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工友,工友!

东楚金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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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小驼腰去羊毛衫厂送交了绣好花的羊毛衫,按件结算了钱。过了几日,羊毛衫厂外贸订单接不上,暂时停了机无衫可绣。小驼腰只得怏怏地朝家里走。

    街面的旧砖早撬光,铺成了水泥路,路两边的旧平房陆陆续续地拆去了,砌起了一幢幢的新楼房。楼房的底层,新开了许多店铺,有烫发、美容、干洗、照相、书画、电器等类,家家都装璜得五颜六色,经营得十分红火。小驼腰低头走在街上,日头红亮亮的,她只觉满地的阳光晃荡,忽地近处冒出一个人影,那人身材又细又高,腋下夹着两枝拐杖,宛似一株苍郁的铁树,飞快地朝前挪走。他的上半身灵活,下半身却双腿僵直细硬,挪走时仅凭上半身用力,忽地朝左一甩,忽地朝右一甩。那上半身虽已甩了过去,但僵直的双腿还坠悬在另一边,仿佛是两根铁棍,低悬在水泥路面上摆荡。他挪走的速度极快,一拐紧接着一拐,迎面移射过来。天顶的阳光下泻,光波如水汪满他不锈钢的拐杖之下,白亮的水泥街面蓦地一晃,光波呼地朝上一蹿,托得他僵直的双腿朝上一弹,身段噌噌噌地朝上涨,霎时涨成顶天立地的壮汉。松海哗哗卷过他的脚脖,白云悠悠流过他的颈项,山峰长于肋下,雁鹤掠过鬓眉,连亮晃晃的日头,也似一颗熠熠发光的红宝石,定定地镶嵌在他平阔的额头之上。只听拐杖咚咚咚,地心急应棒棒棒!街两边的楼房仿佛惊得打起了踉跄,哗地朝左一倒,哗地又朝右一倾,矗立在路边的电线杆,翘起几丈高的大拇指,电器柜台上,燕舞录放机里软绵绵的毛毛雨毛毛雨的唱腔,突地停了,爆发出震滩撼海的音浪,强者强者,硬汉硬汉!!!

    马三嫂?快进我的店,坐一会歇歇脚!

    小驼腰这才被亲热的唤叫声惊醒,急忙眨了眨眼睫毛,迎着日光看去,面前站立着的竟是范明光!他夹肢窝里撑着一对金属拐杖,脸上漾满了笑纹,日光从他乌油油的头顶向下流泻,漫过他上唇一层浅黑的胡须。一晃他已二十来岁了!小驼腰只觉眼皮一眨,时光已逝去了十多载,当年患小儿急性肺炎的范家二儿,今日已长成了一条大汉!只是他下半身麻痹,两条腿不通血脉,长得又细又直恰似两枝铁棍。

    小驼腰想起那年范家强被关进学习班,不几日便死了。关者说是得急病死的。范妻说是木棒失手敲破头顶后断气的。她哭了七、八载,双目便瞎了,整日里神经兮兮的。范明光初中毕业后,因家境艰难辍了学,便将自家临街的住房拆去了墙,开办起一家海天书画社。他苦练书法数载,练出一手的好字,京都报刊举办全国硬笔书法大赛,他寄去一幅苏东坡的赤壁赋,竟获得了一等奖。他另有几幅毛笔行楷,在省城展出过,颇受行家的称誉。

    小驼腰随范明光走进了天海书画社,只闻扑鼻的翰墨香。店内,临街摆放着铝合金的玻璃柜台,柜台里摆满了纸墨笔砚和印石刻刀,柜台后摆着一张老式的八仙桌,桌面上蒙着一层旧毯,毯子上搁着一块六、七尺长的木牌,木牌白底黑字,正散发出新鲜的油漆味儿,上面写就的是一家新开张的滩涂开发公司的名称。范明光年纪虽轻,但在镇上名气很大,来他店里买笔墨、取招牌、写寿匾的顾客进进出出,他显得十分忙碌。

    小驼腰忍不住想起了不思进取的窝囊鬼丈夫马平,把他与心劲十足的范明光一比,只觉得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心里立刻就痛楚极了,顿时,一口气叹到足后跟,忽地双眼发直,身段摇晃起来要向地面栽去。幸亏范明光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住,她身段晃了一晃,扶着柜台这才站稳了。范明光急忙关切地询问她为何发晕?小驼腰不禁长叹了一声,唉,市场物价涨得太快!我和你马三哥手艺陈旧,挣不到钱,家里快断顿了!范明光听说后,忙从衣兜里掏出两张百元面额的大票递了过来。小驼腰霎时心里一热,却不好意思收下。范明光一见急了,说当年幸亏马三嫂及时救助,不然的话我的小命怕早就没了!你现在不接收我的帮助,那我马上就送到你家里去!他边说边又把钱塞入小驼腰的衣袋里。小驼腰见拗不过他,只得把钱收下。她眼角流下泪来,无比感激地说,明光兄弟!这钱算我先借你的,等我有钱后就还你!范明光顿时气恼起来,口中连说不用还,一还就显得生分了!

    这当儿,一个胖而壮的小伙子,挤到了范明亮的柜台前,他将手里提着的收录机一扬,笑着叫道,范老板?快点拿去!小驼腰闻声向他看去,似觉有些面熟,她细打量时,这小伙子右腿瘸了。她这才想起他是奚六姑的侄子奚大进。他那年跳下墙头蹲伤了腿,奚六姑恨也不是骂也不是,只得送他去医院包扎。医院里乱糟糟的,医生对偏了他的断榫处,一个月后去了石膏绑腿,下地一试走,他才发现自己的右腿瘸了。两年前,奚六姑让他去苏南学会了电器修理,回来后便帮他租了一间迎街的门面房,让他开了全镇第一家电器修理店。

    范明光接过了收录机,笑眯眯地说,大进,你这么快就修好了?奚大进笑着回道,小毛病!坏了一节电子管,我已替你换上了新的。哎!现在电器要修理的太多,整天忙得我头晕脑胀!街坊邻居送电器来修,都催着急要,我又不好意思多收钱,只能收成本费,白贴了许多功夫!

