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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小驼腰和马平结婚后,夫妻俩日月过得艰辛,却很和睦,由早至晚忙忙碌碌地不停手。
清早,马平快步挪出门,步行去人民商场门口绱鞋。几年之后,收入宽裕了,他才买了一辆手摇轮椅车。他手艺好收钱公道,前来绱鞋的客户遍布四乡八镇。街坊邻居取鞋时,知他下肢瘫了怜惜他,多与块儿八角,他不蒸馒头争(蒸)口气,笑着推辞说,感谢你们的好意!我腿残手不残,双手和常人一样,十指灵活,凭手艺挣钱。你们熟人多把钱,生客见了还以为我绱鞋价钱高,下次便不肯来了!这怎么能行哩?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这多把的块儿八角,请你们快收回去。邻居们便笑着责怪他说,我和你是街坊,知你和小驼腰都有残疾,挣钱不容易,多把的零钱算是帮你个小忙,哪还能值得夸口?你快别客气了,把零钱收起来,别推来推去地叫我们难堪!
马平脾气犟死也不肯收。邻居们只得埋怨一声,把找回的零钱又撂到鞋箱上,转过身快步跑了开去。马平暂时拗不过,只得先把零钱收起,待傍晚回家后,赶忙催腿脚灵便的小驼腰,又送回去。邻居们气也不是,怨也不是,只得收下了零钱说,你们这对残疾夫妻,心雄志强?实在是常人难比,叫街坊邻里不好夸哩!小驼腰忙赔笑脸说,你们快别生气,莫要怪马平不通人情。依理说邻居家边的,绱鞋不收钱才是,现在反而多收了,我们心里怎么能安生哩?夜里睡觉也睡不着,请你们帮我个忙,收下这零钱,不然回家后,马平不准我上铺。这天寒地冻的时节,不是要把我冻成挺硬的冻粘团吗?那才好哩,你脚一蹶,我就在地上直滚!邻居们反而被小驼腰说笑了,紧绷着的脸松了下来,不觉气也消了,便收下多把的零钱。小驼腰见心思了了,忙笑嗬嗬地打声招呼道谢出门。
每到逢年过节的时候,马平绱好的新鞋堆成山,为替街坊邻里添喜庆,小驼腰膀弯guai着沉甸甸加尖冒顶的鞋篮,南街北街地跑,挨家挨户地分送。
有一天下晚,晚风起了暮霭障眼。小驼腰送新鞋到娘家刚出门,忽听见近处范家后院传来捉小偷的叫喊声。她忙从街心弯进了小巷,迎声快跑过去。没跑多远,只见范家的院墙头上,飞落一个小人影儿。那小人影落地打晃,象是蹲伤了腿。她先时惊怕,后急眨眼看清,那小人影儿是奚六姑的侄子奚大进。
大进的父亲原在海平市做干部,去年一不留神说戴高帽坐飞机太野蛮,便被当权者胡乱捏个罪名送去劳改。大进的妈当即离了婚。大进便成了无家可归的野孩,整天同街头小混混们在一起瞎舞鬼。
奚六姑舍不得兄弟的骨血遭灾,就偷偷地把大进接了来管教,谁曾想这孩儿一时野性难收!
小驼腰疾跑上前,一把扶起奚大进,训问他为何做贼?大进小脸吓得雪白,以为小驼腰捉他去派出所,慌忙一甩手臂,挣脱了小驼腰的搀扶,想溜。不料,那嫩腿跳伤了,痛得牙直呲,连连地嘘凉气。这时,范家院内哭叫声大了,听话音象是丢失了物件。
这当儿,隔着小驼腰娘家后院,传来震耳的喊问声。片刻之后,一个大人影闪进巷尾,边跑边喊,足步踩得小巷直打晃。她是奚六姑。
奚大进又急又怕。奚六姑要是抓住他,定会捶烂他的贼脊梁。他吓得鼻孔拖着哭腔,忙不迭地向小驼腰求饶,好大姨,快放我走!小驼腰此时还不知大进的身世,见他象个野孩,头发又长又乱象个鸡窝,汗馊味呛人,浑身细瘦,一摸胳膊肘,骨头似尖刀戳得她手生疼,当即心里不忍。她举起右掌攥成拳,嘴里恶狠狠地怨一声,猛地捶下来,那拳头却似软棉花,倒象掸大进脊背上的灰土。她低喝一声,小贼孩?你还不快跑!
