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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五点,城市就变得昏暗了,暮色从四周如潮水般漫上来,如铁,冰冷,坚硬,像一副铠甲套在身上,迎面走过来的人也像戴了面具,熟悉的也陌生了。不过,诸航不在乎,她相信自己的判断。
国内高校有两起投毒案很是轰动,一起是20世纪G大的铊中毒,另一起就是不久前F大的NDMA中毒,这两种物质都属于剧毒,能致命,轻易得不到。栾逍给她的化验报告里,宁大的这起中毒事件就显得没档次了。很多不良商家为了让食物保鲜,或者让食物的卖相诱人,会加点化学物质,这些物质在小药店都有售,毒性小,发作也慢,一般不会酿成恶果。
宁大食堂不对外营业,食物的卖相并不是很重要,那么问题出在货品的供应商上?供应商们都快哭了,与宁大合作很多年,没有出过任何问题,扣这么一顶帽子,很不道德。
可能就只是一次意外?诸航玩味地翘起嘴角,那人真聪明,就这么隐了自己的踪迹,模糊了别人的视线,他安全了。做梦吧,如果他没有头脑发热去投毒,也许尾巴还能多藏一会儿。
“诸老师,你去哪儿?”现在所有的课都停了,冯坚只能到研究生院守着诸航。
“出去找个网吧上网。”
“你也去网吧?”冯坚为又找到诸老师和自己的一个共同爱好而格外亢奋。
“嗯,我心情好就爱去网吧。你复习得怎样了?”
“诸老师这门没问题,其他的看缘分吧!”
诸航扑哧笑了,这家伙还真敢说。“用点心吧,冯少,你不在乎钱,至少也要对得住你这天天的风里来雨里去。”
冯坚呵呵笑,明白诸航不愿意让自己跟着,老师是怕上了什么劲爆网站被他看吗?“诸老师,学校门口有三家网吧,你去第二家,他家刚换了机子,速度快着呢!第三家最烂了,平时都没人去,不过,王琦老师爱去那儿转转。”
诸航深深地看了看冯坚,把冯坚一张大脸都看红了,小心脏还怦怦多跳了几下。
对于网吧,诸航有种特别的亲切感,她读书时很多的快乐时光都与网吧有关。她先去了第二家,座无虚席,老板抱歉地笑笑:“今天学生掐着钟点抢选修课,你等会儿再来!”第二家与第三家之间隔了两个餐馆,午饭刚结束,天又冷,门口很是冷清。第三家网吧门口挂着面棉帘子,遮风用的。诸航掀帘子进去,看了一圈,心里面直惋惜。宁大外面的店面可不便宜,老板就这么浪费着,十多台老式的机子,连视频都没有,耳机边的皮都掉了,光线半明半暗的。“阿嚏!”诸航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这是多少天没打扫了,灰尘这么大,难怪……一个人都没有。诸航突地感到后背冷飕飕的,这是动物察觉到危险时的一种本能反应。
“店面转让,这儿不营业了。”里面出来一个男人,四十多岁,留着小胡子,一脸不耐烦。
“哦,我不知道。”诸航笑了下,转身准备出去。小胡子突然喊住她:“你是不是那个诸……”他朝里面看了看。
“诸航。”
说话的人是王琦,诸航还没从惊讶中回过神,小胡子已经冲过去锁了门,拉上了窗帘。王琦逼近诸航,有些粗暴地捏住她的下巴,强逼着她对上自己的视线,表情几乎有些扭曲,威胁道:“你要是敢叫,我就……”虽然穿得不少,诸航还是能感觉到腰间刀尖冰冷的杀意。
这是乐极生悲,还是意外收获?诸航来不及辨别,她当下考虑的是要怎么脱身。说起来虽然参加过网络维和部队,被绑架过,但这样凶残的场面,诸航却是第一次面对。她配合地朝王琦点了点头。
“我让你早点关门,你就知道拖拖拖,不然哪会被她发现这里!”王琦压着嗓音朝小胡子低吼。小胡子唯唯诺诺地赔着笑:“不怕,她现在在我们手里,一会儿将她神不知鬼不觉……”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你想得真美,她是卓绍华的老婆。杀了她,我们还有活路?”王琦气急败坏。
“那怎么办?”小胡子给王琦说慌了。
“趁现在还没人发现,你去把车开到后面来,带上她,我们走。”
小胡子跌跌撞撞地不知去哪儿开车了,屋子里只留下诸航和王琦四目相对。这么冷的天,王琦头上的汗像下雨一样。“诸老师,我知道你身份高贵,我真的想和你好好相处,能迎合则迎合,能躲则躲。那个人质事件一出,我知道此地已不宜久留。这学期是最后一次,可是你为什么不放过我呢?”
“你是不是哪里理解错了?”诸航的脸上有一种不合情理的冷静,看上去像一个耐心十足却令人心惊胆战的猎手。
王琦冷笑:“你没怀疑过我?你不是跟踪我才来这的?”
