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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岳回到句容的那天,正是露生打马跑去汤山的那天。这一路上乌云罩顶, 跟特么雨神一样所到之处暴雨倾盆。火车快到南京的时候, 一车的旅客都吐着闷气道:“哎哟, 南京总算是晴天。”
结果火车进站了, 南京像尿崩一样一秒暴雨。
旅客和金总:“……唔。”
反正人都到南京了, 金总不是大禹, 不能三过家门还不入。摸摸口袋还剩几个现洋, 买了一兜葡萄,就去医院探望金忠明。
金忠明说话还是不利索,只是看到孙子突然出现,手里的佛经也拿不住了,以为自己是做梦。金总虚情假意,厚着脸皮卖萌:“爷爷, 我专程来看你喽!”
金忠明板着脸道:“专程不挑个好日子, 下着大雨过来?”
金总:“嘻嘻。”
金忠明:“谁开车送的你?”
金总:“……”我雇的呃。
金忠明叹一口气:“厂里辛苦得很, 你是顺路来看我的, 是不是?”
他原本口齿就不清楚, 一字一句说得缓慢,眼睛一直盯着亲孙子。
金总有点心酸, 脸也红了, 想在床边坐下抱抱他爷爷, 身上被雨水溅得半湿不干。
小半年了,自己冒充人家孙子,半点孝顺没有, 祖坟也没上,叫人家一个生病的孤寡老人坐在医院里念经。
原本想过来看一眼就走,这时候铁打的脸皮也不好意思走了。
做个人吧金求岳。
金忠明摸摸索索地拉过他,叫外面伺候的柳婶:“煮个姜汤!叫护士!煮姜汤!”又从床头的小抽屉里费力地摸一盒糕点出来:“吃东西。”
金总接过一看,差点没哭出来,这还是自己年初的时候叫周裕带回来的点心。
都霉了。
他出来就跟柳婶发脾气:“怎么回事啊家里穷得没饭吃了?我走之前留了几万块,怎么我爷爷还收着发霉的点心?”
柳婶为难道:“太爷脑子一时清楚,一时糊涂,少爷送来的东西,他一点不肯动,非要留着。”看看求岳,“太爷是心里惦记您。”
金总没忍住,站在走廊里,闷声嚎哭了一场,抹抹脸,决定今晚不走了。谁知金忠明看他喝了姜汤,神志清明地说:“叫老陈开车送你回去,你冒雨赶路,厂里一定离不开你。”
“我不回——”
“家里什么境况,难道我不知道?我在这里很好,石市长常常派人来看。”金忠明和蔼道:“年初的报纸,我也看了,做得还像个样子。”
金总又想哭了。
金忠明道:“既然做事,就专心致志,我有下人陪着,不用你罗唣。”
金总还要说什么,偏巧电话响了,接起来是齐松义。
齐松义没想到是少爷接电话,颇感意外,先跟金忠明问了身体,才跟求岳道:“打到老宅说您没回去,我就电话跟太爷报个平安。棉船在郑州这里停住了,恐怕要周旋好些天。我在这里看着棉花,亲身押船回去。”
棉船没事就好,求岳松口气,不由自主指挥道:“是路上雨大?还是有关卡不给过?”
齐松义道:“都有,一言难尽。但不是什么大事情,好些船都停着,挨几天就过去了。”
“那行,你照顾好自己,如果钱不够或者有其他情况,随时打电话回来说,我马上就回句容。”
放下电话,才想起来自己刚说的不回去。外头却有人敲门,柳婶迎进来,是石瑛派人来关照金老太爷,两个公务员提着补品,迎面见了金大少,礼貌地问好。
金忠明淡淡道:“我还要会客,你去忙罢。”见他还是不动,沉下脸道:“大事不做,在这里摆个妇人样子,瞻前顾后的叫人笑话!”