奚大进见机就溜,急忙一瘸一拐地朝前跑。他边跑边勾回脖颈朝后望,扫见奚六姑快追近,慌忙一只手扶墙,抽起一条伤腿,用那支好腿独支在地面,一步三尺远急急地朝巷头跳奔,边跳奔边频频回过头颈,看奚六姑还离有多远。
范家院内哭喊声大了。奚六姑足步更疾,追到范家院门口,小驼腰故意挡在巷心反问,抓到窃贼没有?奚六姑差点儿跟小驼腰一撞,急忙刹住足步,身段晃了一晃,方才站稳,气喘吁吁地反问,我还以为被你抓住了呢?
范家大儿明亮见邻居跑来相助,胆气壮了,忙冲出院门连喊抓强盗。小驼腰急忙闪至院门左边让路。奚六姑正巧又冲上前,明亮迎面一撞,两人忽地朝后一退。紧接着,双方抓贼心急,又相向朝前跑,两人忽地朝左一让,忽地又朝右一让,各自堵住了对方的去路。巷子太窄,容不得双方侧身闪过。小驼腰急抬头看时,那巷头的小人影儿早没了。
过了一瞬,三个人大呼小叫地追到巷头,冲上街心四处寻觅,只见稀疏的行人来去匆匆,哪里还能觅见窃贼影子?奚六姑急问窃贼年龄相貌,小驼腰支支吾吾地说不清爽。奚六姑急得恼火起来发作道,小驼腰啊,你眼珠莫非生到头顶上去了?为何连小偷长得什么模样,也看不清哩!小驼腰咽了口唾沫分辨说,嗐!巷子又小又窄,只怪光线太暗,我刚从街心亮处,跑入暗处,一时心里害怕,哪里敢抬头看清小偷的面孔!奚六姑犹自气怒连声责问,你没看清小偷面孔,总应看见他的身段吧?小驼腰假作思考,眨了下眼皮点头说,对对对,小偷长得身段瘦小……,不待小驼腰叙述完毕,奚六姑急忙拍了一下大腿埋怨说,嗐,不是这冤家侄子?还能是天上掉下来的小偷!她话音没落便拔脚朝家里追去。
范明亮见院门大敞怕再遭窃,急忙转身朝院内跑去。小驼腰紧跟在他屁股后,也跑进了范家的院内。两个人四处查找,并没发现短少什么大物件。只见范家的二儿明光,躺在窄小的床上哭哑了嗓子。小驼腰快步走上前,伸手一摸明光的小脑门,顿觉象火旺的炭炉滚烫滚烫。梁上吊下的十五支光灯泡,因电力不足,光色昏暗得很。她忙俯下头颈细看了一眼,只见明光的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炕得翘起了皮,小鼻孔一zha一zha 地吸着气。她急得跺脚惊叫起来,明光怕是得了小儿急性肺炎,迟了会送命哩,得赶快送医院去救治!
范明亮才十来岁,早已吓得没了主张。他父亲范家强数日前武斗败了,吓得不知去向。明亮妈以为躲在乡下的舅舅家,慌忙去找,便撇下了年幼的两个孩子。家里哪还有人照料?