诸航坦白:“我只是想出来上会儿网。”
“鬼才相信你的话!你老实交代,你都知道些什么?”
狗急了也跳墙,温和老实的人恶起来也能做魔鬼,诸航小心地组织着语言:“我知道你是走后门做的罗教授的助教,你下棋作弊,你在宁大人缘很好,学生们喜欢你,因为你可以给他们推荐好的工作机会,同事们对你印象好,因为你好说话,甚至思影博士让你帮她进入档案系统看栾老师的资料,你也答应了。可是你的计算机水平并不算很高,像体育老师教的,罗教授实验系统的三道验证都不是你设置的。”诸航上次去王琦办公室,打牌的时候查看了下他的电脑,杂乱无章的还不如冯坚。
王琦皮笑肉不笑:“诸老师你说错了,我的计算机不是体育老师教的,而是生物老师教的。”
“罗教授?”不是假装,诸航是真的惊呆了。
“学生物的能有什么好工作,托人在中学找了个教计算机的工作。后来考研、出国,才有了现在的罗教授。教我那会儿,他就爱找我下棋,不过脾气没这么古怪。知道他在宁大,我请他帮我找个打杂的工作做做,他给我买了个计算机专业的证书,让我做他的助教。不仅是我,你打听打听,实验室里其他人也碰不得他的仪器、数据,那些就和他女人一样,不能和人分享,哦,这比喻不恰当,他没女人。”王琦被自己的幽默逗乐了,笑得两肩直抖。
“如果罗教授不帮你,你也会想别的办法来宁大,对吗?”
王琦嘴角勾起一丝阴沉:“你明知故问。”
诸航低下眼帘,拉拉扯扯中,地面上都是凌乱的脚印。“我看过一个内部资料,随着两岸交流加深,旅游、经商的人数逐步增加,对岸间谍混杂其中,通过问卷调查、提供工作等方式接触大陆学生,之后有偿索取大陆政治、经济、军事相关政策和涉密信息。”
冰凉的杀意一寸寸渗入肌肤,衣领被王琦抓得死紧,诸航喘气都很困难,还好大脑非常清明。“我在宁城一中附近的酒店,看到你和一个男人一起,他是你的同伙,哦,同事?”
王琦眼都红了:“诸老师,你家首长知道你很聪明吗?”
原来真是意外收获。王琦以罗教授助教的身份作掩护,寻找优秀学生,然后策反。这个网吧是一个接头点,那个精英男追求成玮才是别有用意,与宁檬幽会是个幌子,他并不知宁檬是她同学,他以为宁檬只是网上一个寂寞的少妇,他的目的是来宁城见王琦。人质事件让他们都慌乱了,他们要结束这儿的工作,然后她冒冒失失地过来了。
无巧不成书,内容丰满了,故事就好看了。
“我要不聪明,他也不会娶我。王老师,那个闯进实验楼的不是你方的人?”
“如果是,他会有机会被人发现吗?再说那破细菌早移走了。”王琦咬牙切齿道。
方向错误,诸航咬了咬嘴唇。
“车来了!”小胡子拉开后门,一股冷气跟着进来,诸航打了个冷战。“快点,外面太冷了,怕是要下雪。”
王琦似乎并不擅长挟持人,刀几次差点从掌心里滑落。屋子的后面是和宁大一墙之隔的一条小巷,围墙那边是一片树林,很少有人经过。车是一辆八成新的本田SUV,旁边蹭掉了一大块漆。
“你和她坐后面,我来开车。”王琦瞅着那掉漆的地方,好像很心疼的样子。他扭头看了看诸航,突地一抬手劈向诸航的脖颈。诸航吃痛地哼了一声,意识一片模糊,恍惚中一阵天旋地转,她感到有点奇怪,倒地的人不应该是她吗,为什么是小胡子?那呛鼻的腥味是什么?她想看清,黑暗却在瞬间将她压倒了。
等她恢复意识时,感到整个人像飞起来了,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她睁大眼,只看到一排排路灯飞速过去,在黑暗中留下了转瞬即逝的亮光。她还是被带上车了,开车的是整个人陷入癫狂中的王琦,车不知怎么像被蹂躏过了,右侧的车门没了,车门上端那儿有只手,因为太过用力,突出的骨节像要戳出皮肤。王琦应该是个热血的人,SUV硬被他开得像F1的赛车。现在到哪儿了,怎么什么都看不见了?外面那飘着的是雪花吗,诸航抬手摸了下,鼻尖上有粒水珠,冰凉冰凉的,她慢慢坐起来。王琦被后视镜里突然多出来的一个人影吓了一跳,手慌乱地一抖,车头一斜。轰隆,车身猛烈震荡,接着,摇晃了两下,诸航整个人向前跌去。她抱住驾驶座的椅背,朝旁边看去,脸刷地苍白如雪。如果她没有听错,那下面哗啦啦翻滚着的是长江吧,江面如此开阔,应是长江一桥,建国初期建的,现在长江上有二桥、三桥了,这儿多处破损,很多车都不从这儿走。那轰隆一声,是桥栏被撞断了,车……要倒立起来了……
王琦要玩特技吗?想玩也不要挑这么冷的天,保护措施都不做,会出……人命的。
