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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总在那头闲愁,露生却是专心致志, 协助许先生和梅先生修改剧本。梅先生不仅跟他谈剧本, 也谈到南派戏曲的手法与风格。露生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到最后, “其实南京留不住好角儿, 无论什么行当, 大家都愿意往热闹的地方去, 人多才有场子。差不多跟我同辈早晚的人,要么来了上海,要么去了天津。梅先生有没有看过上海这里的表演?”
梅兰芳微笑道:“既然南京留不住好角儿,你为什么留在南京呢?”
露生把脸一红,慢慢低下头去,转着手里的扇子道:“我没有什么大志气。”
梅先生又是一笑, 也不再问他, 心想这个孩子骨气是有的, 只是小时候没有遇到良人, 孤苦伶仃, 既无父母、又无兄弟,坎坷磨难, 养就的哀伤自怜的心性, 这点其实于表演是不利的。戏是假的, 做人却是真的,要先有对生活的信念和热情,才有真正杰出的表演。
感动观众的戏不是做出来的, 是灵魂的碰撞与共鸣。
再想想,也难怪他一直唱昆曲,昆曲里多是这些痴男怨女,死死生生,这倒是歪打正着。
这些经验是年长的艺术家们凭着生活的磨砺点点滴滴摸索来的,也是艺术上艰难困苦体味来的,无法对后辈的年轻人们直言诉说,因为说了也没有用。
人生宛如一段路,有些曲折是要自己走过才知道的。
想到此节,他缓缓站起身来,就将手中蒲扇当做宝剑,对空深深一拜,轻声吟道:“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露生神往道:“霸王别姬,我听过您的这个唱片!”
梅兰芳淡淡一笑:“这也是打仗的戏,你那天为什么不唱这个呢?”
露生见他考校,思量又思量,琢磨着道:“虞姬也是烈女,但我觉得她凄凄惨惨,不得善终,于抗战鼓励上似乎缺了一点儿,再者说她追随的是霸王项羽,不像红玉追随的是韩世忠,咱们抗战要图吉利,做霸王……好像有些没彩头?”
梅先生摇头笑道:“难道梁红玉抗金就成功了吗?说到底大宋江山还不是断送金人之手?”
露生被他问住,一时呆了。
梅先生将蒲扇送在露生手里,一如虞姬献宝剑:“虞姬也好,红玉也罢,咱们今时今日歌颂她们,不是因为她们追随着谁,而是因为她们自有一股刚正之气,不屈不挠。项羽和韩世忠的确是英雄,虞姬和红玉却也不逊于他们。”
露生仿佛听懂了,又似乎没有懂,不明白梅先生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
“咱们选《战金山》,不选《霸王别姬》,是因为红玉有一个地方胜过虞姬。四面楚歌,虞姬只能洒泪殉情,红玉却能激昂战鼓,夫妻携手同战黄天荡。”他温和地看向露生:“一个人誓死追随他人,自然是感天动地,但真英雄却是明白自己要做什么,想做什么,该做什么——把自己的路走出来。”
露生心中仿佛一片冰壳,哗啦一声叫人敲开,迷迷茫茫道:“虞姬是好女儿,红玉却是真英雄。”
梅先生微微颔首。
“世间之人,无分男女,个个都可是英雄。英雄是互相成就,不是谁托付谁。”
这一番话说得露生心中思量,总觉梅先生是在指点他什么,可一时又想不清楚。晚来寻着求岳,求岳早在床上睡着了,看看座钟已经是凌晨一点,难怪他困了——把一只胳膊留在旁边枕头上,是等露生回来,能钻进他怀里,就这样等到睡着了。
床头摊着一本小书,金求岳跟梅夫人借阅的,《说岳全传》的上半本,不过是小孩子看的,字大、且有插图,说的自然是岳飞与韩世忠的故事,也说梁红玉。
后面又有一张白纸,是算上海这边的棉市行情。
歪七扭八的净是错别字。
露生看着那张纸,一点清泪涌上来,说不尽的惭愧,更多是酸软的温柔。原本是为他才来了上海,谁知变成他陪着自己。他为自己这样能忍耐,几天里一句抱怨都没有,还为自己看起《说岳全传》。
心里也奇怪,梅先生不是专横跋扈的人,明知自己有求而来,却总也不问,若说他会错了意思,想要收徒,这几天也没听人提起过这件事。
此时要推脱了、和求岳回去句容,似乎有些不讲道理,难道人家不肯帮忙,你就翻脸走人?但要是再不开口,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总不能就此长住上海啊。
想来想去,心中拿不定主意,见求岳睡得沉熟,又舍不得叫醒他。自己脱了褂子,含羞搂住他的脖子,轻轻在他脸上吻了一吻,交颈缠绵地睡去了。
灯灭了,爬墙虎的影子映在窗户上,一片碧绿的幽暗,就仿佛这里是一个临时憩息的、甜蜜的巢。
如是又过了两天,金总早上起来总是闹个大红脸,露生却有些撒娇,要在他旁边偎一会儿。金总心道我的妈啊小祖宗,你当这是如家快捷吗?这是梅兰芳家里!你这是硬把我往方向盘上送啊!
金总不敢啊!
露生给他扣着衣服领子:“实在是梅先生殚精竭虑,无一日不专心于剧本的修改,无一时不费心于舞台的设计,我想要开口,又不知如何开口,要么我去找姚先生说一说。”
求岳笑道:“急个屁?我告诉你,昨天我去上海棉市兜了一圈儿,觉得这也许是老天爷特意叫我们有耐心。”
“什么耐心?”