小驼腰又气又急,连连抱怨范家强作孽,遗害家庭,要送掉小儿子的性命!小驼腰娘家与范家相邻,她父母往日曾被范家强造反走红时教训过,但眼下哪里还顾得上记仇?先救明光的小命要紧!她当即抱起明光瘦小的身段朝医院跑去。她人矮小力气弱,明光已有十多斤重,累得她手臂酸麻,头发梢滴下了汗珠。幸亏半路上她弟弟赶来,帮她抱了一段路才送入医院。医院里旷荡荡的,找了好半天,才找见一名医生,粗乱地治疗了一下。过了几天,明光的小命虽保了下来,但下半身的双腿麻痹得厉害,不久,他双腿就肌肉萎缩瘫痪了。
小驼腰回家后将范明光病瘫的事说与马平听了。马平对范明光小小年纪双腿就病瘫了,许是同命相怜,他不禁伤心得连连叹气。
夫妻俩日月艰艰难难地朝下过。马平清早出鞋摊,小驼腰中晌心送午饭把他吃,上下午在家里替别人打毛线衫缲衣裳。吃罢晚饭,俩口儿有时下棋逗乐。马平让了车马跑,但三五步后,小驼腰的士相便被吃光了,露出光秃秃的老帅。小驼腰不服气,便趁马平不注意时偷捏去他的大车。马平刚要将军,却见大车没了,嘴里惊奇地说,咦?我的大车何时被吃掉了呢?小驼腰当即朗声大笑起来,你的大车光荣牺牲了,你还不知道?真笨真笨!与你这呆驴下棋,我十盘要赢九盘。这盘把你一个面子,我俩算和算和。于是,她便用秀气的巴掌,把棋盘轻轻地一撸。马平呢心里有数,就小驼腰这臭棋篓子,还想赢他?岂不是哄小把戏?他厚道地笑笑,夸小驼腰下棋有长进。
每逢刮风下雨,俩口子便遇到了灾星,受死了罪。农历的六月心里,知了干嚎得嘴皮起了血泡,天说变就变,刚才还毒太阳当头顶,眼一眨,那大团的乌云满天跑野马,蹿上街东的楼顶,翻身打起滚来。忽然,半空里起了一道白闪,陡地炸响一个霹雳,劈得近处屋脊上的鱼鳞瓦,嚓嚓嚓地跳起几寸高。刹那间,蛤蜊大的雨珠掷了下来,砸得马平的头脸又凉又痛,转瞬哗哗的暴雨声,灌满了长街短巷。
这时辰,马平虽手脚快,已将鞋锤鞋砧抢放进鞋箱里,但那雷暴雨来得更急,噼哩啪啦地砸上箱盖漏进箱缝,冲湿了鞋帮鞋底。大风大雨吹得他眼难开,死死地裹紧了他的手脚,他哪里还能推得动?他身段仅有二尺多高,蹲在地面上被带轱辘的鞋箱挡住,行人急慌慌地避雨,恨不能一步跳出三丈远,哪还有人顾得上看鞋箱后的人影。他独自一人蹲在雨地里,真是呼天不灵唤地不应,焦躁得心肺都快要炸裂了。
忽然,小驼腰象哪吒陡从地底下冒出似地,直冲到马平的面前,猛地拍了一下马平水淋淋的脑袋,勒眼暴眶地大吼一声,死鬼!你还等什么?替我快推快推,用吃奶的劲推!但鞋箱里堆满了物什,沉似铁塔,夫妻俩冒着雨使劲一推,却纹丝儿也不动。紧接着,他俩又猛吸了一口气,拼出全身的力气再推,只见那鞋箱仅晃了一晃。夫妻俩推了七八下之后,那鞋箱底的铁轱辘已浸满了雨水,紧涩在地面,难以推动一寸一分。夫妻俩不顾风打雨泼,鼓足最后一把劲再次猛推,十指如锥快扎进了木箱,可那鞋箱恰似一尊土心草肝的泥菩萨,冷冰冰地卧伏在街面,眼不睁眉不开牙不龇,连他娘的臭屁都不肯放一个!
