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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哈尔滨已经是秋天。又一个秋天,她记得第一次见到那个人就是秋天。他躺在田埂上,半死不活。是她和哥哥把他救过来的。少年时代,她最喜欢秋季,因为她嘴馋。整个屯子都是果香,能把人熏醉。柳秀才的茅草屋旁有棵苹果树,结的苹果多半被她吃掉。
离开双阳不久,柳东雨把三豆和冯大个儿甩掉了。袭击日本人,其实两人帮她挺多。虽然那也是他俩的意愿,但柳东雨认为他俩是帮她的忙,因为每次袭击都是她提议的。不是她,两人现在还在林闯寨呢。当然,柳东雨也知道,她冒险,三豆和冯大个儿就很危险。那次,他们跟踪一队日兵,冯大个儿差点丧命。六个日兵明显是到前面的村庄,柳东雨说进村日兵肯定要分散开,那时再分头收拾。运气好,也许把六个日兵全结果了。冯大个儿没沉住气,抢先开了枪。倒是击中一个,另外五个朝三个人围过来。更糟糕的是半路遇到增援的伪军。一粒子弹贴着冯大个儿耳边飞过。只差那么一点儿啊。冯大个儿有个意外,怎么向林闯交代?
来到双阳柳东雨打定主意。哈尔滨是大城市,三个人一起容易引起注意。一个月相处下来,三豆不像起初那样时刻盯着,所以也没费什么周折就把两人甩掉了。他们找不见她,自然会返回林闯寨。
柳东雨在哈尔滨生活了好几年,对这个北方城市还算熟悉。那个人把她带到哈尔滨的,这让她羞愧。从车站出来,她直奔道外大街。道外街的巷子里有个包子铺。得先找到二丫,那个卖包子的女人。找到二丫就能找到哥哥,至少能打听到哥哥的消息。柳东雨没叫过她嫂子,虽然她和哥哥住在一起。不是对二丫有什么敌意,而是看到她,柳东雨就会想起魏红侠。魏红侠才是她真正的嫂子。
巷子还是老样子,巷口那块石头都在,柳东雨坐过的。就是没有二丫包子铺。那两间矮房涂刷过,刷得不均匀,没能彻底盖住其苍老斑驳的面容。那块牌匾也有些年头了,写着酱菜坊三个字。柳东雨有些恍惚,是自己走错了?经营酱菜坊的是一对中年夫妻,男的阔脸重眉,像才从戏台走下来,女的塌鼻子,头发稀稀拉拉的。柳东雨问男人酱菜坊开业多久了,男人说没多久,半年多。柳东雨瞄瞄牌匾,男人说那是老家店铺的,老家的店烧了,只抢出块牌匾。柳东雨问他们搬来之前这儿是做什么的。男人摇头,他租的时候房子快塌了。柳东雨不死心,可是包子铺?男人又摇摇头。柳东雨问,房东住在什么地方?男人的声音就有些重,不知道,我不乱打听的。柳东雨买了包酱菜,便离开了。
也许记错了,二丫包子铺不在这条巷子。柳东雨来来回回,把道外街的巷子转遍了,倒是有家包子铺,但主人不叫二丫。她提及二丫包子铺,里面的人都是一脸茫然。
柳东雨在客栈住了一夜,第二天租了间民房。要在哈尔滨住些日子,林闯虽然给她带了很多钱,但天天住店肯定吃不消。租民房也安全。哈尔滨除了宪兵和警察,便衣也多,须加倍小心。
半个月过去,没有二丫的任何消息。包子铺倒是找见几十家,都和二丫没有关系。在哈尔滨找二丫这样一个普通人自然不容易,但只要二丫还在,柳东雨相信自己能找到。找不到说明二丫很可能出事了。二丫有事,自然与哥哥有关。难道那个人说的是真的?哥哥已经……柳东雨一阵颤栗。是的,那个人就是那么说的。她立时就晕倒了。不,她不信,哥哥是猎人,不会轻易被他们抓住。
又过去半个月,依然没有收获。也许哥哥和二丫早就离开了哈尔滨。不能再找下去,得做些别的。她一路撒下那些礼物,是给那个人的,也是给哥哥的。那个人能收到,哥哥也能收到。如果哥哥不在了,那么她就成为哥哥。
次日,柳东雨来到果戈理大街,在日本哈尔滨总领事馆对面守了整整一天。她要等那个人。隔日,蹲守的地方换成东洋株式会社。这两个地方那个人经常去。当然,那个人也去酒馆和咖啡厅。那时,他常带她去。咖啡黑啤伏特加,她的许多第一次都是和他一起经历的。她还替他送过信,他夸她机灵,她幸福得跳起来……现在回想,那时她肯定是中邪了。他要她怎样她就怎样,无条件的乖。
数日后的一个中午,终于看见那个人。柳东雨的心突然狂跳起来。当然不是兴奋,她怎么可能兴奋?害怕吗?当然也不会。她早已不是无论怎么哄骗都不用脑子的傻姑娘。那究竟是为什么?心为什么跳得这么没有节制?
