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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农忙时节,省道边金澄澄的大片水稻田,也有几块地收割完毕,割稻机静伫一旁。
村庄上空烟雾袅绕,空气中浮动着焚烧稻草的味道,偶尔飘来炝辣椒与猪油的香气,和呼啸而过的货车对比,田野小村显得无比岁月静好。
我按地图,在山腰找到空地,把车停下,从车顶拉出遮阳篷,支起折叠桌椅和瓦斯炉,决定凑合做一顿晚饭。夜色沉暮,山脊上的面包车灯火通明,像个水晶玩具。
小聚吹着风,对着手机唠唠叨叨,估摸又是她的直播时间。
我给她熬了燕麦粥,她举着手机跑过来。“叔叔,快跟我的粉丝打个招呼。”
我瞥了一眼,也有点好奇,凑过去一看,小聚的直播间有两个粉丝,画面内的我头发凌乱,嘴唇眼睛的伤口还未痊愈,十分狼狈。
我赶紧理理头发,招手道:“大家好。”
页面下方一条弹幕:“小聚,这是你爷爷吗?”
我差点把燕麦粥往手机上泼。“什么爷爷,我是她叔叔。”
小聚打圆场:“叔叔,你说点有用的。”
我挠挠头,说:“大家好,吃饭了没?没吃就散了吧。”
直播间显示:水里哭泣的鱼已经离开。
小聚气急败坏滚倒在地耍赖。“我好不容易弄到点粉丝,你还赶跑一个!”
我失去兴趣。“先吃饭吧,别吵吵了。”
直播间显示:无能小鬼已经进入。
小聚一骨碌爬起身。“又来一个!叔叔,你不许再赶人了!”
无能小鬼:“这个直播间干啥的?”
小聚连忙回答:“亲,欢迎你,你能不能给我们刷个火箭?”
无能小鬼说:“啥也不干就让我刷火箭?”
小聚指着我说:“注意,我叔叔,你知道大歌星陈岩吗?陈岩都求着他写歌呢!”我一甩手,打算再煮一碗泡面,听到小聚继续吹牛:“你别不信,我读给你听听。”
小聚摸出一张纸,磕磕巴巴地朗诵:“遇见你,就像跋山涉水遇见一轮月亮,以后天黑心伤,就问那天借一点月光……”
我猛地跳过去,抢下字条,怒吼:“破小孩,怎么偷我东西!”
小聚丝毫无惧,张嘴傻笑道:“叔叔,他嘲笑你。”
我一看,小聚手机的直播间页面,多出一条弹幕:“啥玩意,矫情,酸不拉叽的。”
我冲着手机喊:“听不懂拉倒,陈岩就是找我写歌了,怎么了吧?”
无能小鬼:“那你倒是唱啊,光说不练。”
另一个粉丝也发话了,蹦跶阎罗:“那你倒是唱啊,光说不练+1。”
最近我变得暴躁,一点就着,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我用手指对着屏幕戳戳,意思你们等着,找到青青送的那把吉他,突然又紧张起来。
无边树浪起伏,我闭上眼睛,准备弹第一个音符。手机丁零当啷,睁眼一看,直播间涌进七八个人。小聚愕然,说:“蹦跶阎罗、飞天大佬、青面獠牙依然温柔……你们是亲戚吗?名字都这么奇怪……”
无能小鬼发言:“这些都是我的同事,我们在鬼屋工作。”
飞天大佬表达不满:“啰里啰唆的,行不行啊,我要听歌。”
酝酿了一点情绪,被他们吵得一哄而散,我架起吉他,说:“安静。”
弹幕呼啦啦:“我们发的弹幕,又没说话,安静什么,你这个人智商堪忧。”
手指滑过,拨动和弦,“吭吭吭……昂!”忘记校正吉他音准,怪异地响起一串破音。
直播间寂静片刻,弹幕乱飞。
无能小鬼:“……”
飞天大佬:“……”
蹦跶阎罗:“!!!!!”
青面獠牙依然温柔:“哈哈哈哈,吓老子一跳,弹的什么鬼。”
无能小鬼刷出鲜艳的红字:“小妹妹,你爹扑街了,找个厂子上班吧。”
屈辱时刻,小聚竟然是笑得最厉害的那个:“哈哈哈哈,太难听了,叔叔你会不会弹吉他?”