诸航感到呼吸滞住了,似乎,这是她第一次直面死亡。刚刚当王琦用刀对着她的腰时,她并不十分惧怕,因为她感觉到王琦比她还紧张、惊恐,只要拖着,这儿是宁大,人来人往,总会被人发现。此刻,她才知自己很傻很天真。学过物理的人都知道,地球的引力有多大,要不了几秒的,车会像离弦的箭,嗖的一声,坠向江面,运气好的话,过些日子,她会浮上来,运气不好,就进了鱼腹。生死有命,没办法的事,可是首长怎么办?帆帆和恋儿还那么小……
王琦疯了,拼了命地喊“救命”,他的惊慌加速了车身的晃荡,车头慢慢朝下倾去……
“诸老师,抓住我!”右车门上端突然探出个头来,然后一双满是鲜血的手伸了过来。尽管是这样的时候,那双黑眸仍冷静如山,声音清淡温和。
“栾老师你救救我,我什么都交代。”王琦听到声音,求生的欲望战胜了惶恐,他意图爬过来。
三个人都感觉到车向前滑了一下,四周一片死寂,空气像是凝固了。
诸航不知哪来的力气,身子一侧,她抓住了栾逍的那只手。她看到栾逍双唇紧闭,手臂绷成了一张弓。“可能会有点疼。”
没等她说“我不怕”,她的身子腾地从车内飞了出来,下一刻,她落地了,硬邦邦的水泥桥面撞得身体的每个骨节都像断裂了,一个身影跟着从她眼前掠过,摔在她的边上。护栏边,那辆SUV不见了,紧接着,“砰”的一声巨响,诸航仿佛听到王琦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世界刹那间平静了,雪花优哉优哉地飘着,风徐徐地拂过发梢,不合时宜的是呼吸有些粗重。不知过去了多久,诸航才找到失去的力气。“你的眼镜呢?”
“不知道丢哪了,你……站得起来吗?”栾逍两支袖管、裤管磨破了,脚上少了只鞋,半个脸颊红肿,两只掌心差不多烂了,可是他看上去一点都不狼狈,站在那儿,像风雪中挺拔的松树。
诸航试着动了动,好像哪都痛,可还是能站起来的。心不是在跳动,而是在颤动,她努力看向前方,像个患有恐高症的人,不敢朝下看一眼。劫后余生,人原来不会喜极而泣,而是茫然无措。
“幸好大桥限行,不然没淹死,大概也会被车撞死吧!”栾逍淡漠的口吻就像是在说遥远的地方发生的一个新闻事件,听的人却是冷汗都浸透了衣衫。
“我们下面怎么办?”“谢谢”这个词此时说出来太苍白了,只能深深地刻在心底。
两个人的手机都丢了,桥上没有车,栾逍向两面看了看,那一瞬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悸动溢满了他的心间,如果他带着她离开,走得远远的,其他人只会当他们都掉进江里,从此,天涯海角,他和她就都不再分开了。
白痴!随即,他自嘲地勾了下嘴角。“我们最好走到桥头,找人借个电话。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没来得及通知上面。能走吗?”她坚强得令人心折,好像经历刚才那生死关头的是另外一个人。
“你得借我一只手臂。”她落落大方地挽上他,闭了闭眼,“走吧!”
她有些维持不了平衡,身子总是向他这边倾,大概是脚扭伤了,他索性把另一只鞋也扔了,下过雪的桥面有些打滑,两个人相扶着,顶着风向前。
“小胡子呢?”她思维冷静得吓人,竟然什么都记得。
“大腿被我的匕首扎了个洞,现在可能还晕着。”
“你是怎么发现我不见的?”
栾逍没有回答,只是朝她看了看。“王琦看小胡子晕了,狗急跳墙,拉着你上了车,我来不及阻止,只得一路跟着。”
栾逍趴在疾驰的车顶上跟着,把车门都拽掉了。诸航想象那画面,再联想到某部票房很不错的大片,笑了。“这次,我们捉到了网外的一条大鱼。”
她很自豪,栾逍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执行任务时,他不是没有遇到过突发事件,不管多危险,他都能从容面对。刚才,他……很害怕,如果救不回她……
“为什么要去网吧?”
“我破译了那个信号,我的电脑被人动过,我想从外面试着进入他的系统看看,他的计算机水平很高。没想到有只傻兔子直冲冲地撞了过来。”
“那不是兔子,是蛇,你早就惊着他了却不知。”忍不住还是指责了,这性子真是莽撞,没人盯着怎么行。
诸航不接受批评,反驳道:“我哪晓得宁大里这么复杂。”
栾逍叹气,不禁有些想替首长叹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