那个人似乎朝这边望过来。他肯定没注意到柳东雨。柳东雨蹲在角落,刺猬一样抽成一团。只有目光是直的,如离弦的箭头。不到两分钟吧,一辆车过来,那个人坐车离开。使馆大门又空空荡荡的,两个守卫跟木桩差不多。
好久,柳东雨直起腰。太窝囊太丢人了,好容易逮着,又让他溜走。这么久的蹲守白白浪费,真是个大废物啊!羞愧加上悔恨,柳东雨直想撞墙。
柳东雨默默地返回去。她害怕被人注意,一路低着头。那个卖烤白薯的老太太喊她,她假装没听到。不能让老太太看她的脸,不能!不能让任何人看到。进屋,她蒙住头,随后又捂住脸。她的身体在抽搐,越缩越小。她多么想化成灰烬随风而逝。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是啊,能重来该多么好!
半夜,柳东雨掀开被子坐起来。她死而复生。这已经不是第一次。饥饿使她复活。没有任何吃的,她灌下一肚子冷水。她清醒了,也冷静了。她犯病了,但没什么丢人的。以她和他当时的距离,刀根本甩不过去。也许林闯说得对,她应该用枪。子弹会击穿那个人的脑袋。但这不要紧。发现他的行踪就好,还有机会。不过,再次死而复生,柳东雨改了主意。为什么要急着袭击他?和他玩玩也不错吧?她准备那么多礼物,他还没收到呢。
柳东雨不再限于领事馆、东洋株式会社。日本宪兵和警察满街乱蹿,目标多着呢。几天后的夜晚,柳东雨在百乐门舞厅外截杀了一名日本军官。不知是什么级别,但可以肯定是军官。当然,在他脑门留了记号。得让那个人知道,血梅花杀手又回来了。隔了两天又结果一个。那是意外的收获,在一个小巷,那个日警正准备撒尿,裤带还没解开就没了命。
某天傍晚,柳东雨盯住一个从餐馆出来的日兵。他肯定喝高了,从步态可以判断。柳东雨一路尾随,寻找机会。经过一个路口,日兵竟然往乞丐的破碗里丢下物件。因为日兵这个举动,柳东雨有些迟疑。中间有好几次完全可以动手,但她只是跟着。日兵来到松花江边,面对黑漆漆的河水立定。柳东雨更加诧异,难道这个日兵要寻短见?她距他十几米远,如他一样,面对滚滚江水直直地立着。
忧郁低沉的歌声传过来,柳东雨怔了怔,突然明白,这个日兵想家了。他是怕人听到吧,所以找个没人的地方吟唱。柳东雨感觉不可思议。日兵还会唱歌?日兵还会忧郁?这是怎么回事?是她的耳朵出了问题?她向他稍稍靠近。没错,这个日兵的确想家人了。日本人不是石缝里蹦出来的,也有父母有亲人也知道想家,也懂得忧伤啊。可……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在自己家好好待着,用柳秀才的话说,非要揣着狼子野心,到别人家横行霸道呢?
不,不能再听他唱了,赶快结果他!
一个声音冲柳东雨喝喊。柳东雨没动。她有些僵,有些走神。
柳东雨是什么时候迷上他的?是给他送饭的时候还是他和柳东风侃侃而谈的时候抑或是和他进山挖药材的时候?不堪的往事如锋利的刀刃,无情地削割着她。
我叫宋高,宋朝的宋,高低的高。在窝棚里,他这样介绍自己。柳东雨忍不住乐了。她给他送粥,他竟然说他叫宋高?送糕?笑死人了。
宋高咧咧嘴,傻乎乎的。
柳东雨问,你笑什么?
宋高反问,你笑什么?
柳东雨说,你还不让我笑啊?我笑关你什么事?
宋高做惊讶状,好厉害!我可没说不让你笑呢,你笑起来很迷人的。是你不让我笑啊,我笑起来是不是很吓人?他又咧咧嘴,似乎故意吓她。
柳东雨绷起脸,你还吃不吃了?
宋高忙说,吃!真饿坏了。
宋高从柳东雨手里接过粥罐。柳东雨说,小心,烫。宋高感激地笑笑。可能是伤后虚弱,宋高晃了晃,粥罐倾倒。柳东雨手快,帮他托住,同时责备,真笨!摔了你赔啊?宋高小声说,对不起!哦,没烫着你吧?柳东雨的心动了动,催促,快吃你的吧!
柳东雨坐在窝棚门口,望着远处。宋高喝粥的声音很轻,不像柳东风那么有声响。有那么一会儿,背后安静极了,柳东雨忍不住回头。宋高并没有停下,只是更轻更小心了。柳东雨就有些纳闷儿,他咽不下去还是根本就不饿?
怎么了?宋高似乎被柳东雨盯毛了。
柳东雨问,怎么感觉你偷偷摸摸的?
宋高的嘴咧到一半,怕你生气。
柳东雨拧拧眉,真是怪了?我为什么生气?我是夜叉?不是我哥你的命就没了,你怎么还变着法子骂人?
