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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谢丞相病倒、脚疾、休致, 府中已经压抑很久了,这年中秋节都只是一起吃了杯酒,谢丞相就体力不支让大家都散了。各房也没什么心情庆祝, 程素素还好些, 二房仿佛天塌了, 三房、四房不拦着老丞相休致, 也难开心得起来。
如今又添了一条婆婆把儿媳妇打得见了血,愈发让人心烦了。
林老夫人早就看郦氏不顺眼, 这节骨眼上她又闹出事来, 真是火上浇油,骂道:“她是嫌谢家太兴旺,必要搅得家宅不宁才甘心吗?这是不慈!四个儿媳, 我对谁动过一个指头?她倒好,规矩可真大,动不动就让人见红。全家的脸都叫她丢尽了!”
一个很大的误会, 长辈对晚辈做什么都不会负责任。事实上,在正常一点的人家里,除了晚辈不能“不孝”, 长辈也要留神,不要有“不慈”的名声。打一顿,骂两句, 这些都在适应的范围内, 如果下手重了, 长辈也是要被指指点点的。严重了的也会入刑。只不过很多时候, 家族为了名声,会代为掩盖。
在家族内部,这一关就不那么好过了。龚氏娘家不显,也不能随意作践,谢府也不是郦氏当。
谢丞相正在考虑整顿家务,头一个要理的刺儿头就是二房,二房自己还惹出事来了。老夫妇二人对此前二房的种种表现不满已极,火气已积了数月,尤其是想到父亲病重,做儿子的第一想干的是转移私房预备散伙,这不是当父亲已是死人了么?等父亲醒了,不想父亲如何康复,只恐父亲不能继续做丞相给他们拉犁。谢丞纵相心硬如铁,也很是难受了一阵儿。
既要理二房,二位对二房的事情就多放了一只眼睛。龚氏伤后不久,二老就知道了,下了帖子请了大夫,虽伤的是头,倒不算很重,只要静养。两位老人精了,知道大夫不是自家人,口难封,也不说多余的话,林老夫人只命多给诊金。大夫掂量掂量,自然知道要怎么讲。富贵人家的礼越重,受的人就越得小心。
送走大夫,林老夫人才细问二房缘故。郦氏掌二房几十年,做得也有可取之处,人人噤口——除了龚氏陪嫁来的丫环。将前因后果一讲,林老夫人登时大怒:“这是人说的话吗?一家人,做长辈的先要离心,这是什么道理!”这是逼着长房动手哇!
程素素是被拘在谢丞相面前的,从头到尾一个字没讲,直到龚氏的丫环回去了,才说:“是我想得不周到。大嫂的伤,是我的过错。”
林老夫人道:“你有什么错?心里想着家里人,难道是错?”召了谢源夫妇过来要训。程素素脑筋一转,忙要避到屏风后面。谢丞相放话说:“你躲什么?站住了!”程素素道:“阿翁又说气话了,我是小辈,我要在场,二叔二婶抹不开脸的。人一抹不开脸就会说气话,别气着您二老。”
谢丞相一锤定音:“也该让他们张开眼看清楚谁的份量重,谁的份量轻了。”不到不得己,谢丞相也不想对亲儿子下狠手。好在他足够了解二房,贪、怂、恶,首要是怂,长子谢渊活着的时候,二房老实得紧,也很少犯事。谢丞相比较希望的,还是让二房认清谁的拳头比较大,从而变得老实,这样家里依旧一团和气。
与其指望谢麟宽容二房,不如指望程素素。谢源辈份在那里,再有程素素一旁维护,才能让谢麟不对二房下狠手。那就得给程素素一定的面子,让二房老实呆在程素素手下别闹事,一如谢渊在世时。老人家的算盘也打得很好。
程素素默默地不接话,默默地站在林老夫人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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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郦氏见儿媳伤着了,自己也慌了,唤人来将儿媳扶到内室、将孙子们交保姆带好,下令不许慌张,又要请大夫。大夫最后是林老夫人请来的,郦氏的算盘也打得精,胡乱请个大夫,出了事儿她是兜不住的,不如交给林老夫人去操心。哪怕有什么不对,林老夫人也不能就看着她出事。
既让林老夫人知道了,她就得准备个说法。失手,本来就是失手,就说看儿媳妇做针线,失手推了一把,旁的不能讲,老夫人偏心长房的小崽子,说了是给自己招事儿。
想好了,夫妇二人被叫到了上房。郦氏打好了主意的,再骂也忍着,骂骂也少不了一块肉。
不意在上房看到了最不想见的人。
郦氏一生除了自己好强,与大嫂叶氏攀比,弄得十分不开心,真是从生下来就顺风顺水。唯一吃瘪就是在程素素这儿,吃的还是哑巴亏。一看到她,郦氏就气不顺。林老夫人训斥她,程素素还站林老夫人背后看着。
林老夫人训郦氏,从“孙子都有了也不知道稳重”,到“对小辈们要宽和,不要刻薄”,一气说到“别人家娇养的女儿,从不行差踏错的,你喊打喊杀,怎么成?”