马平直推得眼睛里冒金星,嗓喉变成了软棉花,喊不出脆迸的话珠子。小驼腰倒象战场上拼得兴起的勇将,不由分说,猛地拽过来三俩个行人,大家伙一起用劲,哟嗬嗨地齐吼一声,只听箱底的铁轱辘,忽隆隆地连声响起,这才把湿鞋箱推进了人民商场的门内。马平喘过一口气来,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眼泪巴沙地直咕哝,这怎么好呢?新绱好的鞋子,全泡潮啦,要赔客户哩!小驼腰瞧马平的熊样,气急了,生起怒来大声责怪道,你眼睛长上了头顶?一看见天变,就应收鞋摊,早早地把鞋箱推进商场,还怕什么天老爷,下雨砸冰雹!明天去买一块塑料布,预防下雨盖鞋箱用。
屋后的水边,几度芦青荷红。小驼腰竟怀住了身孕,足月后医生剖腹,取出一个虎头虎脑的儿子。妇产院顿时轰动起来。医生护士惊奇极了,齐刷刷地伸出一长排舌头,说这是世界妇产史上的奇迹。
马平听到儿子平安出世的喜信眉开眼笑,高兴极了,身子仿佛要凌空飘起来。他当即撂下鞋摊,朝妇产院快步挪奔,一路上逢人便笑着打招呼,连街边的电线杆好象也被他的笑波荡起,拔脚欲奔去看驼腰生儿子,这百年难遇的奇事。有几位熟街坊甚觉惊奇,连声地向他发问,马平哪?你从街北笑到街南,莫非拣到天大的欢喜团子!马平话语朗朗地笑回,我丑妻刚添了个俊儿!熟街坊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纷纷瞪大眼球,惊异地反问,你小子莫不是在开国际玩吧?马平自豪极了,得意地晃了一下小平头回道,这还有假?天上的日头红亮亮的,照得见我五脏六腑,全证明我说的是真话!熟街坊们不禁齐齐地发出一阵浩叹。天哪!三尺高的小驼腰,竟能生出个俊儿郎?把不下蛋的娘们还叹死哩!叹声未了,一个个眼珠儿便木了僵了,及至马平抛来一串喜语蛋子,方才将他们一个个地砸醒。各位爷们!明天,我马三送红蛋请大家吃!他们这才一个个又活了眼珠,仔细看时,马平已去得远了。
转眼间马平挪奔到妇产院,快步移至产房的门口,带着满头的汗水就要朝里闯,一下被护士拦着,问他找谁?他中气很足地回道,找我老婆小驼腰。护士听后愈加吃惊,心想这就更奇了!女的是驼腰,嫁个丈夫偏又是瘫子,这一对残疾人结合竟生出一个健康的儿子,真是千古未闻的奇事!老天的造化太神奇了!护士便不再阻拦,让开门来。马平迅即侧过身段,双手抓着脚背,先将左腿搬跨过门槛,紧接着,后臀用力一扭,又将右腿搬跨过来,笑呵呵地挪跑至小驼腰的产床前面。他的腿瘫着身段矮了,蹲在地上,头顶刚好高过床框,便把头仰起连声笑喊着小驼腰,快把儿子抱给我看看!小驼腰躺在床上,脸色有点儿虚白,她听到马平的叫唤声,忙从枕头上侧过脸来,笑了一下说,孩他爹?你不守着鞋摊做生意,跑来做啥?来了又帮不上忙!我这里有我妈照应哩!小驼腰产后身子弱,说话的嗓门比往日低了些,她话还没说完,脸上便漾起一层了喜晕。马平的双眸亮起喜悠悠的光波,连声催着要看初出世的儿子。小驼腰拗不过他,只得侧过身刚要抱起,便见小驼腰妈手里端着一碗鸡汤走进房来。她忙将汤碗放下,在护袖上擦了下油手,笑着嗔怪马平,你这个当爹的,到现在才来!她喜盈盈地把新出世的外孙孙,从闺女小驼腰的枕边抱起,搂贴在心口,小心翼翼地弯下腰来递与女婿马平细看。马平无比激动,热烫的目光,一下便被刚出世的儿子那红扑扑的嫩脸吸引住了。他的脸上浮起一层初做父亲的人特有的,幸福而又腼腆的神情。他替儿子取名为马小龙。