宋高有些急,不不,我没说你是夜叉,只是……你挺有脾气呢。
柳东雨说,我就这脾气,用你管?
宋高说,其实这脾气挺好的,我猜肯定没人敢欺负你。
柳东雨哼了哼,你这脾气也挺好的,说话总是绕弯子。
宋高笑笑,你很聪明。
柳东雨说,少啰唆,赶快吃,完后赶快滚蛋!我还有事呢,哪有闲工夫听你胡扯?
宋高忙说,还有一点儿。这……不是烫么?
喝到罐底,宋高把罐举起来凑上嘴巴。这个草莽动作与他斯文的形象完全不搭。宋高脖子伸得长,从柳东雨的方向瞧过去,像要钻进罐子里了。柳东雨笑出声。好大一会儿,宋高还是那么举着还是那个动作,柳东雨有些急,你要把罐子吃了啊?是他喝得太专注还是罐子重没托住?他的胳膊抖了一下,粥罐从手里滑脱。柳东雨急跳起来,没接住,粥罐摔在地上。还好地上铺着厚厚的柴草,没摔裂。倒是宋高似乎被呛着,剧烈地咳起来。柳东雨有些恼火,熊样儿!谁和你抢了?
对不起!他的脸因为咳嗽涨得通红,说话也有气无力的。
柳东雨不好再说什么。好一会儿才问,没事了吧?
宋高说,没事了。
柳东雨说,那就赶快走吧。并告诉他往哪个方向走。他深深鞠了一躬,替我谢谢你哥。柳东雨也搞不明白怎么回事,突然想捉弄他一下,只谢我哥?宋高又鞠一躬,谢谢你。柳东雨说,这粥可是我嫂子煮的。宋高再次鞠躬,也谢谢你嫂子。柳东雨感觉没意思,摆摆手,快走吧,烦人!
刚出门宋高就栽倒了。柳东雨跑过去扶起他,没吃饱吗?宋高咧咧嘴,确实有些难看。吃饱了,就是有些晕,没事的。他推开她。是的,他推了她一下,走走就好了。她站着。站在他身后。他又倒了。柳东雨没有再跑过去,只是静静地站着。宋高第三次摔倒,她过去抓了他的胳膊,你还是算了吧。听柳东雨要带他回家,他迟疑一下,这合适吗?柳东雨说,你栽半路上,我哥不是白救你了?宋高感激又不安的样子,给你们添麻烦了。柳东雨并未因他的谦卑给他好腔调,废话少说,省着点儿气力吧。
柳东雨没想到哥哥会对宋高产生好感。两人谈得很投机。柳东雨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他们说的那些,尤其他说的那些,她很感兴趣呢。
那天两个人说到很晚,柳东雨无意间插话。柳东风似乎刚刚发现她在场,问,你怎么不睡?柳东雨反问,你们怎么不睡?柳东风略显无奈地冲宋高笑笑,我这妹子嘴厉害。宋高说,我领教过了。他的嘴咧了咧,触到柳东雨的目光马上合上。他的眼神似乎在乞求她。柳东雨有些得意,他怕她呢。可能因为受了伤又借住在她家,那时他的样子可怜兮兮的,尤其和她对视的时候。
宋高很规矩。比如吃饭,柳东雨坐下就吃,柳东风也是。宋高不这样。柳东风让他,他会说等嫂子一起吃。宋高不知道魏红侠不习惯被人尤其是陌生人注视,他的周全反让她紧张。柳东雨对他的客套有些反感,让来让去的,烦!不信他在自己家也这样,那得多累?宋高如此,柳东风也只好等魏红侠。柳东雨明白哥哥,他最不愿意因为吃饭浪费时间。他对嫂子的心疼从来不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柳东雨就没好气,一个陌生人,把家里的气氛搞得这么紧张。于是训斥他,你到底吃不吃?哪儿来这么多事?这种时候,宋高会慌忙埋下头,有些神经质的抓起筷子胡乱划拉。
柳东雨第一次陪宋高去森林挖药材。中午时分,她问他饿不饿。他问你呢?柳东雨训他,你听懂不懂话还是咋的?饿就直说,最讨厌绕弯子。我饿不饿关你什么事?你别告诉我,我饿你才饿。宋高说,是,你饿我就饿。柳东雨故意道,我一天不吃呢?宋高说,你不吃我就不吃。柳东雨不解,为什么?怕羞着?宋高没有直接回答,说反正你不吃我就不吃。柳东雨问,你不担心我偷偷吃?宋高说,你为什么偷偷吃?你不会让我饿着对不对?柳东雨的心又动了动,摆手道,少来!你饿着我才高兴呢。
柳东雨从挎包拿出干粮给宋高。她饿了,早就饿了。宋高说你先来。柳东雨最反感这些虚套子,没好气道,你到底吃不吃?宋高笑笑,有些傻。柳东雨猛地摔给他。宋高没接住,包子落地上又滚了几下。宋高扑过去逮住。柳东雨笑骂,活该!宋高拍拍上面粘的树叶,掰下一块塞到嘴里。柳东雨有些心疼,你这是何苦啊,天天弄虚玩艺儿,累不累?我快让你累死了!宋高笑笑,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宋高的表情突然有些呆,喉结一蠕一蠕的。柳东雨明白他噎住了,忙从挎包掏水壶。伸进手却又停住,她想试试他主动要还是等她给他。宋高的嘴巴不再动,仰起头吃力地盯着她。只要他说或一个手势,她马上把水壶给他。但宋高不说也不动,脸上的肌肉似乎凝固了。也许他说不出话,但可以做手势啊。只要他的手轻轻一指,她就把水壶给他。可他没有任何表示,只用呆滞的可怜兮兮的目光罩着她。他的脸渐渐变色。
柳东雨终是投降。不能让他噎死吧。
宋高抹抹嘴巴,脸色缓过来,目光也灵活许多,谢谢!