郦氏已打定主意挨训了的,程素素在一旁影着,她的耐性就变得越来越薄。待林老夫人说到“小辈”的时候,她最畏惧、厌恶的小辈字字听了进去。林老夫人一字不提那点宫缎的事儿,却又句句扣着那件事,话里话外,郦氏小心眼儿。
【我不要面子啊?小畜牲骂到我脸上,我还要给她脸吗?】郦氏确实不明白谢丞相夫妇的一片苦心。
林老夫人见她面上不忿之色越来越重,口气越发不耐烦了:“你长这么大,究竟活明白了没有?”
郦氏面皮涨紫,抬起头来正看到程素素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见她看过来还调成一脸焦急的神色,示意抬起右手食指弯了一弯,示意她认错。不能忍,再不能忍了!郦氏头昏脑胀,骂道:“你少装好人,神也是你,鬼也是你!不是你拿三文不值两文的东西给我那个眼皮子浅的孩子,我们哪里就会闹了?你贴娘家别拿我们施障眼法!”
林老夫人生气了,谢丞相发怒了!真的怒了!看来,你要真是够阴险、能成事,也行!偏偏阴险不够,还不能忍,这就只能痛打一顿,打到老实,要是打了还不老实就一直打死了省心!
程素素敢拿谢麟的狗头担保,她现在是真没想着怎么怼二房。不过既然诚心诚意讨打,她也就不介意……从善如流。
郦氏这话说得难听又难辩解,最好是有人帮程素素骂回去,可惜方氏、米氏都不在。放在才嫁过来那会儿,程素素少不得要装个委屈,将自己洗成个白莲花的模样。现在就不成了,她得有点担当,还得符合谢丞相与林老夫人的期许。
程素素一脸苦笑:“二婶,别说气话。我娘家打我大嫂进了门儿,哪怕长安米贵,也不缺我这三文不值两文的东西。”
【噗——】胡妈妈一直摒息装雕塑,听了程素素的话,也忍不住拧过身去死死捂住嘴。
【太不要脸了!你们程家吃媳妇的软饭就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啊?!!!】这是郦氏和谢源的心声。
【就是不要脸,太要脸了怎么怼你?太要脸了怎么混得下去?真以为老爷子想要个活牌坊呐?】程素素心里冷笑。
谢丞相正生气,闻得此言,也笑了起来,从微笑,到身上直颤,直到大笑出声。这一场训斥,就在谢丞相一场大笑中结束了,谢丞相发话让二儿子、二儿媳回去“闭门思过”,再让谢鹤去岳父龚家陪个罪。
事情仿佛就这么揭过去了。
又过了两日,程素素叫人打的些首饰也送了来。她这是为李墨、道一准备结婚用品的时候一块儿打造的,府里人人有份,珠钗、簪环、钏镯等等,每人到手的不多,她却说:“阿翁病时,官人与我在邬州,没赶得及回来,大家为我们担了许多事,心里感激。往后不定还有什么事儿,这是先谢了。”
最后,又将原拟给二房的几件装了匣子,拿到林老夫人面前,请以她的名义转交。林老夫人道:“别叫他们又说你藏奸了,依我说,你就省着些罢。要不就给那可人疼的去。”
程素素低声道:“那样人人都有,偏二房没有,大嫂她们不就越发与这府里不一样了么?”