    范明光当即朝小驼腰一指说,那好啊!马三嫂正替马三哥找新手艺学哩,你快收他做一个帮手!奚大进急忙摇摆着手说,岂敢岂敢!我修电器的技术很一般,哪能现在就带徒弟?范明光一点也不留情面,戳穿他的托辞说,你小子滑头!你是怕马三哥学到技术,抢走客户断了你的财路!奚大进嘿嘿地笑着说,不是不是!眼下,买收录机、电视机、洗衣机的人家多得很哩,维修率自然高,我一个人哪能修得过来?只是我店堂太小,无法坐下两个人哪!

    小驼腰在一旁听得明白,奚大进暂时还不想收学徒,他是怕别人学去修电器的技术,截去一部分客户自己减少了收入,这是人之常情。但镇上仅有他一家电器修理店,全镇几千户人家他肯定修不过来,早迟会出现第二家、第三家电器修理店。于是,她心里灵机一动,我不如先替马平伸下一条腿,为他日后学修电器搭一座桥。她便向奚大进笑了一笑说,大进哪,你修电器技术精,就别谦虚了!今日你不好收,等过几日,我叫马三哥登门去向你求教,你看如何?奚大进心里还是不想收,皱起了眉啧着嘴说,唉唉,这叫我难办哪!范明光却有青年人的爽快劲儿,拍了一下胸脯说,马三嫂啊,马三哥学修电器的事,包在我身上!镇上要修的电视机、洗衣机太多,大进一个人肯定修不过来,出现另一家修理店是迟早的事。不如先让马三哥学会修理,往后我们残疾人自谋职业的多了,就在镇上成立全市第一个残疾人协会,也好壮大我们力量,长长我们自救谋生的志气!奚大进听了不由得点起头来说,对对对!我们残疾人应该自立自强,不落在正常人的后面!

    小驼腰见范明光和奚大进这两个残疾青年,话语百倍爽,做事千般利,精神万般好,再看自己的丈夫马平年龄还不到四十,却似阴山背后的老榆树没有一点阳气,他往日的青枝绿叶,快被不思进取的毛毛虫吃光了。她心里便发出深长的太息,唉唉唉!

    此时,马平正坐在鞋箱后的马夹上抽闷烟。他手里抓着一把象棋子儿,捏搓得喀巴喀巴的响,想找一个熟人下一盘棋解闷。近几日难见有人来绱鞋了。市面倒是热闹万分,购货的人潮水一般,从南涌向北又从北涌向南。马平的鞋摊却似冷寂的孤岛,在人潮里不晃也不摇。日头红亮亮春风暖融融的,吹得他这个业余象棋冠军,骨头发软呵欠连天。他满腹怨气地扔去了烟屁股,把自家的衣领提提高,脖颈缩缩短,便歪耷下头颈打起了瞌睡。

    工商所长老周查街见了,便走过来推醒他说,风头里充盹容易受凉哩!明天市工商局来我镇检查,要评比工商管理文明街,你的鞋摊摆在闹市口有碍市容,影响评比的分数,先临时撤了,等检查组走后再摆吧。马平被推醒了,他揉了揉眼,只得点点头起身收拾好鞋摊,坐上手摇轮椅车回了家。不一会儿,小驼腰也回来了,她见马平脸色黄黄地咕哝肚子痛,猜想许是风头里出摊受了寒凉,喝一碗生姜茶便会好了。但几日过去,马平反而觉得腹部似针戳一般,痛得更厉害了,连尿出的尿颜色也呈褐黄色。小驼腰慌了神忙送他去医生诊治。医生叫马平伸出舌头,只见他舌面上盖了一层黄色的苔衣,泛起了一缕异味。医生又翻看他的眼皮,见眼白眼珠也已黄了,便诊断出他患上了急性黄疸肝炎,这个病厉害会传染,必须立即住院治疗。原来,马平出摊时肚子饿了,喜欢去吃一碗馄饨,那一阵市面上肝炎流行,他不小心被便传染上了。

    小驼腰又急又怕。她手里没有余钱,马平的肝炎病难以住院治疗,顿时心里酸楚起来,眼角流下了一串凄沉的泪水。过了一会儿,她稳定了心神,拭去了眼角的泪珠,就去找婆婆商议。婆婆听后也急得似滚油煎心,她比小驼腰沉着,思考了一阵,便劝小驼腰说,你光哭不顶用哎,得想法子才行!马平这个病拖不得,替他看病要紧!说着,她便掏出二百元塞在小驼腰的手里,催她先送马平去医院治疗,钱不够再找亲友借。

    小驼腰便将马平送到医院,医院要预交五百元的住院费。值班医生拉长着脸说,今年受市场经济影响医院要自负盈亏,院里规定得死,少一分钱也不能住院!小驼腰身上仅带二百元,这还是婆婆塞给她的。这哪里能够?她便向医生求情说,先让马平住院治疗,明日再补交住院费。医生连连摇头说,我们医院不是慈善机构,去年许多病人拖欠了十多万元,至今难以收回。你钱不够不能住院,请你也别怨我,正说当儿,小驼腰婆婆赶来,把刚借到的钱送到了医院,这才使马平住了下来。马平没有工作单位,无法享受公费医疗的待遇,他长期住院经济无法承受,在他治疗十多天后,病情才稍稍稳定,小驼腰也只得将他接回了家。

    马平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脸上黄得没有一丝血色,身段比以前显得更瘦小了。家里生计艰难,小驼腰日夜焦虑,鬓角生出了几茎白发。她便与马平商议说,明早我替你去出摊绱鞋子?马平听后,从枕上抬起脖颈生气地说,妇女去街上绱鞋子?挨人笑话哩!小驼腰当即反驳说,妇女做环卫工,扫马路扫厕所的,多得很呢!凭自己劳动挣钱养家,我怕哪一个瞎眼害嘴的东西笑话?马平躺在床上似条半死的鳅鱼,嘴却还发硬说,我就是不许你去!小驼腰犟着嘴回道,我偏要去!马平陡地发起横来,在枕上翘起头颈嚷道,你若敢去?我就敲断你的孤拐!说着,他便顺手抓过床头边的象棋盒子,猛地砸了过来。棋盒呼地一下擦过小驼腰的头顶,只听咕咚一声,砸在门板上,棋盒当即破了,那木头棋子便四下跳迸。小驼腰见马平发火,不禁叹了一声,罢咧罢咧,你病人气多,我好人不与你病人斗嘴!