柳东雨突然来了气,说句话你会死啊?
宋高有些愣,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你生气了?
柳东雨的目光火星乱溅,你会说话吗?
宋高说,当然会。只是和你在一起,我就不知道怎么说了。
柳东雨说,我有这么可怕?你再绕弯子骂人就滚!
宋高有些慌,不不,我不是……我不知……我是说,喜欢听你说。没有比你更合适的向导。
不是所有的恭维都让柳东雨不适,有时也还受用。柳东雨哼了哼,还以为你哑了呢。
宋高笑出声,很开心的样子。
柳东雨再次追问,我不给你水壶,你是不是打算噎死?
宋高又笑一下,柳东雨从他的神情捕到一丝特别的东西,狡黠?得意?说不好。宋高说你不会不给。
柳东雨问,为什么?我为什么会给你?
宋高说,你嘴厉害心不厉害。
柳东雨怔了怔。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愣怔,至少不全是因为他的话。
我的心才刁呢。柳东雨板起脸。
宋高说,不,你是假装刁。假的就不是真的,对不对?
柳东雨冷冷的,你的意思是我凶得不够?
宋高说,你的凶是装出来的。
柳东雨问,你就这么有把握?
宋高说,当然。
柳东雨说,你呢?你是哪种人?嘴甜心里毒?
宋高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我自己说不算。
柳东雨问,谁说了算?
宋高说,当然是你了。
柳东雨摇头,才这么几天,我怎么知道?
宋高说,慢慢你会知道的。
不知何故,柳东雨的心跳突然加快。
宋高走后,柳东风竟然有些落寞。说宋高是知己肯定不对,毕竟相处不足十天。但毫无疑问,柳东风和宋高谈得很投机。宋高读的书多,柳东风自愧不如。柳秀才就那么几本,几乎被柳东风翻烂。他倒是还想读,没有呢。宋高家境殷实,想读什么书都不成问题。宋高还知道很多和中药有关的故事。比如马钱子。宋高说宋太宗赵光义就是用马钱子毒杀南唐后主李煜的。李煜因酒后服药,引起全身抽搐,结果头和脚连到一起,死得很惨。因状似牵机,所以后人也称马钱子为牵机。柳东风叹服,还是多读书好啊,我就是读书太少。宋高谦逊地摆摆手,尽信书不如无书。东风兄这么优秀的猎人,小弟还是第一次遇到呢。
连着几日,柳东风都闷闷的。
十几天后,宋高竟然又返回来。三个人正吃晚饭,是柳东雨先叫出来,来了!柳东雨的声音中有惊愕,似乎还有惊喜。柳东风不解,谁来了?柳东雨说,还能有谁,宋高呗。柳东风当即跳下地。
宋高牵着马,还有一个人同行。把东西卸下来,宋高把随从打发走,马也牵走。宋高带来一大堆东西,米,砖茶,白糖,烟丝,还为魏红侠和柳东雨各扯了两块花布。柳东风埋怨,怎么带这么多东西。宋高说,滴水之恩尚涌泉相报,东风兄对小弟恩同再造,大恩无以为报,这些东西不过小弟一点点小心意。买布我是外行,也不知嫂嫂和东雨合意不。柳东风说,有什么合意不合意的,难得你这份心了。
宋高说经和父亲商量,他在安图开了家分店,这几日就忙着鼓捣这事了。柳东风说,速度够快的啊。宋高说,一个小店,也不用太费事儿的。柳东风说,你忙,还跑过来,以后可别这样了。宋高笑笑,东风兄,我不只是来谢你,还想请你帮忙。柳东风不解,我一大老粗,能帮你什么?宋高说,东风兄可不是老粗,我请东风兄当向导。柳东风愣了一下,你想去哪儿?宋高说,不去哪儿,就在长白山。随后告诉柳东风,他有个很大的心愿,想挖一棵百年人参。他的父亲从一个猎人手里买过一棵,花了大价。宋高说他不是因为钱,就是想亲手挖一棵,也给新店壮壮门面。东风兄,不怕你笑话,我天天做梦呢。柳东风突然想起梅花林,那是他的梦。宋高见柳东风迟疑,说,如果东风兄没有时间,东雨也可以。她也是好向导呢。
宋高用目光征询柳东雨的意见,柳东雨说,带路可以,不能白带吧。
柳东风瞪她,就你事儿多。
柳东雨回敬,瞪我干什么?是他没事找事啊。找百年老参,一天两天肯定不成,耗日子呢。
宋高忙道,当然不是白带,我付费用,不管找到找不到,按天付。
柳东风说,别听她胡扯。
宋高说,我早盘算好了,亲兄弟明算账嘛。这样就最好。东风兄,这不只是向导的事,我还得在你家借住。
柳东雨嘴快,那就付店钱,以为你受伤那会儿呢!