我吐出一口气,拧好弦,重新开始。前奏烂熟于心,音符从记忆中蜂拥而出,穿行在风间,林间,旷无人烟的夜间。
从第一个音符开始,十年的时光隧道悠扬打开,回忆不停旋转。我仿佛站在大学的音乐台上,对着孤独演奏,而在角落,单薄的女孩子躲在阴影中,用亮晶晶的眼睛凝视我。
歌只有一半,戛然而止,“砰”的一声,直播间炸起一艘火箭。无能小鬼:“我有点相信你们的话了,真的好听。”
蹦跶阎罗:“我丢,怎么哭了……”
无能小鬼:“我们要上夜班了,明天再来。”
小聚欢天喜地,继续她粉丝寥寥无几的直播。我收起吉他,沉默许久。
面包车储物箱有顶简易帐篷,可以省点住宿费。我熟练搭好,两人躲进帐篷。小聚喝着一碗西洋菜猪肉汤,额头布满细汗。“叔叔,我发现你的优点越来越多了,心肠好,讲义气,会弹琴,做菜还这么好吃,除了打架每次都输,简直十全十美。”
“少拍马屁,吃完睡觉!”我给她铺平睡袋。
小聚说:“叔叔你是不是开饭馆的?”
我说:“对对对。”
小聚说:“我看一个节目,里头有人做了个天空蛋,好漂亮的,你会做不?”
我说:“什么鬼蛋,不会。”
小聚说:“就是剥开蛋壳,鸡蛋藏着小小的天空,蓝色的,里面还飘着白云,底下一层沙滩,可美了。”
我翻了翻行李袋,掏出一枚乌漆麻黑的球递给她,说:“给,天空蛋。”
小聚震惊地说:“你吹什么牛,这不是皮蛋吗?”
我说:“你剥开来,不能碰碎一点点,完整剥好,就会变成天空蛋。”
小聚半信半疑,开始带着憧憬剥皮蛋,我趁机干活,固定帐篷插地的钢绳。刚拧完最后一个螺丝,小聚发出一声惨叫。
我回头看,她双手颤巍巍地托着黑球。“这不就是皮蛋吗?啊?你倒是变成天空啊?啊?”
我说:“你懂什么,这叫五雷轰顶的天空。”
话音未落,风越来越大,吹得腈纶布啪啦作响。青黑云层薄薄铺满天空,空气潮湿,我心一沉。“糟糕,真的要下雨。”
小聚钻进睡袋,说:“叔叔,以后你要是学会了做天空蛋,给我做一个好不好?”
我说:“马上都快五雷轰顶了,还天空什么蛋。”
小聚说:“万一以后你学会了呢。”
我说:“行吧。”
小聚在睡袋里扭来扭去,脆脆地说:“叔叔,你这么好,我们做个约定吧。”
我点着根烟,手掌伸平,试探雨水,应付地说:“什么约定?”
小聚眨巴眨巴眼睛:“从今天起,我们忘记所有不开心的事情,我忘记生病,你忘记难过,好不好?”
烟头忽明忽暗,我烦躁地说:“怎么可能,真实存在的,忘记有什么意义。”
小聚拱啊拱的,拱到我身旁。“至少会变得高兴一点。”
我说:“高兴不起来。”
小聚说:“所以要约好,你看,我就经常忘记自己快死了。”
我心烦意乱,扔掉烟头。“你烦不烦,我为什么要跟你约好。”
小聚爬出睡袋,盘着双腿,坐我对面,大声喊:“因为我不想看到你动不动板着脸,不想看到你喝酒,喝着喝着哭鼻子,我不想看到你难过!”
我避开她的目光。“小聚,别闹了。”
小女孩摇头。“你是好人,应该活得开心点。叔叔,你看我,只有几个月可以活,可我还是会想着长大,认识很多人,去很多地方,不然亏大了。我直播都录下来,哪怕将来一下子死掉,但这些日子我都录着,是我的宝贝。我这么点大,都在努力过好每一天,你为什么不能呢?”
雨点砸下来了,没有过渡,瞬息变成暴雨,帐篷被砸得东倒西歪,温度骤然下降。我拔出钢钎,冒雨收帐篷,喊她:“快去车上!”