    隔了一日,小驼腰瞒住了马平,去人民商场的门口出鞋摊。她身段矮力气小,便请人搭了一把,才将带轱辘的鞋箱,扳过门槛推至路边。她打开锁掀去箱盖,取出帆布马夹、鞋砧、鞋锤等物件,一一摆放妥贴,就坐正姿势,等绱鞋修鞋的顾客上门。人民商场前是闹市口,购物闲逛的人潮卷来荡去。近处的烟摊边围满了人。小驼腰的鞋摊前却没有一根人毛,冷清得似尼姑庵。她等了许久也不见一个顾客前来,急得心口一阵阵发痛,眼瞅着烟摊边接二连三来买烟的人,气得嘴里大声嘟囔,一包走私的三五牌洋烟,要卖十块钱,超过职工一天的工资!一啪嘴一冒,尿屎落不到。你们这些烟鬼?一个个吃去死呢!有一个赶时髦装派头的家伙,竟然把洋烟屁股,扔到了鞋箱前,小驼腰顿时满脸生乌云,愤愤地啐了一口唾沫。不巧,那唾沫团儿飞上了行人的裤脚。那人正走得急,一见裤脚沾上唾沫,陡地刹停了足步,当即扭过头颈要嚷,他一望是小驼腰,立时换上一副笑脸,半笑半恼地打起了招呼。马三嫂啊?你是想买我的全毛西裤啦!小驼腰一见熟人打招呼责怪,慌忙站起身来,连连地赔笑脸说,哎呀呀,是杜厂长啊!怪我眼瞎,怪我嘴里有屎,憋不住要吐!杜厂长正是杜大来。听说他前几年开办了私营的海燕服装厂,眼下生产经营十分红火,产品远销到俄罗斯、澳大利亚。他的收入吓煞人,每年有十几万元,怕是要吓得小驼腰连翻十万八千个斤斗!

    杜大来听了小驼腰自骂的话语,当即哈哈地大笑起来说,那好啊!你嘴里的粘痰吐上我的裤脚?那就更要赔啦!小驼腰不禁也笑出了声,我不过是说的玩笑话?你倒当真了!杜大来一步跨到小驼腰的鞋摊前,抬脚踏上了箱盖,翘了翘足尖的新皮鞋说,唉,厂里忙死啰!喏?买了一双新皮鞋,穿了快半个月,后跟跑易掉了,还没钉鞋掌哩!今天凑巧,请你干老婆钉一副。小驼腰听了也不恼,笑嘿嘿地回道,你嘴里有臭气趁早吐。我鞋箱里有刷马桶竹把,包替你这家伙的牙根齿缝,刷得干干净净!

    杜大来被骂得头发根痒酥酥地快活。小驼腰抬起屁股,抓起马夹朝杜大来用力摔去,他一把接住,笑眯眯地扒开,按在地面坐稳了屁股,拎了一下裤脚,伸出了右足。小驼腰走近一步,蹲下了双腿,褪了他右脚的新皮鞋。因路跑得多,他新皮鞋的鞋面上,沾满了铜板厚的浮灰,鞋窝里象正发酵的茅坑臭气熏天,直冲小驼腰的鼻孔,熏得她咽喉作泛连连要吐。她忙将鼻孔嗤得山响,仰起头吸了一大口清气,把眉毛皱皱又松开来,笑了笑埋怨道,杜厂长?你如今办服装厂发了大财,眼睛珠长上了头顶,我们这些穷街坊老邻居,你哪里还认得哟!

    杜大来精神抖擞,俯下了身段,把热烫烫的嘴唇,凑近小驼腰的耳孔戏谑道,驼腰大姐子呀?想当年,你长得团鼻团嘴,眼珠起光波,团脸多漂亮啊!那辰光,我多想娶你做夫人,你妈死也不肯,还骂我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说闺女嫁把你,不是要去喝西北风吗?嗐,我为你得过三年相思病哩!现在,你看我服装厂办得咋样?妻子长得漂亮不漂亮?他连玩带笑地将食指尖儿,朝小驼腰的腮帮轻轻一逗。

    小驼腰急忙啐了他一口唾沫,半嗔半恼地说,大庭广众的,请你杜厂长文明些!杜大来并不气恼,仍是笑嘿嘿地,揩去了手背上的唾沫星子。他见小驼腰正在钉鞋掌,双手忙得紧,便又吃吃地对小驼腰笑闹着说,你忙得心口出了汗?肯定痒须须地难受,又腾不出手来抓,只好我来帮你在胸脯挠挠痒吧!他边说边假假地伸过手来。小驼腰手里忙着,眼睛却没有闲,她早已掠见,迅即扬起右腕,甩来一锤,笑骂杜大来道,砸断你这双乌龟爪子!只见那鞋锤在半空里一悠,却划了一道虚线,吓得杜大来早把右手缩了回去。杜大来如今做了厂长,在镇上有头有脸,常与镇长、局长一个桌儿喝酒划拳,在卡拉ok的包厢里,抓着麦克风话筒,扯着破锣嗓子吼唱小妹妹坐船头,哥哥我在岸上走。小驼腰哪还能真砸呢?两个人,一个又脱下左脚的皮鞋,一个继续忙着钉鞋掌,双方又说笑了一阵。杜大来没见马平出鞋摊便关切地问,咦?为何不见马平呢?小驼腰忽地鼻子一酸,眼圈红了,停下手中钉鞋掌的锤子,鼻腔涩涩地说了马平患病的事。杜大来不禁轻叹了一声,唉,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灾呢?马平人太老实了,绱鞋的手艺,早已过时啦!他应该去学修电器的新技术,才能挣到钱!人么?在世间走,就得紧追着朝流变。现在,办工厂开公司做生意,最赚到钱,但你们没有资金技术,做不了这样的大事。这样吧,过几天你去我家的服装门市,看哪几种时装畅销,我先欠十套把你,等你销完后,再还货款给我。你卖一套时装赚的钱,会超过绱十双鞋子!