宋高轻轻笑笑,那当然。
柳东风责备柳东雨没深没浅,越来越没个样子。
柳东雨咕哝,你问问他去哪儿住不花钱,又不是占他便宜!
宋高说,还是东雨爽快,那就这么定了。
柳东风陪了宋高一天,之后就由柳东雨陪着。两人清早出发,傍晚回家。当然没寻见百年老参。百年老参是参精,哪儿那么轻易找到?柳东风没把长白山的传说告诉宋高,怕他误解。倒是挖了好多别的药材。多数柳东风都熟悉,偶尔有一两种不常见的,宋高会很详尽地讲解。性温或性塞,和哪种药配伍治什么病等等。每天晚上,柳东风都要和宋高喝两杯,有时柳东风会问问,我这妹子没欺负你吧,别和她计较。这种时候,宋高会夸张地嘘一声,压低声音道,脾气大着呢,不过,心好,也聪明。这样的女孩子其实不多见的。
那天晚上,柳东风回来,脸上带着伤,宋高问是不是遇到土匪,柳东风淡淡地说没有,野兔抓的。宋高有些吃惊,有这么厉害的野兔?柳东风说,打猎,受伤是常事。宋高往柳东风身后瞅瞅,柳东风噢一声,说送给土肥田了。宋高不解,为什么?柳东风就讲了。第一次对宋高谈起这个,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屈辱在心底窝了太久,现在也只有和宋高说说。未曾想宋高的反应非常激烈,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东风兄,真没想到,你承受这么多的误解,这么大的压力。柳东风倒有些不好意思,这种破事,不值得老弟生气。宋高犹气乎乎,东风兄,你这么顶尖的猎手,怎么能由这帮家伙拿捏?柳东风说,那怎么办?当时土肥田要把我押送安图县署,说不定要坐牢。我坐牢,这一家人呢?宋高问,东风兄,你就这么认了?柳东风说,到现在还想不出别的办法。宋高说,明早我和你去警察所理论,不信他们把我也抓了。柳东风说,算了,别把你也牵扯进去,也就辛苦一点,倒没什么要紧,就是我在屯里日子不好过,谁见都躲。宋高说,这不怪你呢,他们……柳东风苦笑,你别安慰我。宋高说,东风兄,确实不怪你。日本人这么嚣张,都是惯出来的。政府是指不上的,几个军阀天天混战,都忙着抢地盘,哪有心思管正事?依我说,能躲你就躲。柳东风摇头,我家在这里,往哪儿躲?而且我身无所长,只会打猎,离开长白山,吃什么喝什么?宋高问,这份窝囊气,你就这么忍着?柳东风说,已经送了几个月,也该差不多了,坐牢还有个期限呢。宋高又有些气乎乎的,那就不要再理土肥田,你试试,看他能怎么着?柳东风没说话,想起柳秀才枯瘦的渐行渐远的身影,悄悄叹口气。
柳东风没再给土肥田送猎物。他知道不会这么结束,如宋高所言,土肥田的嘴巴被柳东风喂油了。土肥田会怎样,柳东风心里没底儿。他不怕土肥田,是不想让魏红侠跟着担惊受怕。可是既然这么做了,就不能往后缩。不然,宋高会和屯里人一样躲他,虽然躲的缘由不同。
土肥田和另一个日警上门,柳东风正在西房顶上蹲着。已是深秋,宋高没有离去的意思。柳东风打算把西房抹一遍,再盖些高粱杆,盘一个泥炉,这样西房就可以过冬。他活好泥,往房顶扔了几锨,爬上房。宋高说柳东风不用下来了,余下的泥他可以甩到房顶。甩了两下,宋高便大喘起来。这是力气活,更需要技巧。柳东风喊出柳东雨,叫她和宋高用袋子兜起来往房顶丢。刚丢两下,柳东风看到土肥田大摇大摆地进来,心忽然沉下去。
土肥田不理柳东风,四处乱翻,堆在墙角的干树枝也翻过。宋高欲上前,被柳东风扯住。
折腾一番,土肥田盯住柳东风,告示看了吗?
柳东风扫扫土肥田脸上的青记,什么告示?
土肥田说,上缴猎枪的告示。
柳东风说,我已经交了。
土肥田的目光翻到脑门,交了?什么时候交的?
柳东风不言。土肥田是找碴,说什么也没用。
土肥田提高声音,我问你呢。
柳东风说,问你自己。
土肥田大怒,刁民,大大的刁民,带走!