小聚固执地站在雨里,转眼头发湿透,脸上全是水珠,喊:“叔叔,我们约定好了,我再上车。”
我抄起一件衣服,撑她头顶。“胡闹要有个限度,我数到三,你给我上车。”
小聚倔强地望着我,雨水从她刘海滴下,她咬着嘴唇,眼睛通红,一声不吭。“哗啦”,帐篷塌了。
小聚伸出小手,冲我张开着。“叔叔,你答应我。”
我烦不胜烦。“不上车是吧?随你,真受够了。”我转身,心里发誓,她再折腾,立刻抱起来丢到车里。
“叔叔!”小聚喊,“你试一试,我知道大人有心事,小孩不懂的,但我们是兄弟啊!”
我抹一把脸。“你上不上车?”
小聚一步不退,站在暴雨中。“我不上。”
我血液涌上脑门,冲她咆哮:“想找死?你这个破身体,淋雨感冒会肺炎,你也知道自己就剩几个月,再来个肺炎,几天都活不了!快过来!”
小聚嘴巴一扁,接着大哭,边哭边喊:“我不过来!你答应我,忘记那些事情,哪怕只有几天也好。我是活不了多久,我就拿剩下的几天,跟你换还不行吗!”
雨水扑上我的脸,眼泪跟着流。这小破孩简直放屁,说的一派胡言,她的生命比我宝贵得多,不值得在我身上浪费。
小女孩伸着手求我,雨中奋力睁大眼睛。“叔叔,你可以活很久很久,等我死了,你还可以活很久很久,你答应我,就几天,好不好?”
如果我有女儿,我希望她就是小聚。我希望自己碾压成泥的生命中,能得到机会生出这样动人无瑕的花朵。
“我答应你。”
我紧紧抱住她,冲进面包车,心脏绞痛,空调打到最热,用光所有毛巾,总算把她擦干,再翻出被子裹住她。
小聚丝毫不觉得危险,笑嘻嘻的,一脸满足地说:“叔叔你答应了,那接下来几天,你就要把不开心的事情忘掉。”
我说:“好。”
车外雨声激烈,击打车顶,小聚呼吸细而均匀,终于睡着。我探探她额头,体温正常,应该没事。
山中暴雨来得快去得快,蓦然之间停了,只余零星雨点拍击车窗。小聚翻个身,小声嘀咕:“我想妈妈了。”
我说:“那我们明天回南京。”
小聚明明困得睁不开眼睛,依然一脸坚定地说:“不行,不能回去,我的事情还没办完,我得坚持。”
2
省道开了两天,走走停停,入了贵州界。小聚动不动直播,跟那几个粉丝嘀嘀咕咕,似乎交下了深厚的友谊。
压抑已经成为习惯,如同伤口层层叠叠的血痂,撕开粘着血肉。小聚的约定只能让我偶尔不去回想,尝试着不管不顾,找点乐子。她说的也有道理,都快死了,哭丧着脸没意义。
导航出了偏差,一不留神拐错,出了高速。等到发现问题,前方变成土路。我研究了一会儿路线,发现掉头找高速,不如直接向前,路程还短一点。
远山白云,天空纯净,风景挺好,可惜土路凹凸不平,忽宽忽窄,一颠一颠的。小聚举起手机说:“叔叔,无能小鬼留言骂你,说你太懒了,就弹了一次。”
我说:“帮我骂回去,他根本不懂天才的魄力。天才不但能随随便便成功,还能随随便便放弃。”
小聚打字缓慢,无能小鬼又留了言,她大声朗读:“废物。叔叔,他骂你废物。”
我抢过手机,边开车边单手飞快打字:“尽管你算我的伯乐,但没有侮辱我的资格……”
“叔叔!”小聚惊叫起来。这糟糕的土路左高右低,我没在意,方向盘一偏,面包车冲向路边的泥沟。
我猛踩刹车,大叫:“抱——”头字尚未出口,面包车“咚”地掉进泥沟。幸好泥沟不深,车头栽进去,半截耷拉在路沿。
一大一小两只泥猴缓缓站起,慢慢爬上路沿。
我尝试推了推,小聚装模作样搭了把手,明确了一件事:凭我们的力量,车子是推不上去的。两人蹲在路边,阳光普照,泥巴都晒干了,轻轻一动窸窸窣窣掉泥豆。小聚沮丧地问:“叔叔,会有人帮忙吗?”
远处传来轰鸣声,一辆摩托车嚣张地开近,我早就站起来,激动地挥手。车手一停,摘下头盔,是名二十来岁的女孩,碎花袖套,牛仔裤,长筒雨靴,村妇打扮,跟刚从地里扒完花生出来似的。
我说:“妹子,你看,能不能……”
村姑说:“不能,我有急事,天黑前得到镇上,你等后头车吧。”估计我的形象太丑陋,她仰天长笑,戴上头盔拧了油门就跑,还背对我们挥手。
她挥了几下,土路太颠,单手握把没稳住,迎来和我们相同的遭遇——摩托车晃了几下,摇摇摆摆,咕咚,栽进泥沟。
小聚震惊地问:“姐姐咋了?”