    小驼腰听得连连点头,心里十分感激,抹去了眼角的泪珠。杜大来见新鞋掌全钉好了,便穿上脚试走了几步,说蛮好蛮好。他随即掏出一张百元的大票子递过来,小驼腰哪里肯收?两个人打手夺脚地争了好半天,最后,他生起气来,把钱用力朝鞋箱上一扔,转身跑了。

    这天薄暮时分,西天边电视塔顶的晚霞的光晕渐渐暗去。小驼腰收拾好了鞋摊,便去杜大来家的服装门市,看选畅销的时装。杜家临街的旧平房,早已拆建成一幢三层高的新楼房,底层开了个振华时装店。小驼腰走进了店堂,只见杜大来的小姨子孙玲,穿着大红的开丝米衫裙,抹着口红淡描细眉,正向顾客递衣收款,那秀气的双眸漾起一道道热烫烫的光波,笑时闪出了两排白米牙,语音甜甜的嗲嗲的,踱开碎步身段娉娉婷婷地好看,迷得进店堂的顾客,就是不想买时装,也要打问几声价。

    小驼腰蓦地心里一亮,我若是把孙玲介绍给奚大进做女朋友,他欠了我一份人情便会收马平学修电器了。孙玲脸模长得一般,身材却是顶呱呱的,她未必就看得上奚大进,要想把他们两个人的好事说成,那还得用些心机。小驼腰一边选时装,一边与孙玲拉呱,笑说要替孙玲介绍一个男朋友。孙玲挺大方笑问是谁。小驼腰精明,灵机一动,心想,若说真话奚大进腿有残疾,这事没说便先黄了。于是她便拣好的说,连声夸奚大进是技校电器修理专业毕业的,新开了家宏达电器修理商行,生意兴旺得很,已挣下了十多万元的资产。孙玲见财心动听得笑眯眯地频频点头。

    小驼腰选定了十套好销的服装,叫了辆三轮车运回家时,天已黑了,儿子小龙一个人坐在门槛上,直嚷肚子饿。家里马平不见了踪影。小驼腰已奔波了一天,现在又饿又累,不由得心里生出了怒气,骂马平是个不争气的东西,又偷偷溜出去搓麻将赌博了!她推开门把小龙儿搀进屋,接着又把盛服装的货箱拖进屋来,便快步去临街的点心店,买回两只肉包子给小龙儿吃,叫小龙儿呆在家里别乱跑,这才出门去寻染上了赌瘾的马平。

    原来,马平病躺在家里久了,心情十分地烦躁,便去隔壁的方大妈家串门。现时,满街横吹起一阵阵的麻将风。方大妈家搓麻将三缺一,忙拉马平上桌凑数。马平象棋出众,麻将自然也精,他与成天忙锅头灶脑,鞋头袜脑的老娘们打牌,好似老鹰抓小鸡,手到擒来,十牌少说也要乘他个七、八牌,每次都要赢几十块钱。他不禁喜癫癫地痴迷起来,渐渐地染上了赌瘾。于是,逐日长野心,嫌老娘们出牌慢牌技孬,他赢的钱太少,冤屈了他牌技高超的国手。他便撇开了方家去街上寻麻将高手较量。初战几场,他赢得牌兄牌弟们鼻塌嘴歪,尔后有输有赢,最后只输不赢。他哪里知道?强中更有强中手!这帮牌友全是清一色的赌棍,在牌桌上一起合伙蒙骗他,摸鼻出四条,捏下巴打六万,点烟缺七饼,吐痰差东风,他老先生牌还没听,三牌友里已有一滑头成了牌。数月赌下来,他竟欠了一屁股的赌债。

    小驼腰一连找了好几家,也没找见马平的鬼影子。末了,经一个知内情的熟人指点,她找到了西街深巷里的鱼贩陈福全家,扒着缝朝里一瞅,只见屋里烟雾弥漫,一片浑沌,梁上的灯泡象瘟鲤鱼的眼珠,昏沉沉的。马平这猴shong,双腿盘蹲在椅面上正出牌。她当即气得头发根火星直迸,偏过右肩,猛地一下撞开了门,扑了进去,怒吼一声,象掼响了千万枚地光炮,惊得马平晃了一晃,险些儿栽下椅子。

    小驼腰双手叉腰吼道,好哇!你们这帮街痞,胆大包天,竟敢偷偷赌钱?一个个跟我去派出所!

    桌子四周的赌鬼,忽然听见派出所来人抓赌,一个个猴子吃大蒜,忙了十只爪子,惊惶惶地将牌一推,纷纷乱伸手抢桌面上的钱。他们烟雾里又猫下腰一瞅,因门口光暗,看不清抓赌的警察身影,只恍觉从天外蹦来一只矮矬的水椋,立在门口,顿时心里一惊,头皮二麻,脊梁三抖,腿肚四颤。但他们十分黠慧,脑壳急又一琢磨,水椋怎么能发出震聋耳鼓的抓赌声呢?莫不是从梁上飞降下一位狐仙,只听见她老前辈恶狠狠的吼声,却看不清她仙姑奶奶的身影?赌鬼们惊吓得恰似六月心,陡得了疟疾病,浑身发起寒热来,一个个哆嗦得筛起了糠,颈项上的长毛,磨刷得油亮亮的衣领,沙沙沙地起了一阵骤响,急慌慌拽去嘴角香烟,乱揉熬了三个通宵的红肿眼皮,忙又勾下身段将目光低低一瞪,迅即又收光一瞄,顿时,嘘出一口寒气,吊到喉咙口的心,又乱纷纷跌回了肚腔。来者是何等人物?竟是马平的驼腰婆娘!

    小驼腰怒火填膺,一阵风旋上前,撞得八仙桌的腿,咚地一声。她踮起足尖扬起双臂,顺势zha开十指,朝桌面哗啦一撸,抢抓了两把麻将牌,揣进衣兜,急又后退几步,威风凛凛地站定,双手卡腰,吐出一串震麻耳鼓的霹雳,连狗带猫地喝斥一番。你们这帮杀千万刀的畜牲,一个个都赌掉了大魂?太阳早已落山,就是野狗?还要归窝吃食呢!

    陈福全这个赌头,顿时气得满脸泼血,大噘牙咬得咯咯地响。他揎拳捋袖,恨不能一拳把小驼腰的心窝,捣个对过通才杀气。他刚要破口大骂,却慌忙又刹住了声,心想,声张不得!若一吵嚷,左邻右舍,全知道我几个爷们赌博?哪个舌尖生疮的家伙,活电报打到派出所,岂不是要被拘留罚款,吃所长爹爹的手铐,勒断老子的手颈?他脑壳一转,急忙退去怒色,脸上迅即浮起笑纹,屁股一弹蹦下椅面,足尖点地,一溜小跑迎上前,笑嘻嘻地向小驼腰递来一支香烟,打恭作揖地求饶说,瘫子婆娘?不不不,马三嫂子,请你姑奶奶快莫要吵啊!你我全在一条街上住,抬头不见低头见,吵翻脸伤和气不好,请你抽支云烟先消消气!

