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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进与张氏并不认识此女身份,可是看也看的出,她不会是普通的王府婢女,或是清楼女子之类。女子从箱子里出来,看看范进又看看张氏,忽然跪在范进面前,拉住他的袖子道:“把儿子还给我,不能……不能让他做阉奴,你想对我怎么样都可以,放过我儿子。”
“有话起来说,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在箱子里?”
女子并未起身,跪地说道:“犯妇简门单氏,我的相公就是简瘦梅。他现在应该也在你们手里吧?自从他结交曾大哥,想要为天下求一个公道回来开始,我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我可以死,相公也可以死,但是他的孩子是无辜的。那孩子还小,什么都不懂,他是简家唯一的后代,不能……不能做阉奴!”
她的情绪有些激动,说到这里,眼泪又流了出来。“你们想要做什么,就只管做吧,我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只要公子救回我儿子,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什么都可以!”
简瘦梅妻子出身大户人家,却羡慕游侠,喜好击剑。于长沙城内,既是知名美女,亦是出名的侠女。一身技击之术颇为了得,曾在郊外演习箭术,可以箭落飞鸟,算是湖广本地极有名的巾帼丈夫。
觊觎其美貌或是才情的人是很有一些的,但是简瘦梅自身就是大地主,又是知名才子,有这两重身份,真敢对她动手的人倒是不多。可是这回简瘦梅牵扯到谋反大案里,她的处境不问可知。饶是其身手高明,最后还是落到了吉王府手里。看样子在王府里她已经受了罪,一身功夫应该是用不出来,否则怕是没这么好的态度交流问题。
范进看向张氏,“这礼物看来还是该张小姐收下才是。”
“范兄何出此言。这是吉藩送你的,你就笑纳便是了。简瘦梅谋大逆,其妻理当发卖,就当是吉王买下来做个奴婢,再转送给范兄,也无不可。至于她怎么处置,一切全凭范兄做主,小妹不多说一句。如果嫌不方便,你可以带她回房去,慢慢说。”
“免了吧。”范进摆摆手,又对那妇人道:“你先告诉我,你儿子在哪?”
“在王府……王府手里。他们说,如果我不好好……服侍你,就要拿我儿子……去喂……王爷养的狗。他还只有那么小……求求你,救他一命。”
“那你知道我是谁么?”
女子摇摇头,“我不在意你是谁,随便你是谁都好,总之吉王府明天会派人来问,我儿性命全在公子一念之间。求求公子了……你积德行善,发发慈悲!救他一命,也不要让他做阉奴,他没罪的。”
说话间,女子猛地在舱板上用力磕起头来,用的力气很大,将船板磕的砰砰做响。只三五下,额头上就见了血。
范进看看张氏,后者也在看范进,似乎在等他拿主意。范进后退一步,对那女子道:“你先不用磕了,磕的迷糊了,也伺候不了我什么。我可以救你儿子,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女子停止了动作,抬头看向范进,鲜血顺着额头留下来,原本美丽的容貌,此时就显得有些可怖。空洞的眼神里,忽然燃起了火苗,顾不上擦血,不住点头道:“可以……我可以答应公子,什么都可以答应。”
“好吧,我先跟你说明白几件事,第一,我叫范进,这次你相公被捉,你们的那些党羽完蛋,很大程度上,都因为是我设计的。所以你想报仇的话,现在是个机会。听说你很能打,要不要过来打一架,试试能不能杀掉我?”
女子并没有行动,只略微呆了呆,但随即道:“你就是范……公子?好吧,不管你是谁,我只要我儿子没事,其他都不在乎。我不知道我们和你有什么冤仇,但是如今事已如此,我任你摆布,你放过我儿子就好。”
“这就是我说的第二件事。我身边这位,是当朝首辅江陵相公千金。她说一句话,比我说一百句都好用。我会求她派人给吉王送个信,先不要动你儿子,如果我们接下来合作的好,我可以考虑留他一条生路。但也仅此而已,至于你相公乃至于你,都不要想有什么好下场,这是你们应得的。所以你要先记清楚,我是你的仇人,张小姐和江陵相公是你的恩人。”
女子木然地点点头,不知道范进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只听范进又道:“现在就是我们说的第三件事了,你现在能写字么?”