柳东风没想到,魏红侠竟然扑过来。她张着胳膊,像一只老母鸡。魏红侠挡在柳东风前面,不说话,就那么拦着。柳东风拽拽她后襟,小声道,赶紧回去。魏红侠不动。
土肥田显然也有些意外,惊愕加上恼怒,脸上的青记显得异常突兀。你也想去?一块儿带走!
太放肆了!宋高的声音突然炸响。几个人同时侧过头。
土肥田冷冷地问,你是什么人?
宋高的声音也冷冷的,我倒是更想知道,你是什么人?
另外那个日警拔出枪对准宋高。
土肥田问,还要我告诉你吗?
柳东风示意宋高离开。宋高在微微发抖,一半是紧张,一半是愤怒吧。
你们……宋高咬咬牙。
土肥田哼一声,命令日警,带走!
柳东风揽揽魏红侠,低声道,不用怕。
宋高猛然一声断喝,我看你们敢?
土肥田根本就不正眼看宋高,拔出枪,缓缓举起。
柳东风猛地拨开魏红侠,冲过去挡在宋高前面。大喊,你们都别动,我跟他们走!土肥田动作虽然缓慢,却透着腾腾杀气。终究是躲不过去,柳东风不能让家人朋友再遭难。
事情突然逆转。宋高说了一句话,是日本话。土肥田持枪的手猛然一抖,像突然间遭受重击。柳东风的惊愕不亚于土肥田。柳东风整个傻掉了。他听不懂宋高说什么,但知道土肥田听懂了。
你的……土肥田显然尚未从惊愕中醒过来,说了一半又改用日本话。
柳东风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从神情上推断,宋高似乎在质问土肥田,土肥田似乎在辩解。土肥田脸上再没了嚣张,几分钟后,悻悻离开。
院里安静极了,像封了厚厚的冰层。
柳东风直定定地盯着宋高,宋高也不躲避,嘴唇蠕动几次,终是什么也没说。柳东风也张不开嘴。两人久久对视。
好一会儿,柳东风才艰难地问,你会说日本话?
宋高有些不安,我会。停停又说,对不起,东风兄,我是日本人……我不是要骗你,我没想骗你……对不起,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
柳东风带了些嘲讽,你也不叫宋高喽?
宋高微微点头,我叫松岛,大阪人。
柳东风冷冷的,你也不是药材贩子,对吧?
松岛——在那个已经寒意隐隐的下午,宋高突然消失——说,不,除了日本人这个身份,别的都是真的。我父亲做药材生意,沈阳新京哈尔滨都有店铺,这个绝对不假。我十二岁到中国,在中国生活的时间比日本长。不只你们一家,多数中国人对日本有敌意,如果知道我是日本人,都会躲得远远的。东风兄,你要早知道我是日本人,还救我吗?肯定不会的。留我住宿就更不可能。东风兄,我也是没办法啊。而且,打小学习中国文化,我觉得自己就是中国人。我知道你们仇恨日本人,不是每个日本人都像土肥田这样横行霸道,对不对?在中国,不也有土匪和恶霸吗?可……不管怎样,是我不好。东风兄,对不起,请接受我的道歉。松岛深深地躬下去。
柳东风咽下一口唾液。胃像一口幽深的古井,竟然击起重重的回响。
松岛垂着头,东风兄,你怎么处置我都可以。
柳东风说,我不敢。
松岛有些伤感,东风兄,咱们交往的时日也不短了,我是什么人,你该明白的。
柳东风说,谢谢,你让我明白了。
松岛可怜兮兮的,东风兄,对不起,真的。
柳东风冷声道,你走吧。
松岛呈悲痛状,东风兄,我们的情意,就因为一个身份就断了吗?你认为这个身份是我的错?我不是要骗你,可是……太多的事情我们没有办法对不对?就像你给土肥田送野味。
松岛竟然说起这个!柳东风提高声音,请你离开!