    小驼腰脸色铁青,眉眼暴怒,攥起拳头用力一挡,气吼吼地回绝,不抽!她见马平嘴角叼烟,正从椅面上朝地下挪,迅即冲过去,一把将马平拽下地,抬起手掀了一个巴掌。马平吓得一惊,慌忙歪头,她一掌打空,只掀落马平嘴角的香烟。丈夫不争气,使她这个做妻子的丢尽了脸。她只觉一股羞怒之焰,冲向头顶,当即双眼发黑,头晕脑眩,双腿打起晃来。她急忙伸出双手,抓住椅背定了一下神,这才缓过一口气来,但心里怒焰难抑,就气哼哼地一把揪紧马平的耳片,撕有三尺长,痛得马平呲牙咧嘴地直嘘凉气,连声叫唤起来,哎哟哟,痛死我啰!陈福全见状,急忙一步跳过来,黑下脸劝拉说,马三嫂,快点松开!他说着便把小驼腰用力推开。小驼腰不依不饶,急又冲上前来,朗声喝问马平,赌输了多少钱?马平的额角虚汗直淌,嘴里却还犟道,我搓麻将是玩玩的,没输什么钱。陈福全狡黠地眨眨眼皮说,马三哥是象棋冠军,搓麻将十场要赢九场哩!马平听得心里起了一声恶骂,赢你娘个臭x!你们这帮王八蛋,串通一气,坑害我残疾人!我今后死也不上你们的当!他抬眼望望小驼腰,这个往日温顺体贴的妻子,现已气得变了模样,只见她满脸乌黑,眼里火星直迸。他心里害怕地想,若说出真话,我赌输了?那还不被她一巴掌,把头剁下来喂狗!于是,他收了收裤腰带,勒紧赌了一天还没喝过一口水的瘪肚皮,壮了壮胆说,你瞎吵个啥呢?快回家吧,小龙儿人小,一个人呆在家里,我不放心!

    小驼腰见马平心里还惦记着儿子,魂还没全被麻将牌吸走,胸间的怒气散去了些许。她在心里掂掇,家丑不可外扬!马平的肝炎病还没全好,若气得他病情加重,还不是给自己添累!她便转过脸来,向陈福全泼去一阵怒焰,责问他,你们骗赢马平残疾人的钱?伤天害理!就不怕遭雷劈?今晚,我没空闲与你们扳理,明天一早,我就去派出所报案!她话一说毕,招呼也不打一声,一把拽起马平就走。

    陈福全慌忙紧跑几步,挡住门口,脸上挤出苦巴巴的笑容说,马三姑奶奶,请你千万莫去报案!我求求你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我们几个兄弟记着你的恩典,日后会报答你,请你快把衣兜里的麻将牌掏出来!小驼腰眉毛竖成钢针,仍是怒目相向,她硬朗朗地回道,我又不是三岁小把戏,把你骗哄?你若是想要我衣兜里的麻将,那就快拿四十块钱来赎!陈福全他娘的这个赌头,精明得很,他在心里盘算,反正我赢了马平大好几百块,舍去个三四十块钱,不过是个小零头!我千万莫惹得这凶神恶鬼的婆娘,生怒吵喊,她真去派出所报案,那就要倒大霉哩,定会被罚款好几千块!他便装出可怜巴巴的松包相,从衣兜里慢吞吞地掏出一把块票角票,数了数凑齐四十块,假做谦恭地递给小驼腰说,算我陈四福星高照?遇上你这位好心人!这四十块小钱,请马三嫂明早去喝豆浆吃油条!

    小驼腰没有丝毫的客气,劈手夺过他递来的一把钱,揣进了衣兜,随即掏出一把麻将牌,狠狠地朝桌面甩去,只听砸得噼哩叭啦地响。她不打一声招呼,用力拽起了马平,跨出陈家的门槛。夫妻俩穿过黑黢黢的小巷,走上路灯亮晃晃的正街。小驼腰要去娘家找弟弟,请他帮忙,明早把从杜家的振华时装店赊欠来的服装,运到人民商场的门口去卖,她便叫马平一个人先回家。

    马平歪头耷颈,一句声也不吱,双手抓紧脚背,盘蹲着两条瘦细的腿,伸出左足拽起右足,一步一步费死劲地朝前挪走。他脸色黄得厉害,额角虚汗直冒,身段距地面仅二尺多高,仿佛是一只羸弱的黑壳虫,慢慢地在水泥街面爬行。

    夜风起了露气下沉,小驼腰不禁打了个寒噤。街面行人稀少,凉风吹旋起纸屑尘土,掠过马平低矮的肩背,他吃力地摆了一下头颈。挪走出几丈远,他便累得大口喘气,停下脚步抬起右臂擦额角冒出的虚汗。小驼腰凝望着丈夫瘦小的背影,顿觉心尖起了一阵酸痛,眼眶里便汪满了凄苦的泪水。她的肚里叽哩咕噜地一阵响,馋虫咬得胃壁生疼,她忽地记起马平打了一天的麻将,到现在还没喝过一口水,肯定肚里早已饿了。她便快步跑进斜对面的小吃店,买了四只滚烫的肉包用衣角兜着,追撵上马平,递过去三只说,死鬼?天早黑透哩!你晚饭还没吃,快拿去吃吧,留一只带把小龙。

    马平低应了一声,收停足步,腾出双手,急吼吼地抓过肉包子,狠咬了一大口,顿时烫得舌头在嘴里乱蹿,接二连三地嘘凉气。他饥极了,不待烫痛退去,又急火火地朝肚里吞咽。他因肉包咬得大,吞咽得又猛,一下卡在喉咙呛得直咳。小驼腰忙虚握起双拳,替他捶捶后背,急又揉揉心窝,让他口中的食物,慢慢地顺下胃斗。她边揉边关切的埋怨,你是饿死鬼投的胎?不能慢慢地吃吗?又没有人抢!马平饿得厉害,来不及回应,只是大口地咬手中的热肉包子吞嚼。小驼腰舍不得他的病体,便抬起衣袖揩去他脑门上流下的虚汗。眼眨之功,马平已把两只肉包子吞光,吮了吮指尖上的油星,把一只留给儿子的肉包揣在怀里,轻声地叮嘱小驼腰说,你早去早回。小龙儿晚上难带会弄嘴。小驼腰应了一声晓得。马平便将裤腰朝上撮撮,收紧了裤腰带,肩背披裹着街边路灯昏黄的光晕,沿清冷空旷的街面,左一步右一步地朝前蹒跚挪走。