我说:“得意忘形。”
村姑爬出泥沟,吭哧吭哧拉摩托车,又扛又拔,车子上去滑下来,上去滑下来,我和小聚站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
村姑脚一趔趄,再次栽进泥沟。我忍不住捧腹大笑,小聚也跟着我狂笑,两人完全忘记自己刚才也一样狼狈。村姑从淤泥里拔出一只雨靴,直直向我掷来,擦着我的脑袋飞过。
我不敢笑了。“咱们同病相怜,互相帮把手吧。”
费尽力气,和她一块拖出摩托车,再用绳索挂住面包车,将面包车拽出来。倒腾完筋疲力尽,晚霞飞扬天边,几近黄昏。
村姑叫田美花,大学毕业归乡支教。她利索地扯下绳索,抛还给我,搞得我有些歉疚。“去镇上我请你吃饭吧。”
美花跨上摩托车,回头说:“我要来不及了,有缘再见。”她一拧油门,风驰电掣而去,潇洒自如。
面包车这下开起来更加艰难,三公里开了一个小时,频频熄火。两个泥猴面无表情,任随命运无情捉弄。幸亏刚抵小镇,迎面就有一家修车铺。
“哥,附近有能住的地方吗?”我给老板递了根烟。
老板说:“小镇就一条街,你走个几分钟,有几家旅馆。”
车搁铺子,明天再取,徒步找了家旅馆,赶紧把小聚丢进卫生间,让她自己好好冲洗,不一会儿卫生间溢出了泥汤子。我边看电视边等她,无聊地刷了刷朋友圈,刷到一个朋友正参加婚礼。
心猛地一跳,没看清究竟是谁的婚礼,就把手机关闭。
小聚换上青青在南昌买的童装,屁颠屁颠跑出来,说:“叔叔,轮到你了。”
我刚要走进卫生间,电视新闻里就吵吵起来,女大学生坠楼自尽。她的朋友接受记者采访,伤心地说:“我怎么都想不到她会这样,平时挺好的啊,前几天还一块看电影,她说要吃炸鸡,我给她买的。她到底出什么事了……”
她的母亲伤心欲绝,反复念叨着女儿的名字,说:“她很乖,喜欢帮助别人,都夸她懂事啊,从来不跟人急眼,都夸她好孩子,你走了让妈妈怎么办……”
主持人陈述,沉痛表示女孩遗物包含抗抑郁药品,生前却无人察觉。小聚呆呆地问:“叔叔,为什么人会想要自杀呢?”
“我不知道。”
“那为什么大家不帮帮她?”
我想了想,说:“一个人内心有裂痕的时候,都是静悄悄的,这个世界没人能察觉。只有当他砰的一声碎开,大家才会听到。”
小女孩似乎听懂了,说:“死了才会被听到啊?那我马上就,砰的一声了。”她嘴巴喊着“砰”,咕咚摔到地上:“叔叔,我砰了。”
“砰你个头。”我一把拉起她,“去看电视,我冲澡。”
冲完澡我筋疲力尽,倒头睡着。半夜惊醒,小聚在我隔壁床,小女孩眼睛亮亮的,居然还没睡。
我打起精神问:“药吃了没?”
小聚点头。
我说:“那怎么还不睡。”
小聚的眼睛更亮了,亮得有涟漪闪烁。“叔叔,我听得到的。”她翻身趴着,双手托腮,说,“碎开的声音,我听得到的,所以,你不要砰,好不好?”
我无法回答,沉默一会儿,说:“快睡觉,明天还要赶路。”
小聚沉睡过去。我睁眼到天亮,窗帘缝隙漏出稍许的光。我平躺着,双唇从闭到开,喷一口微弱的气息,小声说:“砰。”
3
正午的小镇热闹非凡,走出小旅馆,相邻各家店铺门口都在播放舞曲。舞曲统统过时,外加电动喇叭炸裂的售卖声:“全部两块,全部两块,只限今天,全部两块!”
小聚东张西望,溜溜球一样转着圈逛,蹲在一个杂货铺前不走了。我凑近一看,她端起一盆乒乓球大小的仙人掌,问我:“叔叔,你能给我买这个吗?”
