了一张好人卡。

    他已经爱不动了,他的所有,早在过去的七年全部倾注给了另一个人,毫无保留,以至于现在点滴不剩,再也无法分出一点点给另一个人。

    转身去卧室厨子里找出一条被子,林微尘把它轻轻盖在了南宫城身上,笑着叹了口气,“被子又不是只有床上一条,还有多余的,你不会跟我要吗?”

    “嗯…”南宫城迷迷糊糊哼了一声,抱着被角咕哝着,“哥,天太晚了,你也早点儿睡。”

    “……”林微尘一愣,头一次见人睡着了还能回话的,但也只是摇头笑了一下,转身去洗手间洗漱。

    小心翼翼地摘下腕子上的手表,林微尘把它放在了离水较远的地方,虽然这种价值不菲的名表都有防水功能。

    李卫东的缝合技术很好,手腕上的疤已经很淡了,但还是能看出歪歪扭扭的划痕以及淡淡的针脚。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有时候林微尘甚至能感觉到伤口在疼,他分不清是手腕的血管在疼还是心里那道伤在疼,只是想起来时会很难过。

    回到卧室,躺在那张小小的单人床上,林微尘把手表放在枕头边,缓缓闭上了眼睛。

    或许有终于一天,在夜深人静,他可以再也不用想起这块表的来历,以及那个人…

    好在他现在记忆力很不好,会忘记许多事,也许有一天,曾经与季尧发生的一切,就都会忘记了吧。

    林微尘又想到了奶奶,忘记过去是什么感觉林微尘不知道,会不会真的如奶奶那样感到空虚和无助呢?

    ***

    心外科的值班护士找到李卫东的时候,他刚查完病房,谢绝了一位病人家属送的红包。

    那红包如果收了违反规定不说还不符合他的作风,但如果不收,患者自己心里又该不踏实了。所以为了拒绝,他没少废口舌。

    按按眉心,李卫东正要松一口气,一个小护士急匆匆跑来告诉他,季尧刚下了120急救车,被送去急诊。

    李卫东与季尧,一个最年轻的外科主任,一个财大气粗的财主,两个人都是S市的风云人物,他们之间要好的关系几乎全医院没有人不知道。所以季尧出事,立刻就有人过来通知。

    “怎么回事儿?”李卫东一边往急诊室走一边问那名护士。

    “还不清楚,我们主任正在为他做详细检查。”护士道:“来的路上,初步诊断为左心衰引起的肺静脉高压,造成泡沫样血痰。”

    李卫东问:“上次车祸留下的后遗症?”

    “有一定关系,器官早衰是迟早的事儿。”护士道,“不过…这么快就心肺功能衰竭,不排除更大的原因是由于病人的情绪。”

    “嗯…我就知道。”李卫东头痛地哼了声,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好了,又问:“谁拨的120?”

    “我们赶到的时候家里没有别人,房门也都是反锁的,所以应该是季总自己。”小护士道。

    “……”李卫东微愣,不过心里稍微踏实了些,“还知道给自己叫120急救,你小子看来也不是真的想早死啊。”

    说话间已经到了地方,李卫东推开门,季尧躺在病床上已经恢复了意识,现在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之外看不出其他异样。

    “怎么回事儿你?”李卫东问:“还真把我单位当你家了,三天两头往这里跑。”

    “林微尘出国了。”季尧有气无力,笑了笑,“我在机场…咳!看,看到他…”

    “他对你说什么了?”

    “没,咳,没说话。”季尧道:“我只远远看着他…他不知道…我,我去送机了。”

    “是,他是不知道你去送机了。”李卫东有些不是滋味儿,“但他也不知道,你如今病成这个样子…”

    “我没事。”季尧摇摇头,嘴硬逞强:“我的身体我清楚…撑个十,咳,十年二十年的不成问题。”

    李卫东刚一张嘴,“你…”

    “卫东…”季尧眼神暗了下去,自言自语般小声道:“我不怕死,离开他…其实死活我都不在意了…可,咳!可我今天在机场看到他…我突然有些怕,我怕那是我这辈子能看得着他的最后一眼…”

    “季尧。”李卫东把手搭在他肩上。

    “我舍不得。”季尧道:“今天见了他…我才知道,我还是舍不得,之前那些放手的决心什么的,全是狗屁!我舍不得他…我还是想多看他几眼,想碰他,想能够和他说话,卫东,你说,我是不是贪心了…”

    “没,你不贪心。”李卫东摇头,“我也想每时每刻都看到小男,也想碰她,想和她说话,这是人之常情。但…但总要有个度啊,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思虑过…”