求岳放下心来,张嘉译说话算话,把他爷爷照顾得还蛮好。禁不住金忠明一叠连声地赶他走,挠挠头道:“等我这段时间忙完,一定会来陪您。”又跟两个公务员握手,“多谢了,替我谢谢石市长。”
公务员都笑道:“金大少不必挂心,太爷在这里权作休养,鸟语花香,舒适得很。”
金忠明叫老陈开车送他,又给他提了两盒卷烟:“别人送的,我吃不下。你拿去摆家里待客。”
求岳没再跟他客气,像他真正的孙子一样,拿了烟拥抱告别,句容离不开自己。
金忠明瞅着他道:“头发长出来了。”
求岳抓抓头发,笑了。
他在车后座上闭目养神,轿车里也是他熟悉的家的味道。想起自己看过的爽文小说,其实每段穿越或许都是弥补人生里的不圆满,把你缺憾的东西都补全。
自己之前嫌弃这个时代、嫌弃这个家庭、嫌弃爷爷和露生,是自己不识货。
他们都太好了。
回到句容,一路上下得昏天黑地,也不知到底是几点。求岳心里记挂着厂子,怕仓库的棉花受潮,叫老陈先开去厂里看看。
一进厂区大门,就看见研发室的大窗户亮着灯——这间大会议室是朝东的落地窗,单独的一栋小楼,原本是厂长办公室。雷雨中天地如墨,小楼上落地窗映着水晶灯的金光,格外耀眼。
金总不觉龇牙一笑,心说这几位技术骨干是真发疯了,下着大雨还不回去。心里欣慰,屁颠颠地揣了香烟上楼,放声笑道:“孙主任!马主任!老子回来啦!”
会议室大门开了,啪嗒啪嗒跑出个人来——不料是露生,露生一把扑进他怀里:“哥哥!你怎么回来了!”
金总:“……!!!”
这么热情真的是黛玉兽?老子怕不是在做梦喔。
露生头发潮的,衣服也是半干不干的样子,金总一把抱起他,揉揉他湿漉漉的头发:“你怎么在这儿,这身上怎么回事?”
黛玉兽今天可能是吃错药了,居然屁抵抗都没有,两个脸蛋红扑扑的,眼睛兴奋得发亮,抱着他脖子道:“就想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金总有点儿沉迷,甚至想自掐一把大腿,黛玉兽这么热情!这么不害羞!还湿|身|诱|惑!
要不是后面突然冒出陶嵘峻的脑袋,金总简直想就地开始一场科目二的考试。
陶嵘峻也是湿哒哒的,推推眼镜笑道:“金少爷,是我,嵘峻。”
金总:“……”
MMP你不出来没人当你死的哦,而且你这小子为什么会在这里啊?还跟露生一样湿哒哒的,搞什么啊头上似乎有些绿啊?!
嵘峻后面接二连三地冒出脑袋,马主任、孙主任,技术骨干们全在这里,都捧着热姜汤笑道:“说曹操,曹操到,少爷,那是给我们带的烟啊?”
丁壮壮也一脸懵逼地探个头出来。
金总:“……噫。”
露生见人都出来了,后知后觉地难为情了,挣着站开,只是脸上仍然掩饰不住的兴奋,拉了他手道:“我们在这里,有了一个很好的主意。”
临行去通州前的那天晚上,漫无目的地,他随口给露生讲了一些商战小故事——讲故事这个事情吧,主播的积极性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听众的热情程度,黛玉兽同志属于标准的三优用户五好听众,脸蛋靓姿势萌态度又认真,两个湿漉漉的毛眼睛跟猫咪一样盯着你,全神贯注别提多投入,就不要说是讲故事了,就是念核心价值观都他妈能念出激情来。
金总越讲越振奋,马云马化腾王健林刘强东都被嘚吧一遍,连奶茶和刘强东那点破事儿都说完了。无料可八,干脆八自己,说到他穿越之前正在谈的一个案子,他学姐拿过来的,一个环保项目案。
——是一个废旧纺织品回收项目。
这种项目在21世纪基本属于骗钱,学姐副总明显收了这个项目经理的好处,黑幕投资给这家公司,嘴上说得很冠冕堂皇:“环保项目毕竟是朝阳产业,不怕一时不挣钱,关键是先在领域内站住脚。等到政府想起来,肯定会优先选择树大根深的。”
金总:“呵呵。”
纺织品回收,说得容易,如果纺织品真的像金属那样容易回收,别的不说,最会节约的日本和最爱玩概念的美国早就应该有成熟的项目先例了。
21世纪的纺织品,多数成分是化纤,即便标榜着“纯棉”,也一定会含有相当比例的化纤成分。化学纤维既不耐酸又不耐热,头一关消毒就过不去,高温一蒸,一团浆糊,棉纤维被缠在融化的化纤里,早就破坏得不能看了。
不理解的同学可以想象一下,从一团凝固的502(化纤)里把一根头发(棉纤维)拉出来,是个什么结局。
金总实地视察了一遍,感觉学姐在放屁,这个案子不批不批。学姐很不高兴,给他甩了好几天的黑脸。
过了几天,又拿另外一个案子给他,是个小公司搞的,还是环保项目。金总心想你他妈是跟环保怼上了是吧?你有内幕消息环保板块年内涨停板?