我没有断然拒绝,仰着下巴说:“请说出你的理由。”
小聚说:“我看过一本动画书,上面写仙人掌很厉害,无论什么环境,都能活下去。我想把它带在身边,一起活下去,一起长大。”
仙人掌圆不溜丢,茸茸的刺,其实通体柔软的白毛,跟小聚挺像,我说:“好。”
小聚收到礼物,蹦蹦跳跳,其他摊位也不逛了,结果前方传来吵闹声。我们绕过围观人群,小聚皱皱眉头,拉住我说:“叔叔,声音好熟悉。”
我抱起小聚,让她坐在我脖子上,她开始实时汇报:“叔叔那个是婚纱店,几个大男人在打人……叔叔!他们打的是美花姐!”
我奋力往人堆里挤,田美花比掉入泥沟时更加狼狈,摔倒在地,满身是土,拼命哭叫,被婚纱店员工又踢又踹。我冲上去推开那些人,刚要理论,他们自己停了手,老板模样的人说:“还抢东西,大家都帮忙看着这小偷啊,我报警。”
我拦住他,说:“有事好商量,这是我朋友,具体什么情况。”
老板说:“她啊,进店里说要买婚纱,看中一件,还装腔作势问价格。问完了又说要试,就让她去试呗,结果趁着没人注意,抱起婚纱就往外跑,我们差点没反应过来。看着挺老实的,怎么了,买不起就抢啊。”他转身走到店门口,从地上捡起一件婚纱,对我说:“行,你是她朋友,这件新的,弄得全是灰,这还让我怎么卖。”
田美花哭着喊:“我付钱了,钱放你们柜台了!”
老板一愣,让店员进去看看。我先扶起美花,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问:“既然付钱了,你为什么要抢了就跑?”
美花只哭不说话,店员拿着一沓钱出来,说:“还真留了。”老板狐疑地望了美花一眼,拿起钱清点,三两下点完,说:“差四百块。”
我松了口气,只差四百块,那管这个闲事还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掏出四百块钱,递给老板,说:“买了,她都被你们打成这样,也别报警了,行吗?”
老板点点头,围观人群没热闹可看,一哄而散。我把婚纱交给田美花,说:“先去洗把脸,没事了。”
我们回到旅馆,田美花洗脸,小聚偷偷摸摸说:“叔叔,这下我们更穷了。”
田美花抱着婚纱,对我鞠了个躬。“谢谢你,我真的没办法了,镇上不认识人,打电话也没借到,就差四百块,我心想以后有钱了再还给老板的……”
我头疼地说:“那你可以先回去,不就四百块吗,搞到了再来呀。”
田美花说:“我担心来不及,我得赶紧结婚。”
我说:“结婚有什么来不来得及的,那你男朋友呢?”
田美花支支吾吾,憋出一句:“他还没同意。”
我和小聚互望一眼,觉得脑子一团糨糊。田美花继续解释:“我一定要嫁给他,不管他同不同意。”
我说:“这个没法硬来吧?”
田美花犹豫一会儿,从背包夹层翻出一张旧报纸,塑料薄膜包着,宝贝一样。她小心翼翼递给我,指着上面一篇文章,说:“你看。”
2007年的报纸,记者走访了贵州山村一所小学。整所小学一共三十七名学生,一个老师。老师名叫李树,大学毕业后执意回到故乡,成为乡村教师。记者采访那年,已经是他坚持的第七个年头。村里医疗条件差,李树身体不好,记者抵达时,他刚从镇上卫生所开药回来。记者问他最需要什么,他说学习用品。
报道篇幅不长,我心想,他一定很孤独。
我问田美花:“你要跟他结婚,但人家没同意?”
