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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 他还要操心着谢长风会不会因为最后他安排的那一箭找他寻仇, 惶惶不可终日,谢长风下一次再见到他的时候,这个原来意气风发的少将军看上去赫然老了十岁。
但那是后话了。
苏怀瑾勉力支撑到带着谢元和几个苍然派的道士回到紫云殿,就再也撑不住地倒了下去,不过这次的凶险程度和原本的谢长风在师尊葬礼之后倒下的那次不可同日而语, 有神医在, 很快便解了毒,接下来需要的便只是静养了。
说是静养,其实只要他不再跟太厉害的人动手, 每天保持心境平和,平日诸事也就都不碍的。
苏怀瑾十分想再给陈林宣扬宣扬他“忘恩负义”的英勇事迹, 可惜当时偷袭的那个人被他当场诛杀,也没人能证明他的行为是出于陈林的指示, 陈林大可以推说他是魏军派来的奸细什么的,反倒显得他气量不够宽宏,不败战神的形象连带先前塑造的虚怀若谷恐怕都得打个小小的折扣。
苏侍郎原先在户部管账的,对这些细枝末节之处最是精打细算,可不会贸然做出功亏一篑的事情来。
现在他每天宅在竹屋里,研究研究武学奥义, 调|教调|教小徒弟,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尤其是谢元, 小东西每天都在给他惊喜。
苏怀瑾过去是正统的读书人, 受的都是一板一眼的儒家教育, 古人云“学而不厌,诲人不倦”,所以,“好为人师”是每一个合格的儒术修学者们必备的素养。
他过去就十分喜欢教导后进,只是文学这东西跟武学不一样,那需要的都是实打实的时间积累——当然,像他那样的天才除外——这就决定了苏侍郎身边人的年龄层次,能说上话的同级甚至官员,比他年长个十岁左右都算是年轻有为的了。
在面对那些动辄都是自己父辈甚至祖辈老先生的时候,苏怀瑾就是肚子里有再多东西都不敢表现出一点“为师”的态度来,文人圈子对年长之人格外尊敬,官场又是最讲究论资排辈的地方,他一个晚生后进,能做到的最多也就是“友好切磋”。
并且一旦将对方驳斥得太没有面子,那就又是他的不是了。
在这样的环境中憋屈了那么多年,如今一朝解放来到这个达者为先、谁的拳头够硬谁就是老大的江湖,苏怀瑾简直感觉像是鸟儿被放进了树林,撒着欢儿地想把自己满肚子的知识都释放出去。
而谢元作为一块海绵,吸收吸得相当尽职尽责。
他很快学会了整套的长风剑法——当然,他并不是苏怀瑾唯一的学生,从师尊手里接过苍然之后,谢长风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把门派发扬光大,这种愿望甚至排在向陈林复仇之前,作为他的接任者的苏怀瑾自然要想方设法地完成这一伟业。
甚至他想要做的,还要更多。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苏怀瑾常常感到自己过去的思维实在是太局限了。
那时候,他的父亲是大周侯爷,嫡母是尊贵无匹的大长公主,本人更是从启蒙以来便饱读圣贤之书,经受忠君爱国的思想教育,一心都以粉身碎骨维护皇家尊荣和庇佑天下黎民为己任。
如今看来,那时的自己真是太自大了。
苏怀瑾年少成名入仕,没有经历过许多家境殷实的读书人们丈量天下的游学,他对所谓民间和苍生的概念,一直都是想当然而片面化的。
他知道许多百姓过得很苦,也在书上读到过易子而食、饿殍遍地的人间惨象,但毕竟从未亲眼见过,虽有满腔报国热情,但到底充满了年轻人自以为可以凭借双手拯救世界的天真。
其实,天天把所谓黎民苍生挂在嘴边,这正是一种极为不成熟的表现。
而现在,虽然他也还没有好生在民间游历过,但他有谢长风仗剑五年的所有记忆,还有前世将尽之时从那位不知名上仙那里转瞬间所见的战乱十年,他的心里,对那一切已经模模糊糊地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
过去虽然嘴上不说,但他对所谓的江湖中人是没有多大好感的,韩非子说“侠以武犯禁”,那些人动辄为了面子或各种稀奇的理由无视朝廷的法度,出剑只求一时快意,实在非大丈夫所为。
但现在,切身身处这个群体当中,他却反而很快便有了新的看法。
江湖中人就好像风一样自由,他们对朝廷皇室都没有太多的敬畏感,对所谓的规矩也兴趣缺缺,但他们心中自有一套道义在,这种江湖道义到底是约束着他们的行为,在很多时候,他们的人品行事反而要更加高尚。