不过这个案子他有点兴趣,当时提出的概念,叫“共享单车”。
寻求投资的是个帝都的小公司,名叫mebike,金求岳当时看了这家公司的项目书,觉得很有兴趣,他认为这是个很好的融资项目。
能不能赚钱,不好说,但这个项目拥有非常强悍的市场占有力,金总当时心里有种预感,如果这个项目真的落地,不但会挤压到出租车的生存,也会对电瓶车和自行车制造行业造成强烈的冲击。
共享单车把传统的“购买——使用”模式,变成了“租赁——使用”模式。并且采用了先充值再使用的策略。换言之,这是一种透支消费的方式,贩卖业赚三年才能赚到的钱,共享单车一年就能赚回来。
在投资市场,这是一个迷惑性很强的选手,特别适合欺骗智障的投资者,因为它第一年的财务报表会非常美丽。
把三年的营业额透支到一年里,能不美丽吗?
他相信mebike项目书里的这句话:“小黄车的洪流,一定会在各大城市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简而言之,这个项目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吸收大量的资金。
这个项目最后谈成没有,金总不知道,因为它这边在跟海龙接触,那边金总就不幸穿越了。
他这里是言者无心,说这几个案子纯粹就是逗黛玉兽取乐,有些不好理解的部分(比如化纤)干脆就略过没说,说实话,没指望露生能听懂。
金总完全没想到,黛玉兽把这两个案例完美地结合起来,并且就开始策划了!
“我先前是想到戏园子和旅店里,都是大量消耗毛巾的,他们才是真正的大客户。”露生道:“我以前唱戏的班子,毛巾一个月一换,基本都是从同一个店里订,扔也都是统一拿去扔。”
从消费者角度设计产品,这个思路很现代。金总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露生又道:“孙主任说过,废旧巾子是不好拆线的,因为好毛巾难拆,糟毛巾拆出来也无用。但我转念一想,咱们可以特别定做一种容易拆线的毛巾,棉纱用好棉纱,在织造方法上想办法,让它容易拆解。然后和戏园子约好,送去的毛巾只用一个月,期限到了,就送新毛巾过去,旧毛巾回收过来,再拆成棉纱,织成新的——如此岂不是循环往复,一根棉纱百次用?”
“……唔!”
金总刚想说“醒醒啊宝贝儿,化纤这关过不去”,话没出口,他愣住了——自己的惯性思维居然把自己套住了。
是啊,对21世纪来说,化纤使得纺织品回收成为一个不可能的课题,但现在是民国啊!
民国的化纤贵上天啊!一双尼龙丝袜两块钱啊!脑子被门夹了才会在棉织品里搀化纤啊!
民国的棉纺织品,是高纯度无添加的真!正!纯!棉!啊!
金总的脑子被感叹号刷屏了,他一把抱起黛玉兽:“宝贝儿!你他妈是天使吗?!”
露生不必再说,他已经完全领会了他的意思,接着就把话说下去:“所以你想建立一个共享毛巾的销售方式,一条毛巾两块钱,提供一年的使用权,每个月都免费以旧换新,对不对?”
露生原本还担心这方案太过异想天开,见求岳把自己心里的话都说出来,禁不住喜上眉梢:“就是这样,如此一来有两个好处。第一,能把这些大客户牢牢地套住,一次就做成一年的生意;第二,咱们的原料也大大节省,一条毛巾的原料循环用一年。”
旁边几个主任都笑道:“若是做成了,只怕往后都不用怎么进棉花了,别人一年要耗一万件棉花,还未必卖得出去,咱们只耗一千件,还准保件件不落空!”