求岳不肯说,光是笑,揉揉黛玉兽的脑袋:“生意的事情我来,你忙你的去。”
露生还是半信半疑地看着他,求岳将他屁股一拍:“赶紧下去。”
露生搂着他脖子,娇声道:“不下去!”
“……”
你是真不知道金总是个行走的大JJ啊?到底是对他有什么错觉啊?你这是在侮辱金总作为男人的尊严啊!
金总“嗷”了一声,无奈地拧他的脸蛋:“下去吧!老子求你啦!”
露生觉得下面什么东西一动,脸也红了,飞快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逃命似地跑了。跑到门口,又探个头回来:“你今天还去逛街?”
求岳从床上爬起来:“嗯啊,我想去看看上海这里的零售环节,去百货商店玩一下。”
露生咬着指头道:“能不能给我买上次那个蛋糕回来?”
“老大昌的?”
“嗯,给梅先生也带一份儿。”
求岳笑道:“好,我给大家都买。”
露生甜甜地冲他一笑:“给你自己也买一份。”
说完他就跑了。
这里金总蛋疼地坐在床上,心里有点儿酸,可是又很甜。
真的,露生在这里确实很开心,人找回了梦想,会从内心里发光发亮。
他喜欢看他有光芒的样子。
只要肯动脑筋,办法总会有的。梅先生不肯开口,这件事急不得,金求岳去上海棉市看了一圈儿,心里又有了新想法。
实在不行,自己先回句容也可以。
只是想到分离,他又有点鸵鸟,把头埋进被子里,郁闷了半天,决定先去厕所解决一下问题。
这里他二人心内打鼓,梅先生却是一心扎在《战金山》的改编上,这部新戏决定改名叫做《抗金兵》,又请了徐兰沅、王少卿二人来做唱腔和身段。这对露生其实也是无声的栽培,最好的示范莫过于排练时言传身教,亲眼看一部作品在讨论中逐渐成型。
若是平日无事,露生愿意这样看一辈子。
他心知这还只是初稿阶段,等到大本成戏,如能全套排演起来,不说主角是梅兰芳,单说配角就必定会有王少亭姜妙香等一干梨园名家,一人演戏是练习,高手们过招是练习的平方,那是把表演里的诀窍拆开了给你看——此中经验奥妙,错过实在是人生大憾!
只是厂子里的事情,他始终悬心不下,眼看击鼓这段重头戏初成形状,忍痛暗暗拿定了主意,要跟梅先生告辞。辞别前就把自己的真正来意说一遍,不管成与不成,都要为求岳试一次。
谁知这日梅先生却找他说起闲话,问他南边儿演员是怎样化妆,梅先生随和笑道:“我看上海这里的旦角,眼线都画得很浓,显得眼睛格外有神,越剧也是这样画,不知南京是什么画法儿?”
室内寂静无声,只有电风扇吱吱吹着,落地窗照着藤蔓的碧沉沉的影子,但闻见静静的一缕幽香,是风扇前点的檀香炉。
露生虽然焦急,仍然恭敬温柔:“南京也画这种眼睛,另外秦淮河因为有花船的旧俗,贴片子和鬓角是比北边更柔和、更媚气,青衣也贴小鬓角。”
梅先生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露生便接了他的画笔,细心给他画了一遍南派的妆容。梅兰芳见他眼中忐忑,手上却丝毫不乱,不禁露出微笑,悠悠问道:“你来找我,是为什么事呢?”
露生登时画错一笔。
梅先生看他手忙脚乱,更加笑起来:“你这孩子耐性真好,这么些天我不问你就不说。”
露生涨红了脸,急急用手帕沾了水,把画错的油彩擦去,口中嗫嚅道:“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也是这样想,你这样费尽心思来见我,不会是为了些须小事。我也并非故意苛难你。”梅先生缓缓道:“我不欠你人情,你也不好求我,如今你在我这里帮了许多天的忙,我欠下你的人情了——孩子,无论什么事情,你尽管说吧。”
“梅先生……”
露生不料他这样善解人意,把自己的难处全想到了,这些天不动声色,原来是送给自己一个人情!想起这些日子梅夫人照顾周到,多少大家亲切教诲——这哪里算是帮忙的人情,分明是爱护又爱护!
一时间心内五味杂陈,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梅先生见他哭了,和蔼一笑:“嗳,你这个孩子,就是太喜欢哭了。男儿立于天地,有泪不轻弹,你喜欢演杜丽娘,也不能像丽娘一样哭个没完呀?”说着,接过手帕子,给他眼泪擦了。
他越擦露生就越哭,眼泪都是暖的,从心地喷泉似的往外冒。梅先生打趣道:“哎呀,再哭可就哭丑了!”
露生破涕为笑,坐在梅先生身边,把自己来龙去脉,巨细靡遗地都告诉了,说完仍是惭愧:“我、我知道梅先生名振四方,要求您作个代言,实在是高攀又高攀,不敢说要您怎样费心,哪怕您说句话儿,都是救了我们厂子了!”
梅兰芳这里却是越听越奇,当初以为他是要来拜师,后来却是福芝芳与他说:“也许这两个孩子还有别的事情求你。”
总也没有猜到竟然是为了振兴国货。
他站起身来,踱步沉吟。露生见他踟蹰,以为此事难成,心里有些冰凉,因他教诲在前,不再哭泣,也不肯放弃希望,耐心沉默地等在一旁。
梅兰芳沉吟许久,将手一拍:“一日生意一日金,更何况是这样你争我夺、针锋相对的时候。是我耽误了你们!”他向露生道:“这是一件大事,我这作用倒不算什么,应该请六哥来说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