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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看到医院的饭菜就皱起眉，赶苍蝇似的挥手，脸上露出极不耐烦的几欲作呕的表情。“我想吃冷面，不要韩国那种咸不咸淡不淡的口味，难吃死了，我要酸甜的，嘴里苦，医院住久了连胃口都变得很差，只想吃点清凉开胃的东西。”
我爸笑着说，显得很有些难为情。
“好的，我们这就去买。”胡丽答应着起身穿外套。
既然胡丽都答应了，我妈也不好唱反调，就暗暗的瞪了我爸一眼，把打好的饭菜端到床头柜上自己吃。“妈，难吃就扔了吧，别吃了，我俩去买点好吃的回来。”
我妈正低头吃几块半灰不白的面疙瘩，半圆形，大肚薄边，捏得扁扁的像个耳朵，他们管这个东西叫水饺。听到我说话，急的还来不及咽下口中的食物就低头向我猛挥手，嘴对着碗斜眼旁睨含糊地大声说：“不用了，就买你爸的回来，我吃饱了，你们俩也吃完再回来吧。”
“知道了。”我们俩答应着走出去。
这个破镇上找不到像样的饭馆，劳动人民需要的是营养，而不是口味，想吃浓油赤酱的荤腥还凑合，想吃得清淡真没有做得好的。我们找了很久才在一家貌似正宗实则挂羊头卖狗肉的朝鲜族饭馆，买了碗看着比较接近的冷面带回来。面黑个矮的老板娘像是刚从地里干活回来，大冬天还在棉裤外套着五颜六色的，臃肿松垮的像是面口袋似的韩服，操着蹩脚但极为熟练的韩语向过路的人热情的打招呼，我俩就顺理成章的走进去上当了。
柜台女服务员长着张讨人喜欢的圆脸，配着一头活泼的短发，白皙的脸笑起来蓦地凹进去两个小酒窝，非常好看。
“我爷爷是个什么样的人？”看着我爸拿两根筷子搅拌醋味浓郁的酱色汤汁里颜色发白的荞麦面条，我装作若无其事的问。
我爸的手突然一抖，细溜的面条从筷子上轻巧地滑落，掉进漂满黄瓜丝辣椒酱和泡菜的面汤里，汤汁四溅，到处都是鲜红的辣椒碎末。他抬起头看着我，把面条放到枕边的床头柜上，哆嗦着摸出根烟四处找火，“爸快吃吧，我就是随口问问。”我掏出打火机点烟，几次把火凑到烟头上都被他颤抖着错开，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我妈几次张嘴想说什么，看到我爸的脸又黯然地把嘴闭上，把话又活活的吞回肚子里，叹息着拿起吃得狼藉的饭盒不声不响的走出去刷干净，回来看着他低声说：“先吃饭吧，吃完再说。”
“对！叔先吃饭吧，都凉了。”胡丽不失时机地捧着冷面碗递过去劝道，回头看我一眼让我少说话。
“冷面本来就是凉的，热得吃不了。”我爸笑着接过来喝了口汤，然后整个病房就通彻响起面条的吸溜声，他大口，发狠似的把成批的面条吸进嘴里，几口就连面带汤吞得干干净净。
“你还是把事儿和孩子说了吧。”我妈说这话的时候略显迟疑，可能是怀疑自己说这句话的正确性，但她还是开了口。
我爸流露出的情绪很愤慨，眼神里充满怨恨，想迁怒于人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对像，只好坐着鼓鼓的生闷气。
“家门不幸啊。”我爸长叹一声：“你爷爷是被你太爷爷害死的。”
我和胡丽惊讶的说不出话。
我爸闭上嘴陷入长久的沉默，我妈再度犹豫，舔了舔嘴唇，瞄一眼我爸的脸色后开始小声的说。
“其实你爷爷的死也不能全怪你太爷爷，他也有错，这就是命，他们俩的命，要不都说冤成父子，债转夫妻呢。”
我妈说着就看了胡丽一眼，看得她低头害羞的笑，边笑还边睃着我瞪了个大大的白眼。
“你太爷爷小时候是个孤儿，让一个陕西道士收养跟他上了山，学了很多封建迷信的东西。”
“出家人是不能娶妻生子的，可你太爷爷不但三妻四妾，生了很多孩子成了一大家子人，整日里还是穿着那身道袍在大宅门里出来进去，俨然就是个在家出家的道士。”
“你太爷爷真的很有本事，在旧社会靠着堪舆阴阳买房置地养活了全家老小。穿着绫罗绸缎，吃着山珍海味，出门骑马坐轿，回家使奴唤婢，每天请他看风水的人捧着银子往大门里挤，赶都赶不走，看的人那个羡慕啊，左邻右舍，亲朋故旧，见到他挣钱如流水，花钱更是如流水的样子，眼馋的直淌哈喇子。”
“只可惜，财齐人不齐，你太爷爷娶的几个女人肚子争气，进了门像母鸡似的不停下蛋，可没有一个能养大成人，都是十来个月刚要学说话的时候就夭折。长得最漂亮，生孩子最多的那个女人，最后受不住打击疯了，半夜里走到井口跳下去，捞出来的时候人已硬了。”
“你爷爷就是那个女人死后生下的孩子。”
“捞出来的时候那个女人的身体发白僵硬，肚子却鼓鼓的像个快涨破的球，把周围的人都吓傻了。你太爷爷看到后在尸体前跪下插了三支香，谢那个女人给他留后，然后找了把刀把肚子剖开抱出了血肉模糊的婴儿。”
“那个婴儿不哭不闹，见了人都是瞪大眼睛看着，小拳头握的紧紧的，两条腿不断扑腾。你太爷爷看了后就说‘这都是命，谁也逃不掉。’然后就把刚出生的孩子送到道观里寄养，按月给钱粮但从不和孩子见面。”