“能……我被吉王府的人下了药,手脚没有力气,不会伤害任何人的。公子不用担心,犯妇不敢冒犯,只求我儿子没事,其他都听从公子吩咐。”
“那就容易了,你按着我的要求写一份口供,就写清楚你们夫妻是怎么从好好的士绅变成了反贼,与曾光交往的经历,以及你们还与谁交往过。用这份文书换你儿子没事,如果你肯合作的话,我就会帮你,如果你不合作的话,我就把你交给衙门,一切让衙门处理。”
“就……就这样?”女子愣了愣,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美貌长沙闻名,被擒之后虽然限于吉王严令,没人敢侵犯她,但是手上便宜依旧讨了不少,那世子更是将她好生折辱了一番,如果不是碍于范进,此时多半已经被世子占有。由于儿子在对方手上,加上被下了药,往日英姿飒爽的侠女,只能任人摆布,心里早就认了命。
她自知牵扯到何等大案中,落到王府要被辱,落到衙门也难免官卖为伎或是奴婢,早已不存幸理。只等着救下儿子,就自我了断,于自身荣辱便已看的淡了。在王府时就听到要她去服侍某位公子,如果服侍的好,就留他儿子一命做王府阉奴,如果那位公子不满意,就直接丢她儿子去喂狗的要挟,心里已经作好准备。
虽然身在士绅阶层,可是官府的嘴脸她见的多了,以至于一些大员对她的觊觎,她也并非不知。自度这个公子非亲即贵,多半也是吉王世子一流人物,落到对方手里难免受害,也已经有了这方面准备。尤其是得知对方就是范进之后,脑海里更是把这个大仇人和魔王之流联系到一起,认定其坏到极处,不会放过嘴边肥肉。
不想范进高举轻放,就这么轻描淡写的放自己过关,让她很有些诧异。范进却道:“不这样还会怎样?不过你最好别耍花招,我在罗山办军务杀罗山蛮时,十几万人命都废了,男女老少都有。如果口供不尽不实,我照样可以要你孩子的命!张小姐请安排个人给她擦擦血吧,这个模样太吓人了。”
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张氏从后跟了上来,微笑道:“人我已经派了,想来吉藩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范兄现在想的莫非是把孩子拿捏在手里,然后好让她依了你?”
“孩子在吉藩手里,她一样要听我摆布,可我不打算这么做。我不打算怜悯她,但也没打算折辱她。求仁得仁,给她一个干净的死法,也算对得住她。”
“范兄就没想过把她收下?她模样可实在称的上美人了。还是说,你怕她暗算你?其实以范兄相貌才情,都不在简瘦梅之下,再加上有人质在手,用不了几年,说不定她就真顺了你也不一定。”
范进笑了笑,他有那“花”上的功力,再加上人质在手,如果想要女子身心俱陷,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想想也知道,那时这张小姐自然就指望不上,为了芝麻丢西瓜的事,他可犯不上干。不过他嘴上却换了套说辞。
“或许可以吧?但煮鹤焚琴的事,总归不够君子。再说我对于官卖这种处置方法,本就不怎么支持,她丈夫犯了王法,本就不关她事。即使要株连,也应把她当个人看待,而不是当物件处置。一个女人应该有权选自己喜欢的男人侍奉,即便不能求之即得,也应有拒绝的权力。我不是她想要的,勉强也没有好处,我这个人不算什么好人,杀人害命的事做的多了,办军务时一个主意,就能害死上万人。但是强迫女子服侍这种事,还是不想做。”
“范兄不碰她,她也可能会被卖为官伎,结果差不多么。还是范兄觉得,她该尽节?”
“不,我只是反对别人替她做决定。尽节也好,还是做官伎,亦或是做其他什么,应该由她自己选,而不是强迫。挟持人质下做出的抉择,想想也知道,并非其本意了。”
张氏看着范进,“范兄认为,女人有权决定自己的生活?有权自己选男人?”