    小驼腰立在清凉的夜风里,见马平拐过了街角,这才放下心来,咬了一口手中已凉透的肉包,眼泪哗地淌下面顿,打湿了胸前的一大片衣襟。她抽咽了几声,便抬起衣袖拭去了脸上的泪痕,转过身朝娘家赶去。

    五

    翌日清晨,小驼腰在人民商场的橱窗脚下,找了一小块空地,支起竹杆,挂好赊欠来的服装刚要叫卖,便见工商管理员小李急跑过来,叫她快收去衣摊,责怪她没有营业执照,竟在闹市口乱摆摊设点。小驼腰当即生气地回语,我有马平的营业执照哩!小李恼火地说,马平是瘫子残疾人,特殊照顾才免税的。你又不残废,怎么能乱用他的执照呢?小驼腰一点也不给小李面子,急忙扳理拍了拍后背的肉瘤说,我后背腰驼,是标标准准的残疾人!你说我是正常人,为何你后背不长个肉瘤呢?小李立时气得脸雪白,说你手脚俱全,能吃能跑能吵闹,算哪一家子的残疾人?小驼腰白了他一眼,语中带刺地回说,我明日生意好,送一条云烟两瓶好酒把你?你就批准我是残疾人了!

    小李见说不过小驼腰,气得扭头就走。过了片刻,工商所长老周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他生气地对小驼腰说,刚才局里来电话批评,说人民商场是市级文明经商的先进单位,在它橱窗前面不许乱摆摊设点!你快搬到黄海路的个体服装市场去吧。小驼腰不想搬,那里眼下还没兴旺开来,路远客少没有生意!老周顿时便冷下脸来,收去了小驼腰刚挂起的服装,叫小驼腰下午去工商所领回。

    小驼腰又气又急,骂了老周几句。老周见小驼腰流出了眼泪,心里可怜她,不禁叹了一声,唉,自己是个驼腰,偏又嫁个瘫子做丈夫,一家两口子都是残疾人,这日下确实是难过得很,得想一个谋生的新法子才行!

    小驼腰急得足下生风,托了好几个熟人,方才将收去的服装从工商所取回。她气喘吁吁地回到了家里,不见马平在家,当即便气得双眼发黑。她急火火地去枕下找钱包,钱包却不见了。钱包里有一千块钱,是她刚向弟弟借来做服装生意用的。她急出了一身的冷汗。这钱定是被马平偷去赌麻将了。她便跑去告诉婆婆说,马平又去赌钱了,还拿去了我枕下刚借来做服装生意的一千块钱。

    婆婆正在水池边淘米,她为七儿马梁无房结婚的事,犯愁了大半年,心里有气,便责怪小驼腰说,你又不是三岁小孩,芝麻绿豆大的事都来找?我怎么管得过来呢?你自己丈夫管不住,还好意思怪张怪李!她被媳妇指责损了面子,气得把淘米箩一扔,迸了自己一脸水珠,用衣袖一撸,瞪起眼睛发怒道,青天白日的?你不要瞎说!马平自小就手脚干净,我们马家从来没出过家贼赌鬼。你们早搬出去住,家里早太平!

    小驼腰见婆婆护短,立时气得眼泪汩汩,又不能大声顶撞,只得咬紧嘴唇,怨自己的命苦。我前世作了什么孽?投胎做驼腰?嫁了个丈夫是瘫子,还又不学好,成日成夜地搓麻将赌钱?唉唉唉!她一连叹了好几口气,重重地抹了一把眼泪,忍着痛楚又出门去找马平。熟悉的人家全找遍,也没找见马平的魂。她只得怏怏地返回了家里,却没想到马平已回来了,独自坐在桌边,大口喝酒,大块吃熏烧的猪口条,小龙坐在他的旁边,正喜滋滋地啃着猪尾巴。她当即气得浑身打颤。

    马平灰黄的脸上,浮起了一层酡红,两颗眼球儿瞪得滚圆,迸出一长串的火星。他忽地把酒杯朝地下一摔,嘶哑着嗓子嚷道,你趁我身子有病,出去与杜大来挨肩擦背地调笑?哼,当心老子揍你!小驼腰东奔西走,吃辛受苦,撑持着这个穷家,不但无人感激,反倒受马平的冤屈,顿时,忍不住气怒,瞪大双眼回道,世上没见过你这现世宝的丈夫?你掉下醋缸沤过三年了?没本事挣钱养家,却还到处疑神疑鬼!我早已不是十八岁的黄花闺女,哪里还有人追?只有你这瘫子,还把我当命疙瘩!别的?送把人家也看不中!你看你?变得象什么样子?不务正业,成天赌钱,放个屁满屋的酸臭味!

    马平平日气量就小,今天又赌输了钱,受陈福全这一帮赌棍的挑酸,回家便找茬子与小驼腰吵架,小驼腰气极了,实在忍不住,便一把拽过儿子,就要回娘家。吵架声惊动了婆婆,她忙跑过来劝说。她见马平这等熊样,当即气得训斥了马平几句,又怨小驼腰不更事,动不动就拿回娘家来要挟她。小驼腰终于搂不住火,气得顶撞了婆婆几句,便拽起儿子小龙跑回娘家,气呼呼地发狠要与马平离婚。