“全国解放后没多久，全国涌起了铺天盖地的赤色洪流大潮，那股打倒一切的势头谁也不能幸免。那时候人人自危，谨慎地批评和自我批评，把很多在人民群众中潜伏多年的牛鬼蛇神揪出来公之于众，何况像你太爷爷这样人前显贵处处引起注目的人，自然是划到了封建残余，接受人民专政再教育的明确对像。”
“你爷爷跟你太爷爷没有感情，很早就和他划清了界限，带头领着人把你太爷爷捆起来游街示众，还把祖屋拆了，屋里所有的东西付之一炬，把你太爷爷赶到牛棚里住。”
“你爷爷原以为他这样做就能幸免于难，不受到你太爷爷的牵连，没想到还是被抓起来揪斗，没日没夜的折磨他，让他交代各种不知道怎么回答的问题，最后问题都归结到一本书上，问他这本书的下落。”
“什么书？”我好奇的问。
“孩儿他爸，是什么书来着？”我妈把目光移向我爸，这次我爸主动回答：“《长生诀》。”一瞬间，我爸脸上出现了慌张的表情，他先看着我，又把目光转向胡丽，最后又回到我身上：“其实这本书我也没见过，只是听说。”
“这本书现在在哪里？”胡丽忍不住问，瓷器般细致光滑的脸闪动着异样的光泽。
“如果知道，你爷爷也不会死了，据说这本书的下落只有太爷爷知道，可他到死也没吐露过半个字。”我爸说着说着就摇头苦笑。
“你太爷爷听到你爷爷死的消息人就疯了，整天的疯言疯语，说害死你爷爷的人谁也不会有好下场。”
“后来呢？”我问。
“后来你太爷爷就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很多人猜测他受不住丧子之痛的打击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尽了。奇怪的是，他失踪以后那三个审讯你爷爷的省专案组领导家里的祖坟都被人刨了，三座坟被盗的骨殖被移到同一眼墓穴，那个墓穴本是你太爷爷给自己找的，现在却安葬了三个完全不相干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仇人。”
“然后没多久，那三个领导人就全都飞黄腾达，一时间成了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手握重权在当时简直可以说呼风唤雨。”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话一点都没错，他们三个人没多久就遭人揭发，都因为同一个问题拉出去枪毙，那个罪名你们现在听不到——风化罪。这三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生活作风问题。这个罪名在当时很严重，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攥在手里做成打击他们的材料，而且铁案如山。”
“他们三个人一倒，家里人就遭了凌乱，各家各户都是死走逃亡，没逃出去的都抓起来作为反革命家属集中看管。有天夜里大雪，气压低，那个屋子里烧得炉子倒烟把全屋人都熏得一个不剩，死得干干净净。”
“后来有人猜测你太爷爷没死，而是暗中做了这件事，用他学到的封建迷信手段把逼死你爷爷的那些人全都做法害死，而且这件事越传越神，简直到了恐怖的地步，以至于后来都没有人敢再提起这件事，也没有人敢再找咱家人的麻烦，我和你奶奶才相依为命的活下来。”
“后来政府为了消除这件事的影响把那个墓穴灌注水泥填死了，在上面建了烈士陵园。过去咱们县里的烈士纪念碑就立在灌注的穴眼上，后来那个地方建了观光大酒店，烈士陵园迁到现在的位置。”
门外传来有人穿着高跟鞋在水泥地面踩踏的脚步声，像是个女人在走廊上行走逐一查看房门号。我爸微微张开嘴巴，竖起耳朵倾听，脚步声越来越近，在房门前停了下来，门把手即刻旋转发出锁簧跳动的声音，我爸的眼角在微微跳动。
门打开了，一个穿着浅蓝色衬衫外罩米黄色羊绒外套的年轻女人，挎着精致的文件包走进来，头发扎在脑后，带着职业性的精明和强硬气质，很有礼貌的观察我们几个人，最后看着我父亲亲切地询问：“请问您是方作禹先生的孙子？”
“没错，是我，您是？”我爸愕然地回答。
“我是方作禹先生的代理律师，我叫李敏。”这个女人微笑着说：“方老先生想见见他的重孙子，他时间不多了，他还有一份遗产准备留给你们。”
“我爷爷他还活着？”我爸有些茫然。
“还活着，只是时间不多了。这么些年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们，只是因为特殊的原因不能相见，希望你们能原谅他。”
“原谅……都原谅……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只要人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爸激动地连声说，只是茫然无措的感觉像是如坠云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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