人的好坏是不能以简单的身份来区分的,何况平民武夫作乱时常只为祸一家一县,而文官若心术不正,须臾便可祸国殃民。
尤其是在这样王朝末路的时刻,谢长风在游历过程见识过太多太多倾尽全力救助百姓的侠客,相反的,代表着正统青天的朝廷却吝啬于做出一丁点的努力,那些吸血鬼一样的官员们甚至趁着战乱大发其财,盘剥百姓,逼得治下苦不堪言,只能铤而走险。
真正的官逼民反。
对于这样的局面,苏怀瑾觉得痛心极了。
他急迫地想要改变,但魏国这样的现状,哪怕是以他原来半个帝师的身份都有些无回天之力,更别说现在他只是一个江湖门派的掌门,本人无权无势,空有些虚无缥缈的声望和一身神功,这些……说到底只是江湖草莽,对于整个国家的改革可谓是全无帮助。
也许——是到了破而后立的时候了。
苏怀瑾是在真正面对颜无英的那一刻才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的,颜无英显然代表朝廷正统,而他自己现在站在其对立面,处心积虑地要置之于死地。
更可怕的是,他觉得自己做得对极了。
不能说他心中没有经历过一番挣扎,在负伤于苍云峰休养的日子里,苏怀瑾一边享受着谢长风的世外桃源,一边时刻对自己进行着从心而出的拷问。
我能接受作为造反军队的一员,挥军北上,亲手造下许多杀孽吗?
但若不能,我能接受躲在一隅袖手旁观,任由统治者横征暴敛,祸乱天下吗?
在立场上,我能让自己成为世俗皇权的推翻者,用自己的学自孔孟的一身智谋摧毁礼教,令国无君,边无将吗?
但若不能,我能眼睁睁地看着边将屠杀百姓,宫中酒池肉林,让他们继续用从百姓身上吸出的血来继续自己的奢靡生活吗?
我应该吗?我……能吗?
苏怀瑾不是一个优柔寡断满腹愚忠思想的人,但这种决定太过重大,即使他之前已经在不经意间为了那个目的做过许多事,但要彻底将思想扭转过去,全力以赴地进行造反,到底还是需要一番纠结。
但他也不会纠结太久,在肩上箭伤开始结痂的时候,苏怀瑾已经做下了决定。
“师尊,”谢元练完一趟剑,收剑笑吟吟地跑到师尊面前,小身板站得笔直,好像一棵挺拔的小白杨,“方才这次如何?”
苏怀瑾无奈地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触手微湿,只得又像个老妈子一样取出帕子来给他擦干净——这山上风可不小,谢元到底是个孩子,内力也薄,出汗再吹冷风说不准得染上伤寒——责备道:“叫你多练几遍,做一次就跑来问什么,还想每次都有多明显的进步吗?”
这孩子,原本看着挺成熟挺冷静的啊,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越长越回去了似的,竟然开始像小孩子一样撒娇。
不过好在还懂事,没有真的变成到处惹是生非的小熊崽子。
谢元“哎呦”一声捂住被弹得微红的额头,委屈地抬眼观察了一下师尊的脸色,便很无赖地一把搂住面前劲瘦的腰。
“微小的进步也是进步嘛,”小东西仗着年纪小各种耍无赖,毛绒绒的脑袋在苏怀瑾的胸口蹭来蹭去——竟然还记得避开他肩上的伤口,“师尊难道不想跟我说话?”
“……”苏怀瑾一巴掌拍到他后脑勺上,“练你的剑去吧,今天不把那招风起微澜练好了,不许吃饭!”
“长风……”
“李秀德派你来这儿干嘛?”苏怀瑾忽然转身坐回桌子旁边,冷漠地转移了话题,“苍云峰地处东陲,再往东便是海洋……”
他皱了皱眉,猜测道:“难道他想沟通东海诸岛?”
洪文承犯愁地看着眼前这个强硬地控制着谈话节奏的昔日好友,这些年来对当时那个悠然洒脱的少年剑客的想念一时又多了几分。
他真的是变了……过去的谢长风衣着随意,俊美的脸上时时洋溢着热情的跳脱和稚气,而现在的他将素色道袍穿得飘然若仙,三千青丝全束在斗笠当中,举止从容,能将自己噎到说不出话来。
也对,从那时自己离开,算下来也有近十年未见了,期间他经历的事恐怕寻常人一辈子都想不到,有所改变自是再正常不过。
他知道自己现在占不到任何主动,便不再提起刚才的话题,而是顺着苏怀瑾的话说道:“没错,这次朝廷调回十万西北军,首当其冲的就是李将军的军队,我们现在……急迫地需要外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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