松岛恳求,东风兄,给我一次机会,你怎么处罚我都可以。
柳东风一字一顿,我—请—你—离—开……
松岛又深深鞠了一躬,转过身,步态跌跌撞撞的。然后,他停住,回头,目光满是忧伤。
松岛走了,柳东风并没有轻松,心里堵得满满的。竟然救了一个日本人!救了日本人还不算,竟然留他长住。真愚蠢真糊涂啊……可是,松岛脸上身上并没有刻标记,口音也是地道的东北腔。如他所言,他十二岁到中国,已经彻底中国化。这怨不得柳东风。如果不是松岛自己交代,柳东风到现在也认不出他是日本人。是的,松岛和土肥田不是一类人,和传说中的日本人也不同,但无论怎样不同,终归是日本人。如果开始知道松岛是日本人,还会救他吗?这个问题让柳东风的心更加堵。毕竟他不知道松岛是什么人,这样的假设没有任何意义。可那个问题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刀架在后颈上。不救?绝对不救!真的吗?真能做到吗?……不,毕竟松岛受了重伤,他可能施以援手,但绝不会留松岛住在家里。
连着数日,柳东风心情低落,几乎不怎么说话。终于遇见个投机的,没想到是日本人。除了懊悔,柳东风更多的其实是惋惜。松岛读书多,见识广,许多方面超过柳秀才。如果不是日本人,如果……甚至他不说都可以。那么,他就可以住着。那样,柳东风就有一个谈天说地的朋友——当然,柳东风很谨慎,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松岛清楚说出来的后果,所以他绝口不提,若不是土肥田嚣张……现在,松岛就在柳东风对面坐着呢。松岛也是情急之下替柳东风解围啊!该死的土肥田!不过,知道松岛是日本人,也未必是坏事。想到此,柳东风下意识地瞄瞄柳东雨。
初冬的早上,松岛竟然再次登门。松岛脚边一大堆东西。看到柳东风,松岛讨好地笑笑,眼神满是疲惫。松岛肯定赶了夜路,那些东西无疑是马匹驮过来的。柳东风竟然没听到动静。柳东风没搭理松岛,稍稍退后,准备把门带上。
松岛快步上来,挤在栅门中间,颤颤地叫声东风兄。
柳东风异常恼火,你怎么还来?
松岛说,我来看看东风兄。
柳东风冷冷的,不敢劳驾。
松岛说,顺便也看望兄嫂和东雨。
柳东风说,她们不欢迎。
松岛说,东风兄救了我,我忘不掉呢。
柳东风说,如果知道你是日本人,我绝对不会救你。
松岛问,东风兄这么仇恨日本人?
柳东风恨恨的,当然!
松岛有些悲愤,我是日本人,可这怪不得我啊。我理解东风兄,不只是你,我认识的许多中国人,对日本都是满怀仇恨。也难怪,中国那么多地儿被日本割走了,日本又是驻军又是警察,像土肥田之类的日本人在中国的土地上胡作非为。可东风兄,这些和我无关呀。我和父亲都是普通生意人,和你一样,不过是普通百姓。我也恨日本的军阀,恨土肥田之流的警察,可我没那么大的本事改变现有的事实。东风兄,我只想本分地做生意,你别把我和他们混在一起,好不好?
柳东风没有打断松岛。他有些走神。松岛喊他,东风兄?
柳东风直视着松岛,你还想说什么?
松岛极痛心的样子,东风兄,难道我说的还不够?!
柳东风摇头,是,你确实说得太多了。
松岛问,东风兄觉得我是坏人吗?
柳东风说,你是什么人与我无关。
松岛叫,当然有关,东风兄,你说呀。
柳东风顿了顿,你是和土肥田不一样,可……你还是走吧。
松岛的笑有些凄惨,东风兄是要彻底和我绝交了?
柳东风说,你明白就好。
松岛抹抹脸,似乎流泪了,东风兄,保重。
柳东风喊住松岛,让他把东西带走。
松岛回头,东风兄,你可以不接受我,请接受我的心意好不好?那是从中国商店买的,不是日本货。
松岛带来的东西在院门口丢了一整天。柳东风没碰,也不让魏红侠和柳东雨碰。不让松岛进院,怎么可能要他的东西?松岛愿意留就留,与他柳东风无关。第二天早上,东西竟然少了一袋,显然是被抄走了。三四天后,门外空空荡荡。柳东雨说,哥,松岛愿意带东西就让他带,他能把整个柳条屯养起来才好呢。柳东风没好气,你没必要操这个闲心。柳东雨说,怎么没必要?咱救了他,让他出点血不应该呀!要我说,给他捎个信,让他一月送一趟。柳东风火了,你还来劲儿了啊?想让他养活还是咋的?魏红侠悄悄拽拽柳东风,柳东风的火直窜出来,骂,活得骨头都没了!柳东雨反击,你有骨头?要不是松岛,你现在还给土肥田上供呢。那是柳东风的伤,没想到自己的妹妹竟然这么直接地捅过来。柳东风扬起胳膊,手中的饭碗飞出去,他还没这么失去理智过。不是对着柳东雨,是冲着墙去的。不这样,他无以表达心中积蓄太多太久的恼怒。未曾想柳东雨针锋相对,摔了两个碗,若不是魏红侠抱住,盘碗就都报销了。柳东风想教训教训柳东雨。必须教训她,也太放肆了。柳东雨当然明白柳东风的意图。是啊,兄妹相依为命那么多年,从动作眼神完全可以判断所思所想。柳东雨往前凑凑,打呀,我就知道你只会窝里踹。柳东风暴怒,触到魏红侠的眼神,愣怔一下,转过身,无言离开。背后传来柳东雨的痛哭。柳东雨很少哭的。
一个松岛,几乎让兄妹俩大动干戈。冷静下来,柳东风想自己有些过分了。柳东雨虽然任性一些,但对他很顺从很依赖,他怎么可以……虽然摔的是墙,和摔脸上没多少区别。太不值了,为了一个日本人。柳东风给柳东雨道歉,柳东雨不理他。过了四五天,柳东雨才搭理柳东风。柳东风说,咱救他,不是贪图他什么,如果收了他的东西,他会瞧不起咱。他是日本人啊。柳东雨说,你以为我稀罕那些破东西,我是说咱不要可以分给别人。柳东风说,到此为止吧,如果他还要脸,就不会再来了。
三天不到,松岛竟然又来了。这次是在白天,步行来的,因为背着东西,松岛面带红潮,立在冷风中,有些瑟瑟的。
柳东风仍然不让松岛进门。松岛没像上次那么悲愤,仿佛料到柳东风仍是这个态度。他说,我不进去,就是想来看看东风兄,说会儿话。世界这么大,要找个说话的人还真难呀。
柳东风心里一动,但脸依然板结着,你我已经无话可说。
松岛说,国与国一边打仗还一边谈判呢。东风兄,你我没有私仇,说会儿话也伤不了谁啊。
柳东风说,你想说什么?