次日,小驼腰的婆婆,为媳妇小驼腰替他新添了一个孙儿,把红蛋从南街撒到北街,整整撒去了三笆斗。这一下,她老人家便把瘫儿子和驼媳妇添了个俊儿郎的大喜的奇事,告诉了全镇的老少爷们,乐得居民们茶余饭后,喜滋滋地议论了好几天。一晃,小龙儿过百露。小驼腰便挨家挨户地端去毛米粥。张家递上三毛喜钱,李家递上五毛喜钱,她把众人的喜钱收集起来,去扯了一块红布,替儿子定做了一套新衣裳。这百家的喜钱做成的新衣裳吉庆,穿在儿子的身上压邪,会给儿子带来一生平安的好运。果然,小龙儿长到三、四岁,连头疼脑热的小病也没得过!他成日里狮吃虎喝猫跳犬蹿,长得又白又胖,那小胳膊藕藕节节的,比同岁数的小孩的大腿还粗,口中一笑,几颗嫩米牙便显露出来,咯迸嘎脆地喊妈妈爸爸。夫妻俩夜里睡着后,常笑醒过来,整天似喝饱了蜂王浆,甜得心里发晕。经过几年的劳碌,小驼腰持家有方,嘴里一口口地省俭攥下了几百块钱,便替马平买回一辆轮椅车,使他出摊绱鞋省下了许多力气。又过了几年小驼腰买回了一台梅花牌的黑白电视机。一家人晚上看电视,儿子小龙躺在小驼腰的怀里撒娇,奶腔奶调地唱起了儿歌。大白兔吃青草,小绵羊咩咩叫。妈妈烧菜香,爸爸棋艺高。马平不禁听得开怀大笑,连眼角的喜泪蛋儿都笑滚下来。
这一对残疾人组合成的家庭,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和正常人家相比,并不缺少什么。
但日久,不顺心的家事便一件件地冒出来。因家里住房紧,小驼腰和马平无法与公婆分家,还与公婆和小叔子在一个锅里吃饭。水缸里的水,原本是小七叔马梁挑的。马梁近时谈了个女朋友,常逛马路到半夜才回家,日头红红地晒烫屁股,他却还拱在被窝里做春梦,水缸便常漏出底来。婆婆烧中饭时,抓起水端,一见缸里没水,顿时急得满头冒火星,便提高嗓门吆喝马梁说,七懒猴?你天天睡懒觉,又睡死过去了?还不快起床挑水?水缸空了半年,烧中饭的水又没有哩!
马梁的春梦被吵醒了,他满肚皮鼓冤气,便赖在床上回嘴说,我萎死了!三嫂呆在家里吃闲饭,又不上班?她就不能去挑水吗?婆婆当即气恼地回,你手脚俱全还躲懒?太不象话了!三嫂腰驼,哪里能挑得动呢?
小驼腰脾气犟,她听到马梁的馊话,当即发了急,便快步跑进了锅屋,挑起一副铁皮水桶就走。婆婆见小驼腰真去挑水了,对马梁更气,顿时大声催吼起来,快爬起来挑水,你三嫂真的挑副空桶去等水哩!
小驼腰肚里憋着一股气,撇下婆婆的催喊声,小跑到隔壁方大妈家的自来水龙头下,放下铁皮水桶开始等水。当时,城里的化肥厂农药厂已经办起来,污水排得多,河道污染重,只得新建起了自来水厂。自来水龙头安装得少,十几户人家才能合用上一个。
小驼腰等好了两个半桶的水,见马梁还没赶来,心里气得厉害,便牙一咬腰一挺,挑起铁皮水桶就走。方大妈见了,心里蓦地吃了一惊!这个不要命的小驼腰,人还没有三尺高,竟挑起了二尺半长的铁皮桶?这不是要把她压成肉饼吗?方大妈慌忙急吼吼地喊道,嗐?蹾下快蹾下!把我替你挑啊!瘫子女人,你为何不听人劝呢?嗳嗳嗳,你看你看,晃得没里没外的哟!