林老夫人叹道:“你是个实诚的好孩子,家里的事要你小小年纪担待这么多,也是我们这些老东西没用。老二家那个真是年纪活在狗身上了,总是不明不白的。还有啊,你以后不要说什么你娘家大嫂那个的话,嗯?传出去不好听。”
程素素道:“您说我实诚,我不过是说实诚话。娘家那里,外事有父兄,内事多半取决于大嫂。她为家里做得多,那受尊重,人都敬她、有事问她,是应该的。反过来也一样,想受敬重,原也该多背负些多忍让些。”
说着,将那只匣子举过头顶弯腰递给林老夫人。
林老夫人心道,真是比老二一家子都明白。谢源夫妇俩走后,谢丞相也没放松对他们的看管,得知谢源回去竟也说了程素素的不是:“两房什么时候好过?黄鼠狼给鸡拜年,就是不安好心,搅得我家内不安。”
林老夫人感慨着接过了匣子:“好吧,这事我替你办了。”
自此,程素素凡对有所龚氏照看,都瞒着郦氏夫妻两个。渐渐到二房其余人身上,全府都看在眼里,就只不叫郦氏与谢源知道。林老夫人已下定决心,亲自看望了龚氏等人,说了不少悄悄话。郦氏还以为是那日程素素表现粗鄙,令林老夫人不喜,心里又生出希望来。
又过些时日,经过几轮“我要辞职”、“我舍不得你走”的推让,谢丞相乞骸骨终于被允许了。看得出来,皇帝对谢丞相是满意的,让他着原俸休致,而不是按丞相的俸禄减等发退休金。
谢府渐渐安静了下来,往日埋怨“这些来求事儿的人进进出出的堵着门好烦,什么时候能让人清静”的,如今开始后悔,宁愿继续烦着。谢丞相倒看得开,对家里看管得反而松了,让儿子们都销了假,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了,有应酬,他也不拘着。只是自他辞相,儿子们场面上的应酬都少了些——只好回家喝点闷酒,或与几个知交小酌。
谢丞相自己,每当天气好的时候,命人以小车推自己在府里慢慢转悠,一会儿看看池塘锦鲤,一会儿仰望乔木落叶。
十分悠闲。
林老夫人却比往日忙碌了些,她出门也变得少了,唤孙辈们说话的时候变多了。与龚氏说话还不觉得,二房未出嫁的女孩儿却让林老夫人担心了起来,每每与她们说个道理,当时很好,一丢手,她们又被郦氏给说回去了。才略显僵硬地说:“二嫂也不算恶人,一家人闹得难看外人看笑话。”下一回就又表现出“这样我娘不就是被孤立了么?”的不满。
将林老夫人耐心磨得越来越薄。索性将谢源夫妇召了来,与他们挑明了:“你们白活一把年纪了,还看不明白吗?我与你爹去后,这个家要阿麟夫妇两个支撑,你们现在就开始唱反调,是怕这家不散吗?就不能老实一点?认清自己有几两重?”
谢源与郦氏总将谢麟看作对手,是以自己总还有一搏之力,哪怕郦氏先前想的“软饭硬吃”,也是将自己放得高高的。不料老夫人一句话将二人打到地上,谢源先受不住了:“什么?阿娘,长辈还在,轮得到晚辈当家作主吗?这还有规矩吗?”郦氏更是痛哭了起来:“这是要我们全家十几口的命啊!”她比谁都明白长房、二房势同水火。
林老夫人眼前一黑,问次子:“那要你当家,你要做什么?”
谢源眼睛一亮,半张了口,像条金鱼:“啊?哦!照旧过日子么,那个,整顿规矩,各守本份。”郦氏见林老夫人没有说话,小心地补了一句:“我……我爹总还是掌吏部,或许可进政事堂,郦氏枝叶也不虚弱,未尝不能提携上进。”
林老夫人深吸一口气:“去吧,我再想想。”
谢源目光闪烁自觉看到了希望,按礼法,他是嫡子、是叔叔,怎么就没有一争之力了呢?深深一礼,与妻子相扶而去。
林老夫人的头疼得厉害。
如此到了九月末,道一成婚的日子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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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玄与赵氏看道一与亲儿子实无二致,程犀外放之后,家中事都与他商议,连程珪都要靠后。道一成亲,赵氏其实是不大乐意的——总觉得李墨不大配得上道一,至少也要个父母双全的体面人家。她甚至想将某个侄女嫁给道一。
然而道一喜欢,赵氏拗不过,还是为他安排了自己娘家赵家作李墨出嫁之地,又给李墨凑家俱嫁妆。总不能关爱道一的遗憾,这一次补齐了,道一从衣裳到铺盖家具全置办了一套崭新的。
程素素向林老夫人请示,提前两天回娘家帮忙。林老夫人慈祥地抚着她的头:“去吧去吧,不容易啊,别累着了。从回京之后,就见过父母一面儿,不想吗?”又命额外添了礼物,叫她带回去,回娘家多住几天。程素素还说这超出了府里的份例,林老夫人只说不碍事。程素素道:“我想跟他们商议,转天在观里做个布施。”
三房、四房也凑趣,林老夫人心下叹息:“那就都去吃个酒,都去!当天吃得晚了,就在宿在外面也不妨事。帮着做布施也是积德。”
方氏、米氏心里都活动了,去吃杯喜酒就走,这是她们原本的打算。有林老夫人这一句话,或许还可以往娘家看看,又或者干点别的什么,听说玄都观夜景也不错——都答应了到时候要去。
程素素与她们约好了,谢过了老夫人,带着贺礼回娘家,帮着操持婚事。赵氏很想在自己家给道一办喜事,然而道一掌玄都观,程玄又坚持在观里办。最终地方定在了玄都观,那里还宽敞。
赵氏办这样规矩的一个婚礼并不吃力,便不叫女儿插手,自己一边核对一边说:“你太婆婆对你好,你可不要轻狂了,哎,跟女婿早些生个儿子,才是大事。”、“你二哥的婚事,我也愁着了。”、“哎哟,这样的喜事,你大哥不能回来,不晓得多不高兴呢。”、“你师兄这个娘子啊,啧,罢了,大户人家的娇闺女不会疼人,你师兄从小受苦,是得有个人好好侍奉他。”
程素素左耳朵听、右耳朵冒,翻出首饰来,给添到李墨的嫁妆里。赵氏道:“你倒会疼人,哎,这是什么?”