“至少她们应该有权说不!只要她们不想要的男人,应该有权拒绝。对一般人来说,没有这么多的选择,也没有这种机会,这是大势,我没办法。不过我即使不能给她们创造这个机会,也不能逼迫她们非接受我不可。”
“范兄认为,男人女人真可以平等相处?比如做朋友,做手足,不分高下,男人不一定非要强过女人,女人也可以比男人强么?”
“自然如此,这又有什么不可的?”
黑夜里,船头的灯笼在风中摇晃,少女脸色看不清楚,只见她沉默良久,才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可惜范兄不是我们湖广人士。”
“小姐何出此言?”
“没……没什么,我是说,如果范兄是湖广人士,或许这女子……当初会先认识范兄,也就不会嫁给简瘦梅。那样的话,她今天就不是这个下场了。”
去吉王府要孩子的人,是在一个时辰后回来的,那孩子也被灌了药,虽然性命无碍,但是人在昏睡中,一时叫不醒。由于担心有变,单氏的腿被捆住,只留着双手书写,见了儿子她几乎带着椅子要扑过去抢,结局自然是被两个家将轻松按住。
张氏冷着脸看着她,“你再乱动,我现在就把你儿子扔到江里。别不知道好歹!你应该知道,如果不是遇到范公子,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孩子我们会好好待他,不会让他受伤害,但如果你不老实的话……”
“我……我老实,我听话。你们别碰他,还有别给他灌药,他还小……”单氏往日是个极英气的女子,可是现在命脉落在别人手里,却再也硬不起来,乖乖地写着伏辩口供,只求着能远远看自己孩子几眼。
她的字写的很大气,虽然是女子,但是笔体很有几分男子的刚健,侠女称号所来不虚。范进拿着口供看了几页,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天窝耿家……简瘦梅是在那里听人讲学时,认识了曾光。曾光虽然是个武夫,但也喜好读书,两人就这么成了朋友,再后来越来往越密切,就成了同党。放着好好的书生不做,就去当反贼了。不但他自己当反贼,还给曾光介绍人脉,向湘西偷运物资,铁器军械,这些都是严格控制不许流入湘西的禁物……啧啧,看看这名字,怕是多半都在酒席上,和二公子他们喝酒吧?有这东西在手里,就等于抓住了牛鼻子上的铁环,要它们去哪就去哪。等到湖广行新法时,这里的士绅谁敢阻挠,就拿这个去抄他们的家!”
张氏笑道:“范兄就没想过,拿这东西去向士绅们换好处?我敢说,你要是把这妇人杀了,再把口供烧掉,那些士绅会赔十个八个清白的大姑娘给范兄做侍婢。”
“算了吧,我怕她们趁我睡着的时候把我也杀了。这东西不是用来翻脸的,只是用来谈合作的。一条鞭法虽然好,但是也要人去实施,官员坐在衙门里,真正干活的还是要和士绅打交道,只要他们肯合作呢,新法就好实行。比起十个八个大姑娘来,还是新法更重要。”
少女笑了笑,“范兄你留下那张铁臂,也是如此想吧?”
“是啊,当时准备用张铁臂当条恶犬用,没想到老天把这妇人派来了。当然光靠口供杀伤力不足,不过有这个,就好办许多,可以跟士绅们去谈,谁冥顽不灵的,就拿它当凭据,也一样可以捉人。”
“那湘西的土司范兄何以不问?”
范进也一笑道:“这个问题答案,小姐想必心里有数,现在不是时候。问出来,反倒没了退路,不如大家都装糊涂,且观后效。”
“是啊,先给他们几天好日子,等将来……慢慢收拾他们。”少女一合折扇,神色很是有些得意,对范进道:“范兄,这妇人你打算好怎么处置了么?是就这么杀了?”
范进想了想,“不急,我想她还有点用,等到最后的一点用处榨干,选哪条路,就让她自己决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