    “李主任,你出来一下。”心外科张主任把李卫东叫了出去。

    “他情况怎么样?”李卫东合上门。

    张主任叹了口气,“不容乐观,二级心衰,再继续严重下去的话就要影响正常的工作生活了。”

    “对于心肺功能这些你比我懂,你对我交个底,他现在…”

    “现在还不能确定。”张主任道:“医学上的临床病例,有活过几十年的,也有病情突然恶化猝死的。但大多数病例都能通过药物和调养把病情控制在一个稳定的水平。所以我建议他先住院,保守治疗。”

    “行,我知道了。”李卫东点头,握了下张主任的手,“麻烦你了。”

    “李主任客气了,他是我的病人,应该的。”张主任笑道,不忘叮嘱:“这几天注意一下病人情绪,不要有太大起伏。”

    见李卫东回去时脸色不太好,季尧问:“张主任怎么说?”

    “你咳血是气管的毛病,问题不大。”李卫东道:“他建议住院观察,过几天暖和些再出院吧。”

    “嗯。”季尧应了声,没再说话。其实李卫东不说他也知道,根本不是气管的问题。他心口疼已经不是一日两日,肺腔气闷也不是一日两日,出毛病的不是心脏就是肺,或者两者都有。

    知道李卫东瞒着他是为了自己好,季尧只当不知道,老老实实住院,按点儿吃饭吃药打针睡觉,每天被护士推去各个科室做检查,折腾来折腾去,如是过了一个周,第一人民医院油水丰厚的伙食非但没把季尧养的白白胖胖,反而让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儿。

    谢霄男是趁孩子睡觉时抽空来医院的,一进病房看到季尧眼底乌青的两个黑眼圈,瘦出尖下巴的脸,深感意外。

    “尧哥!人家住院都是胖一圈儿,你这是怎么了?”

    季尧笑了笑,“你去问问你老公,每天给我安排这么多检查,就算人没事也要被折腾出病来了。”

    谢霄男狐疑地看李卫东一眼:“你干的好事儿?”

    “…”李卫东一摊手,不置可否。

    “你们夫妻别在我面前秀恩爱了,扎心。”季尧玩笑道,手里拿着pad处理处理公司的事务,旁边的陪护病床上摆满了各种材料文件。

    住院的第二天,季尧就让人把他办公室里能搬得动的材料全搬来医院,几乎把病房当成自己的第二办公场地,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全都在看文件,甚至挂点滴的时候也要坐着刷pad查资料。

    季尧把以前照顾林微尘时放给叶知秋的职权全都收了回来,以至于底下的那些小经理小总监要找领导签字,都要打车来医院。

    季尧的病房变得热热闹闹,几乎每过一个小时就会有人来找他签字,走时不忘道一句:“季总,您辛苦啦,生着病还办公。”

    心里却想着:你丫的,自己生病还要折腾我们,打车多累啊!为什么不能让叶总代替你签呢?

    为什么呢?

    因为他不能让自己闲下来,不能让自己的思维在那些程式化的文件中有一丝一毫的中断,不能让自己有哪怕一秒钟的时间空白,去想起那个人。他只能让那些公事占据自己的全部精力,让自己身心俱疲,以至于晚上一沾枕头,全身的细胞和神经就会如死了一样全体罢工。也只有如此,他才能在夜深人静时因为身体的疲惫而不得不强制进入睡眠状态,努力让自己完成着一个生命体存活所必须的最基本的要求“吃喝拉撒睡”。

    即便如此,他依然难以避免的想起林微尘。有时是在白天,正听着员工作报告,突然叫出“阿尘”两个字,把自己和那个小经理都吓一跳。有时是在夜晚的梦中,梦到曾经,梦到未来,有时哭着醒来,枕头湿了大半,有时心满意足,裤子湿了大半,但更多的时候则是哭哭笑笑,醒来时枕头濡湿,身体的某个部位正尴尬而兴奋着。

    他想念那个人,思念成了本能,连一呼一吸一举一动,都好像有了记忆那般。他能从吹来的风中听到林微尘的声音,也能从自己的皮肤上感受到那个人曾经的温度。

    如一盏造型华丽的煤油灯,在油尽灯枯之前外表永远鲜艳,光彩夺目。

    季尧在拼命地燃烧自己,他不会伟大到想牺牲自己照亮别人,他只想借着那一点点豆大的火苗,在灯油耗尽之前,温暖一下自己,让自己一颗镶嵌在寒冰中的心,变得不那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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