“给师兄的,看看,不比你打的那个冠儿好么?”她也给道一准备了全套的行头。母女俩争执一番,最终用了程素素的,赵氏的那套,留给道一换身。
道一毫不领情!
对赵氏还客气些:“师娘太疼我啦。”对程素素就开始数落了:“你自己日子还要不要过啦?”他将脸一板,话不用多,全家都缩头。道一心里感动,也是哭笑不得,这一家子人,真是让人放不下。
清清嗓子,道一问:“什么时候回去?”
程素素道:“当晚就回去,我怕有事。”
“我问的是邬州。”
“啊……等谢先生的回信,再定。”
道一冷冷地道:“这回给我老老实实走!”
“哦。”
成婚当日,三房、四房全家都到了玄都观,米氏还笑道:“往年到玄都观来,也有热闹的时候,却不如现在有滋味。”来喝喜酒的多半是程家的邻居,又或者是与玄都观相熟的人。大家对谢府充满了好奇,众人绝口不提什么冒官的案子、休致的丞相、外放的状元,只说道一成亲。说不两回,识趣的就将话题转回道一身上去了。
喜酒散后,三房、四房因要参与明日布施,都留了下来。房舍是提前准备好的,被褥等也都是新的,八娘姐妹几个头回在观里留宿,颇觉新鲜,叽喳个不住。还说:“京中少有这么宽敞的地方,住在这里可不羡慕相府啦。以后有机会,要烦一烦二嫂,带我们来歇几回。”
二嫂正催促着回家。
上车之后,小青才问:“娘子,老夫人不是许你多住几天的吗?也不与三夫人、四夫人说一声?”
程素素冷笑道:“就怕我不在家的时候,家里出事。”
“还能进贼?!”小青第一个就想到二房要使坏。
程素素道:“是要除贼呀。我可不能欠这个人情。”
“?”
程素素压低了声音:“要让我猜对了,事儿就不好办啦。咱们悄悄的回去,谁都不要惊动,回到房里,也不要喧哗。”
“好。”
悄悄地回到谢府,门上吃了一惊:“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说要在娘家多住几天的吗?
小青故意曲解,笑道:“天都黑了,好险没被宵禁拦下,还早?”
程素素道:“问他府里人都回来了没有。”
小青如实问了,得知谢源今日亦外出吃酒,刚刚回来。
一行人悄悄进府,程素素见除了二门守卫,一路连点灯火也没有,心里越发没底,更加下令不许出声。悄悄回到长房,让福伯不要声张,只命点一枝蜡烛,匆匆洗了脸,守好门,等她回来。自己带着小青,提着一柄没有点亮的灯笼,就着星光,慢慢在府里走着。
小青心噗噗直跳:“娘子,这是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将阿翁这几天常看的地方都走一圈吧。”
“啊?”
其时月末,只有点点星光,两人互相搀着,慢慢行走。程素素带着小青,先往上房走去,一路上居然未遇阻碍,门首该挂灯笼的地方也是暗的。程素素心跳不已,顺着记忆中的方向,终于在靠后花园的池塘边找到了她要找的人。
池塘波光粼粼泛映着点点星光,中心一座太湖石堆的假山,在京城寸土寸金的地方有这样大的池塘花园十分不易。此时,石头垒的岸边,一辆小车停在那里,小车上模糊坐着一个人,车边,一个略矮些的人仿佛以帕掩口,二人之外,又有两个高壮之人。四人脚边,依稀又躺着一人——隐隐有鼾声传来。
程素素放心了,她赶上了。
只听小车上的人说话,正是谢丞相:“还犹豫什么?卸他一只鞋,岸边青苔上滑道印子,人扔进去。”
立着的矮些的正是林老夫人,哽咽地道:“真是孽障,还不如当初就不生他。动手吧。”
小青看傻了,程素素跳了出来:“使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