田美花说:“不是没同意,是他不知道。”
我沉默了,觉得无法沟通。田美花的脑回路过于特别,小聚嘴巴都张大了。田美花收好报纸,说:“我就是那个班上的学生,有件事我记得特别清楚。四年级的时候,李老师的女朋友来村里找他。他们站在教室外头,聊了很久,两个人都哭了。后来他女朋友走了,李老师生了场大病,村里大人都说,不能耽搁了李老师,就把小孩从学校领走,不许继续念书了。”
田美花说着眼泪又下来了。“李老师一家一家走过去,一个小孩一个小孩带回学校,他说自己是这个村的人,从小吃百家饭长大,没人欠他,是他欠大家。这辈子就算不讨老婆,也要让村里孩子都念上书。他生着病啊,咳得让人害怕,跟村里人发火,说只要孩子们将来能走出去,比什么都强。”
我和小聚静静听着,田美花擦了擦眼泪。“第二天早上,李老师一边咳嗽一边走进教室。他好瘦好瘦,当时我们都哭了,一起站起来,对着李老师喊:‘李老师,我们嫁给你。’”
田美花的叙述很简单,可我脑海里呈现出了一幅幅画面,让我知道这个世界是存在着伟大的。我不知道需要多坚定的信仰,才可以让一个人将自己燃烧得干净透彻。
“这两年李老师住过三次院,前几天他说,不治了,治不好了,要回村子。我们把他接回来,他一直躺着,每天只喝点汤。他睡着的时候,我听到他小声喊:‘乐宜对不起,乐宜对不起。’我想,二十年了啊,李老师还是忘不掉那个叫乐宜的女生。”
“李老师凭什么讨不到老婆,我要嫁给他!”田美花抱起婚纱,再次对我们鞠了一躬:“谢谢你,留个电话给我,以后还你钱。”
我说:“不用不用,真的不用。”
田美花摇头道:“要还的,我得回去了,你们相信我,我一定会还的。”
我说:“你车停哪儿,我送送你。”
4
小镇路口,田美花蹲下,从包里翻出一捧花生,揣进小聚怀里。小聚说:“美花姐姐,你结婚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一声,我想去参加你的婚礼。”
田美花说:“好啊,那你一定要来。”
小聚说:“你穿这件婚纱一定非常非常好看!”
田美花一拍脑门,从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里拿出婚纱。“我现在就穿给你看!”
小聚和我对视一下,从双方眼神里都读出了惊愕。我试图阻拦:“不用了不用了,光天化日之下,你换什么衣服……”
田美花瞥我一眼,直接把婚纱往身上套,上半截十分烦琐,套不上,她想了想,抬腿套进下半截,不伦不类地转个圈,问:“怎么样?”
小聚咽了口口水,说:“相当美丽。”
田美花一提裙摆,跨上摩托车,戴好头盔,对着呆滞的我俩说:“让你们知道,什么叫不但美丽,而且帅气。”
我说:“你别这样,万一剐到树枝啥的,剐坏了怎么办……”
田美花一拧油门,嗓门比摩托车的轰鸣声还大:“我过个瘾,骑过前面那个山头就脱下来,放心好了。”
她猛地蹿出去,风中飘来一句:“再见啦,小聚我等你。”
我和小聚一阵伤感,视线中远去的摩托车掉了个头,轰隆隆开回来,嘎吱停在我俩面前,小聚挥动的手都没放下来。
田美花说:“那个,我要开一百多公里,路上可能没钱加油……”
我默默递给她两百块钱。
这次她真的走了,山间的秋日正午,清脆透明。村姑田美花穿着半截婚纱,裙摆拉起一蓬白浪,骑着摩托车一路飞驰。
5
我没取到车。小镇车行老板秦铁手,修车三十余年,见过各种车型,对着我的面包车时,却陷入沉思。这辆车的每个零件都在垂死挣扎,修是能修,无从下手。
“叔叔,他是不是睡着了?”小聚问。这位姓秦的老大爷钻进车底,一动不动半天了,终于滑出来,说:“明天嘛,明天肯定可以。”
于是我俩又得在小镇待着。吃了碗酸辣汤,浑浑噩噩睡了半天,晚上睡不着了。小聚床头摆着那盆小小的仙人掌,我轻手轻脚走出房间,走进旅馆背后的树林。
月亮很大,天很高,云很淡,我一直走到树林边际,小河哗啦啦流淌,我看着自己的倒影,心里响起一个声音。
如果我离开你了,你会找我吗?
会的。
我想去世界的尽头,那里有一座灯塔,只要能走到灯塔下面,就会忘记经历过的苦难。你去那里找我吧,到了那里,你就忘记我了。
好的。
我谁也找不到,哪里都去不了。我不想麻烦别人,不想永远愧疚,我没办法控制,胸口要炸开了,就是不停哆嗦,喘不上气,嘴巴开开合合,说的什么自己都听不清。
遥远的小饭馆二楼,我住的房间阴暗潮湿,除了床、写字台和衣柜,没有其他家具。密密麻麻的“对不起”写满了三面墙。
因为这样的夜,无数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