金总相信他们的期望,这个策划案如果放在21世纪,一定被笑掉大牙,因为没人愿意在公共场合循环使用毛巾,纸巾代替了它的意义。
——但现在是民国,消费者的特性决定了这个策划案有绝对的实现可能。我们从消费者视角来看一下它的可行性:
△铁锚提供的方案:
每条毛巾0.2元,客户每年每单位耗费12条毛巾,总计花费0.2x12=2.4元。
△安龙提供的方案:
每条毛巾2元钱,每月每单位向客户免费提供以旧换新,总计花费2元。
——服务水平一致,价格安龙完胜。
再从成本角度看一下,以现在的棉价估计,一条毛巾的成本在0.15元左右:
▽铁锚的成本(不能保证客户每个月都买它的毛巾)
每条毛巾0.15元成本,客户每年每单位耗费12条毛巾的原材料,总计成本0.15X12=1.8元
▽安龙的成本(按孙主任保守估计的50%棉纱回收利用率)
每条毛巾0.15元成本,客户每年每单位耗费6条毛巾的原材料,总计成本0.15X6=0.9元
——安龙的成本低到尿了。
两个方案最终比较的结果,铁锚仅能获利0.6元(并且不稳定),黛玉兽的方案却能获利高达1.1元(并且超稳定)。
也就是说,在这条商业的赛跑线上,安龙每条毛巾都比铁锚天生多赚0.5元,而安龙占据的市场,铁锚根本没有插足的空间。
消耗战打得越长,安龙优势越大,不止是铁锚,这足以耗死任何企图以价格战挑衅的对手。
金总的心在狂喜。
此事说来话长,而露生当时脑中电光石火,一刹那全都明亮。即刻打着骡子冲去找陶嵘峻,也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一把将他扯上骡子:“跟我走!”
陶嵘峻:“救命啊!”
白小爷强抢民男,生拉硬拽,把陶学霸绑架到厂里,把研发部技术部的几个主任全都叫来,鼓起勇气,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大家都惊奇叫好,陶嵘峻正是一腔才华未得展露,闻言心痒难耐,就和几位老技术骨干凑在会议室里,直接画起图纸。
金求岳问他:“技术方面能实现吗?50%的再生率,这个比例真的太高了。”
要知道当代纺织品回收的利用率也只能达到35%左右,学姐副总给他的项目书报上来就是这个数字。
嵘峻自信地推推眼镜:“50%?这是保守估计,我认为这个方案的棉纱提取率能达到70!”说着,他和孙主任展开图纸,两人一个是三友老将,一个是北工精英,随手绘出的图纸也是精美异常,“所有纺织品,分成经编和纬编两种方式,经编结实但粗硬,纬编柔软但容易脱线。市面上现行的毛巾,为了结实起见,全都采用经编。”
“所以你要采用纬编?”
“对,纬编不仅拆解方便,而且比市面上现行的毛巾都更柔软。”嵘峻喜悦道:“我们连机器的改装图都画好了,你看看!”
仅仅用了七天,安龙厂研发出了民国时代第一个循环销售式的纬编毛巾,它比想象中更柔软、更具弹性。求岳把它拉拉拽拽,不禁笑出声来。
这他妈不就是后来婴儿专用的纱布巾吗?!
作为戏园和旅店日用的毛巾把子,它实在太合适,也太实惠了。
孙主任当场把这条毛巾的锁边剪掉,所有人看着它在开棉机上丝滑柔顺地脱成纱线,全体起立鼓掌。
求岳却忽然想起大事:“嵘峻,咱们有个大问题没解决,戏园子和旅店都是公共场所,毛巾回收过来,会有很多病菌,这个问题你们考虑过吗?”
陶嵘峻心中早把自己当成这个项目的负责人,胸有成竹地推眼镜,便有个梳着油头的公子哥从他背后冒出来:“呃,各位早安,我叫郑海琳。”
金总:“……”你他妈从哪里冒出来的。
嵘峻得意道:“这是我的好朋友,汤山军医院的郑院长,他是德国留学归来的传染病学博士。”一面作了个“请”的手势:“郑博士,有请有请!”
郑海琳平时害羞,学术场合却当仁不让,也不管面前到底是谁,逮着机会就疯狂开始安利他的传染病防治学。
安龙厂群众们听得云里雾里,最后终于听到一句有用的话:“要对回收的毛巾做消毒,其实非常简单,一遍高温蒸汽,一遍常温碱化学消毒。棉纱是耐碱不耐酸的,我做过试验了,不仅能保证棉纤维的完整性,并且消毒效果也非常良好,方案已经整理成论文共六万两千字……”
大家全都怕得要笑,金总举手投降道:“打住打住,就问你,这个消毒环节让你做顾问,行还是不行?”
郑海琳终于会说人话:“绝无问题!”
陶嵘峻拍手笑道:“金大少,你还有什么顾虑吗?”
技术到位、消毒到位、销售模式也到位,金总还能说什么?完全OJBK啊!
这是天成佳作。
金求岳从未想过,在21世纪失败的商业案例,居然能在民国发光发热。这感觉实在太奇妙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失败的策划,只有生不逢时。
这是最坏的时代,但也是最好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