    小驼腰妈鬓发已白了。她听闺女眼泪巴沙地诉说了一遍前因后果,不禁心里也蹿起火来。她的大嗓门不减当年,震得新楼房直打晃,大声责怪女婿马平不争气,使她这个老丈母娘脸上无光!她又劝小驼腰先平平气,吃过晚饭再说。她便装好两碗饭,又舀来一碗肉元汤蹾上桌,叫闺女和外孙孙吃。小驼腰早气饱了,一口汤也咽不下。小龙是个不更事的小畜牲,肚里饿得厉害,不问三七二十一抓过筷子埋头就刨饭,抬头夹起一只大肉元。那肉元做功好弹性大,不听他小手指挥,嗤溜一声,漏下筷缝,掉上桌面,咚咚咚地直滚。娘儿俩一见急了,齐声惊叫,不好不好,肉元要跑要跑。急喝肉元站住,肉元不听,娘儿俩不约而同,一齐伸手去抓,肉元调皮,呲开烫口一咬,痛得娘儿俩慌忙把手一缩。再看那肉元,竟大摇大摆迳自朝桌下跳去,在石子儿磨光的水泥地平上,蹦了三蹦,还没停稳,斜刺里蹿出一只花狸猫,哇鸣一声,张开大口叼起,呼地旋过身段,四爪用力一扒,嗖地一声,闪入门后,自家独个儿享用去了。

    小驼腰急得口中直叹,唉唉唉,可惜可惜!小龙吸取刚才的教训,立时便聪明起来,他机灵地竖起竹筷,用筷尖瞄准汤碗里的肉元头顶,用力一戳,一下将那狡猾的肉元戳定,两只小手一起用劲,把肉元稳稳地举起,连汤带水地杵进嘴边,大口咬嚼。他好似前世才吃过,烫得红嫩的舌头,象小松鼠似在口腔里乱蹿,也舍不得吐出一星点儿的肉沫子来。

    小驼腰妈年纪大见识广,她看小驼腰气色和下来,便低声地劝说道,闺女啊,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她说着便把饭碗朝小驼腰的面前推推,你先平平气少吃两口,我马上就去找小龙的奶奶,看她这个做长辈的,还讲不讲理。婚么,离不得呀!你们又不是二十郎当岁的新潮青年,结婚三个月,吵两回半架,双方就闹离婚!你们已三十大几朝四十岁上数了,小龙儿又已八九岁,眼下过日子要紧哪!再说,马平双腿残疾肝炎病又没除根,离了婚怎么过?哪一家过日子,锅铲不碰锅勺?总是吵吵打打到白头!切莫凭一时的气性闹离婚,那可要惹左邻右居笑话哩!我定要叫马平认错赔礼,发誓断赌,才许你们娘儿俩回家。

    小驼腰胸腔里热腾腾的怒焰,被小龙外婆的凉风潮雨浇小下来,她肚里的怨气消了许多,便刨了小半碗饭,啜了几口热汤。

    这天下午,小驼腰妈找到了马平的妈,责说了女婿马平一番。马平的妈起先还替三儿子护短,后听清了缘由,也气得骂三儿子马平不学好,嗜赌,丢人现眼!她请亲家母宰相肚里撑大海船,莫与小辈计较。末了,两位亲家母议定,各自将儿子闺女管教好,不许他们再吵闹,免得又惹左邻右居笑话。

    小驼腰妈又到隔壁去看望女婿。马平病躺在床上,他见丈母娘步儿雄抖抖地跨进屋来,虽然背理,但怨恨小驼腰回娘家告状,使他丢尽了脸,便阴了一下眼,翻身朝里。小驼腰妈见女婿脸黄得重,不忍心发作,便低声细语劝导了几句,话虽不多,声调却是严厉。她见马平没敢回嘴,料想他已知错,便不再发语,转身跨出门去。她没走多远,心里终是不舍,急又弯去菜场,买了两斤活鲫鱼送给马平妈,叫她养在水盆里,每顿刮两条烧汤给马平吃,活鲫鱼有营养能补病身子。马平妈当即刮了两条活鲫鱼,烧了一大碗鲜鱼汤端给马平吃。她刚跨过门槛,见马平正把一瓶药抓在手里,见她进屋后慌忙把药瓶朝枕头下揣。她急忙把鱼汤碗蹾在床头柜上,问马平刚才手里抓的是什么药瓶?马平不回语。她昨日听马平发怨要寻死,便伸手从马平的枕头下,把药瓶硬掏了出来。她见是一并安眠药,当即骂了马平一通,收去了药瓶,逼住马平把一碗鲜鱼汤喝了,这才放心地跨出屋去。

    小驼腰妈回家后,将在马家的经过一五一十全告诉了闺女。小驼腰气还没全消,听后嘴里仍是犟,她说我死也不回去!看他马家敢把我生吃了?但她在娘家住了几天后,心里又着起急来,舍不得病瘫在床上的马平。再说,娘家日子虽富裕了,养她们娘俩一年半载不成问题,但嫁出门的姑娘是泼出门的水,长时间住在娘家名声不好听,终究不是个归宿,还得自个儿设法去做服装生意赚钱,这样,才能改变目前艰困的家境。她便去找奚六姑帮忙,批卖服装的营业执照。国家搞商品经济,政策才放宽,抢办个体营业执照的人,挤得打破了头,没有一点硬正脚力,那个体营业执照肯定难以办下来。

    奚六姑现在已做了街道居委会的主任,人持重了十分,助民办事的热心肠,却一分也没减少。工商所占用着街道的地皮,求她的事多哩。她放一个屁,老周怕也要当香芫荽捧!

    小驼腰跨入街道居委会办公室的门,她见奚六姑正伏在桌上办公,便轻声叫了一声,奚主任,您老忙啊?奚六姑听到喊声,抬起头来,一见是小驼腰,当即欢喜得眉眼带笑,忙停止办公,指了指桌前的折叠椅说,大闺女啊,快坐下歇歇!好几年没见你,我正想你想得慌哩!你看我这个身段,过去很瘦,现在却发胖了,商场里买不到合身的羊毛衫,正想请你打一件穿呐!小驼腰肠子多绕一个弯,她在心里急急地掂掇,我若直说批营业执照的事,奚六姑不比从前,是家庭妇女,只会说媒劝架,现今她已做了居委会的主任,管着一个街道的几百户人家,定会拿架子,用政策文件做挡箭牌,莫如拿一张别脚票子难难她,兜一个圈子再绕到正事上,她才肯会出力帮忙。于是,小驼腰忽地满脸堆起了愁云,眼角噙起了泪水,声调凄苦地说,奚主任哪?我要与马平离婚!