小驼腰没听方大妈的劝语,心里憋足了一股怒气,只是足步咚咚地把水往回挑。她肩头的那一副水桶象两只黑熊,沉沉地要朝地面坠,熊爪尖挠着了地面,抓得石子粒儿四处乱迸。小驼腰迎风一晃,仿佛变成了一个巨人,直矗入半天云里,那两只黑熊化做一对甲壳虫,在她的肩头轻轻地悠荡。她刚把水桶挑到巷口,却差点儿撞上了马梁的身。马梁才钻出热被窝,身上穿着一套蓝色的运动服,趿拉着鞋,当即被泼洒得浑身都是凉水,他也不敢气恼。他一把抓住小驼腰肩头的扁担,连连地赔着笑脸说,三嫂三嫂,快别生气,你挑不动呕,快来把我挑!小驼腰却不服气,白了马梁一眼回道,我是一根灯草,就这么没得用?一担水也挑不动?下一担把你这懒猴子挑!她不肯放下肩头的扁担,继续咬牙展劲额头上暴出了青筋,把肩头的这一担水,坚持着向家里挑。马梁一脸的羞愧,只得没娘掉气地跟在她的屁股后头跑。
小驼腰公公嘴角常挂的口头禅是多生子女多福气,中秋节和春节,常把已分家过日子的儿子,叫回家团聚。他老人家三杯白酒饮毕,满面泛起红光,堆满皱纹的额头冒出了一层油汗珠儿,便用长满厚茧的巴掌,抹了一下苍老的眉眼,精神抖抖地仿佛还童一般,又念叨起那口头禅来。
这当儿,小驼腰婆婆添舀了一碗红烧肉端上桌来,偏巧又听见老蹶骡子说口头禅,急忙撩起围裙,揩下巴掌上的肉汤,伸出食指尖儿,用力地按了一下丈夫的额角,气吼吼地埋怨道,红烧肉塞不住你这张臭嘴?胡子拉茬地,还有心说笑哩!多生子女多福气?福气个屁!七个儿子一个个生下来,生得我头发梢子滴汗,脚板里心汪水。一个个把屎把尿把大了,要吃要住要结婚,哪一样不把我心操得要死?累得我生出一头的白发!眼下,马梁谈好对象已两年了,还没有新房结婚呢?你明日搬上大街心去住,好腾出房来,把马梁办喜事!
小驼腰公公的脸上,立时暗了神彩,嘴里连连地低声咕哝道,哎哎哎,小龙奶奶?你莫心急!七儿结婚的新房,总会想得出方法来解决。难道活人还能被尿胀死?
马梁和女朋友同在纺织厂做工,因工龄短分不到公房。两个人的恋爱关系,便三日晴两日雨,婆婆急得似滚油煎心,巴不得立马就把喜事办了。煮熟的鸭子才能飞不走。可家里没有空房呀!婆婆早叮在小驼腰的耳边,喃喃过好几回了,说老大老二,一结婚就搬出去住了。我心里舍不得三儿,他双腿残疾困难多,便把你们多住了几年。唉!现今七儿要是再不结婚,对象便要吹哩。我这也是急得没法子想啊,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还是早想章程,搬出去租房子住吧!
小驼腰为此愁得日夜睡不着觉,人看看瘦了一圈。
天光说变就变。改革开放商品潮起,满街的人流眨眼间便换上了笔挺的西装,纷纷打起了领带。女人们更是时髦,都烫起了头发,穿起了款式时新的衫裙,一个个将身段衬托出线条美来,没命地好看!小驼腰一手缲便衣打毛线衫的好针功,现在也难派用场了。踩缝纫机吧,她腰驼身段又矮,双腿够不着踏板。左邻右舍的那些熟面孔,一个比一个忙,皆脚下生风,说时间就是金钱,都去商场买现成的衣衫了,穿上身既好看又省时间。小驼腰夜夜难合上眼,在心里不停地思考,残疾人要想生存,也得顺应紧随这变化的潮流勇敢沉毅地朝前走,你若光抱怨世道不好止步不前,就是渴死饿死,也没有人怜惜!