松岛反问,东风兄想听什么?
柳东风说,我什么都不想听。
松岛嗬嗬一笑,我要说的话太多,又不知从何说起。我先给东风兄讲个故事,俞伯牙与钟子期。你很反感是吧?但我非常喜欢。我尽量讲得简短,还望东风兄耐心些。
柳东风不动声色,暗里还是有些叹服。松岛讲的是俞伯牙和钟子期,暗合柳东风和松岛。就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也未必能够这样自如地理解并运用。
那情形有些怪异,两人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院外,像对手在谈判,只是表情都不是那么严肃。柳东风有些伤感,那是不远的曾经啊,现在一切都已经不同。
冬天日头短,很快就到了下午。柳东风打断他,你不累?
松岛轻轻一笑,东风兄烦了?
柳东风说,早就烦了。
松岛朝柳东风背后瞅瞅,天不早了,东风兄该吃饭了吧?
柳东风说,没给你备着。
松岛说,我也没奢望坐在东风兄的热炕上吃饭,所以自己带了。松岛蹲下去,从袋子掏出饼,冲柳东风晃晃。柳东风冷冷地摇摇头,松岛便靠着木栅自顾吃起来。松岛不再说话也不看柳东风。柳东风想起少年时代,屯里偶尔来个乞丐,若哪户人家给点儿吃的,乞丐都是不动窝儿蹲下就吃。松岛不是乞丐,但吃相和乞丐没多少区别,那样子根本就是和烙饼有仇。柳东风暗自纳闷,松岛这是要干什么?
那个夜晚,柳东风怎么都睡不着。他再次翻身,魏红侠碰碰他。柳东风问,怎么了?黑暗中,柳东风看不到魏红侠的神情。魏红侠停了停,他会不会冻死?柳东风突然就来了气,冻死跟你有关系吗?睡觉!魏红侠说,是在咱家门口冻死的呀。柳东风卷紧被子,没理她。松岛没有离去的意思,这让柳东风恼火,也让柳东风不安。如果松岛不是日本人,柳东风绝不会这样。谁让他是日本人呢?如果放松岛进来……那不就是向这个日本人投降了?不!虽然这样想,那个夜晚对柳东风是煎熬。他知道,那个夜晚不止他一个人煎熬。
柳东风比往常起得早。先重重咳嗽两声,才往门口走。松岛正转着圈儿跺脚,看到柳东风便停下来,和柳东风打招呼。柳东风暗暗松口气。当意识到是替松岛担心时,突然一阵慌乱。他努力不让松岛瞧出来。睡了一夜,柳东风的脸仍然冷着。
柳东风再次打量松岛。松岛的衣服皱巴巴的,乱糟糟的头发沾着几根柴棍。柳东风明白,松岛是在柴垛里钻了大半夜。
东风兄为什么这样瞪着我,不认识吗?松岛哈哈手。
柳东风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松岛说,东风兄,我渴得厉害,能不能先给我一碗水?
柳东风转身回屋,舀了半瓢冷水,顿顿又倒掉,换成热水。
松岛连声说谢谢,谢谢东风兄。我知道东风兄好。
柳东风冷冷的,乞丐上门,我也会。
松岛说,我知道我知道。东风兄本性如此,对谁都好。
柳东风说,你这是何苦呢?
松岛说,东风兄,我不觉得苦啊。挣钱容易,找个投缘的人实在太难。我不想错失。
柳东风问,就这个吗?
松岛说,我还想让东风兄知道,并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一路货色,最起码我不是。
柳东风的声音不再那么冷硬,好吧,我承认,你和别的日本人不同。再怎么不同,我们也不可能成为朋友。
松岛问,为什么?
柳东风说,不为什么,你还是走吧,别磨了。
松岛龇龇牙,东风兄,你忙你的。
半上午,大片的雪花先是稀稀拉拉地飘着,下午就稠密起来,棉絮一样罩在天地间。
松岛立在门口,直直的,定定的。
天早早就黑了。是柳东雨,也可能是魏红侠说,让他暖和暖和吧。柳东风终于缴械,把那个雪人叫进屋。
那个晚上,松岛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