    奚六姑一听这话,顿时吃惊不小。当初,她费尽心思,好话说了十箩筐,嘴里血珠子朝外迸,百折千难,才将小驼腰和马平的亲事说成。如今他俩陡然要离婚,这不是叫她难堪,抓牛屎朝她脸上抹吗?她当即冷下脸来,急得直摆手说,嗳嗳嗳,这事千万做不得呀!你和马平感情没破裂,仅是为家庭琐事闹矛盾。你们又不是现代派的青年,未婚同居三个月,拌了几句嘴,就哭哭啼啼地跑到我街道主任面前,吵吵闹闹地要离婚!你们是一对残疾夫妻呀,组成一个家庭不容易哩!彼此要互相帮扶,才能度过生活中的难关哪!

    小驼腰心里无比酸楚,她眼角不由得滚下了一串泪蛋蛋,叙说了马平患病后又去赌钱的事。奚六姑是刀片嘴豆腐心,顶见不得好人淌眼泪,她急忙站起身来,拉开藤椅,摆晃着发福的胖身段,走近小驼腰的身边,拍了拍她瘦削的肩膀,又用肉暄暄的巴掌,替她揩去了眼泪,低下头颈俯在她耳孔,轻声慢语地劝说了一番。过了一阵,小驼腰才止了抽咽。奚六姑便从衣兜里掏出两张五十元面额的大票子,揣入小驼腰的怀里说,先替马平看病要紧!小驼腰哪好意思直接收下?她嘴里连连推谢,把钱从怀里掏出,要递还给奚六姑。奚六姑假装生起气来,大声责怪说,你看?把我当外人嘛,快别客气,收下收下!等你将来手头宽裕了,再还我也不迟!你快打个救济报告送来,我批你二百块钱救急。我现在手里有权哩!批过后,到隔壁会计那里就拿到钱!我马上就去派出所,找王所长,先罚陈福全那几个赌鬼的款,再叫他们把骗赢马平的钱哕出来,退还把你!残疾人的救命钱,他们也敢骗?这不是要作死吗?

    小驼腰听到这里,心中宽慰了许多,脸面便浮起了缕缕生气,顿时坐直了身段,上半身显出长来。她这才笑了一下,说出了要办营业执照经营服装的事。奚六姑至此才知道小驼腰来的本意,是要办营业执照卖服装,不过是拿和马平吵架离婚的事来吓她。她嘴里也不点破,仍是笑呵呵地坐回了桌后的藤椅里,爽快地拍了拍心口说,这事包在我身上!不过眼下办事难哪,工商所那里,不送点儿礼办执照不顺当。你出几十块钱,买两瓶精装洋河酒送把老周;我贴一条茶花烟送把小李,这小子管公章哩!这点儿薄礼算啥?老周他们没眼瞅!别的人办执照,要送茅台酒和云烟。我们把老周个大面子,人全喜欢捧啊!过几天,我去工商所叫老周当面批!

    小驼腰见奚六姑准口,心里欢喜,眉眼便舒润开来。她忙从奚六姑刚才硬塞给她的两张五十元的票子中,抽出一张递过去。奚六姑笑眯眯地接了,又放回了衣兜里。

    这天晚上,奚六姑打开自家的桌柜,泸州老窖酒价格贵,她舍不得,便拣出别人送给她的两瓶精装洋河酒。她摸摸茶花烟舍不得,又放了回去。于是,她只拎着两瓶精装洋河酒,悄悄地来到老周的家里。老周亲家翁过六十岁生日,被请去喝喜酒。老周的妻子在家里,她向奚六姑直叹苦经,奚主任哪,你不晓得哩,老周是条犟牛,不让我收别人送来的一只筷子!你别把罪把我受,快把酒拎回去吧!她心里不是不想收礼,只因老周是营级干部转业的,身上还带着军人的正直严厉,使她不敢见礼就收。奚六姑这类事见得多了,她老道地笑着说,我请老周办事哩!你莫嫌礼轻,叫我难堪!两人争夺了好半天,奚六姑也没能使老周的妻子收下礼,只得拎起酒告辞。她出门没走几步远,见老周家的厨房里没人,忙踮起足尖一溜小跑,把两瓶酒放在厨房的桌上,她在心里直嘀咕,还有不吃腥的猫哩,难得难得!小李的家她没去送烟。小李这头嫩驴子,才接替李老头上岗,尿斑没干奶牙没掉,磨还没学会拐,就学会偷麸子吃了?想当老资格,吃白嘴揩油?做他娘的春梦!我怕他死不掉,姑奶奶不拍这小x养的马屁!看他小子敢不盖公章!

    过了几日,小驼腰怒气消了便搬回家里去住。马平也向她道歉认了错,鼓起信心,去向奚大进学修理电器。小驼腰费了几番周折,终于领取了营业执照。

    老周惦记小驼腰是残疾特困户,便帮助她低价租了一间黄海路个体服装市场的门面房,经营服装。小驼腰手里没有经营资金,便向亲友借了几万元,装璜门面,去江南杭州的服装批发市场进货忙了半个月,抽空又向范明光定制了一块雅丽时装店的金字匾,只等匾儿明日送来便开张营业。不料,她练嗓门的吆喝声,惊动了一位年青顾客,便引起了开头的那一幕。

    小驼腰妈足下生风赶到了海天书画社,急火火地催范明光快送金字匾儿。幸亏范光明昨夜熬了大半宿,提前一日把金字匾赶制好了。小驼腰妈当即欢喜极了,连声说道,范老板哩,我那驼腰闺女的服装店,提前开张啦!幸亏你有先见之明,把金字匾已做好了!她笑呵呵地道了一声谢,便接过金字匾夹在腋下,坐上一辆三轮车,飞快赶到小驼腰的时装店前。小驼腰的弟弟也赶来了,他个儿高,接过金字匾,拨开围观的人潮,满面笑容地把金字匾儿挂上了门楣。

    不一会儿,奚大进骑着摩托车送来了一台录放机,放在玻璃柜台上,他按了一下键,霎时,音箱里流淌出一阵欢快喜庆的乐曲。转眼间,马平也摇着轮椅车赶到了,他点上一支喜烟,放起了一挂一万头的开门鞭和双响的大暴竹。顿时,雅丽时装店前,响起了噼噼叭叭的鞭炮声,只见金龙旋舞紫烟缭绕,湛蓝澄碧的天穹上,喜庆的爆竹炸开了漫天的花雨。从此,人们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将小驼腰开的雅丽时装店的名声簸向四面八方。

    2017、4、12细读润色,2018、1、22首发

    (续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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