小驼腰想通了,便去找奚六姑在羊毛衫厂做供销科长的儿子,领回了半成品的羊毛衫衣片,在家里缝合成整件的衫裙。出口的羊毛衫还得绣花。她便去向厂里会绣花的技师虚心讨教,因她生性颖慧悟性也高,加上手指儿灵巧,只见她全神贯注,目光柔柔地亮亮地,将绣花技师精湛的技艺一针一线一丝一缕悠悠地吸进眸子里去,随后便从心窝里慢慢地吐出,那 zha开瓣儿,吐出蕊儿,溢出馨香味儿的桃花、杏花、牡丹、芙蓉、秋菊、腊梅,皆绣得秀丽清俊灵动飘逸。
马平的绱鞋生意,不知不觉便清淡了八九分。城里的人大都穿起了皮鞋、旅游鞋,就连乡下的人,也难得来绱鞋了,全去商场买现成的鞋子穿。城镇和乡村新办起许多家鞋厂,有的还是与港台客商一起办的中外合资企业。手工绱鞋的摊点快无人问津了。世事嬗变,新行业产生,旧行业消亡,这是社会经济生活发展过程中必然发生的。因此,头脑精明的鞋匠,有的改行去卖晚报,卖进口水果,有的进了制鞋厂去做技工。少数几个死守鞋摊的,也仅靠钉鞋掌,或替工薪阶层低收入者,修鞋子维持生计。他们的日子过得愈来愈艰难。
小驼腰多次劝马平,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趁早甩下快进博物馆的旧鞋箱,去学修电视机、录音机、洗衣机、电冰箱和电饭煲。这是热门的行业,技术新可挣到大钱。这样家里便能食有鱼肉,饮有啤酒,省得现时日日清汤寡水地吃蔬菜,小龙儿天天吵着要肉元吃。
马平却被艰辛的生活磨去了锐气,眉心愁得结出一串疙瘩,天天唉声叹气,说我一没资金,二没技术,连小学识的字也忘了许多,去学修电器难哪难哪!小驼腰便宽慰他说,你没资金,我去向兄弟借。没技术,不能不苦功夫去学吗?哪一个是天生就会走路哩!马平苦着脸说,电视机、洗衣机,这节管子那根线头,复杂得要命,我一看就头痛。使用说明书上的线路图象天书一样,只有大学生才能看得懂!小驼腰见久劝马平也不开窍,急得气怒起来,骂道,好吃懒做的东西,一点骨气都没有!你就会下象棋,下得出饭来吃?你死后去火化场,还要带一副象棋走!马平却不急也不恼,竟向小驼腰调侃道,我临断气时,先跑去火化场,和火化场师傅下一盘棋,请他帮棋友一个忙,预先把象棋放入我的骨灰盒里。小驼腰听了这话,气得牙痒,当即把头朝旁边一扭说,癞蛤蟆捧不上桌席,稀鸡屎抹不上笆墙。早知你是个不长进的窝囊鬼?我就是当一辈子尼姑,死也不会嫁给你!马平拍了一下膝盖说,你如今还是大姑娘,一朵红花还没开,与我离婚也不迟呀!小驼腰被他气得眼泪汩汩,忍不住呸了一声,却又欲怒无语,只得默默地低下头去。
气归气吵归吵,可紧巴巴的日子还得朝下过呀。夫妻俩挣的钱少,那市场上的物价却一个劲儿地朝上涨,一颗鸡蛋由八分涨到三角四角,一斤猪肉从七角三分涨到四块五块。幸亏粮店里还有平价的粮油卖,不然的话,一家人早就绞起半边嘴巴饿肚皮了。
(待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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