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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轿抬起,轿夫们得了双倍的赏金,走的就格外快些。范进紧随在轿旁,范志高与关清,则在前面开路。范志高有意加快了脚步,又小声对关清道:“走快些,让他们看不到我们,才好说话。”
“我们走快有什么用,有轿夫在,能说什么?”
“关大哥,你这就不懂了,没听说过眉目传情?”
“你看看这什么见鬼天气啊?这种天气把头探出来眉目传情,你不怕冻死?”
“没情调,难怪你讨不到老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抬杠,而后方,范进与两乘小轿里的女人,实际确实没什么话可说。毕竟这四个人是从城里雇的,不是自己人,说话肯定要走漏风声,这个风险没人愿意承担。
由于雪暂时停了,回去的时候比去时就快的多,直到进了城门,范进才问道:“世妹,我们要不要去珠市楼?你不是说要去见见三声慢……”
轿子里沉默了好一阵,少女的声音才传出来。她的声线本来优美异常,可此时听起来,却有些沙哑。“不必了……那是他们的事,外人还是不要干预为好。还是先回府,有一些急事要办。”
范进已经做好准备,回到府里,肯定要面对张嗣修的责难,如果对方脾气暴烈些,说话可能就会非常难听。这事本来责任就在自己,加上还要有所图谋,被骂了也不能还嘴。
好在他本来就是豁达之人,更不是要强性格,真被骂了也不会翻脸,只有了准备就没什么惧怕。可等到回府之后,却发现张嗣修已经开始骂人,骂的并非自己而是三弟张懋修。
在张家几个兄弟里,张氏的年龄小于嗣修大于懋修,其在长辈面前固然受宠,在同辈间也是大家的小公主。哥哥疼爱,兄弟惧怕,很少有被骂的时候。几个男丁里,则是严守兄友弟恭之训,平素兄长固然爱护手足,可真若是翻脸开骂,做兄弟的也只有承受一途,不敢有半句还嘴。
“三声慢!你真是长出息了!找女人没关系,为什么要找到这个贱人头上?谁不知道她在这江宁城里,是有名的裙带松?只要银子给的够了,不管身份年龄,都能做她入幕之宾。在一等行首里,她是顶不值钱的一个,如果不是因为相貌确实出挑,怕是都入不了一流花榜。你年纪轻,贪她美貌与她有点什么,也不足怪。可是你现在……现在想把她赎出来做外室,你莫非是疯了?你现在都没成亲,哪能有外室?如果不是绸缎庄的李掌柜跟我说起,我还不知道你想向绸缎庄支银子赎人的事,平素见你稳重老实,本以为你是最让人放心的一个,没想到就是你惹出来的祸事最大!”
正在训人的当口见妹妹与范进回来,张嗣修愣了愣,“你们……什么时候出去的?”
“出去一阵子了……算了不说这个,一会我会跟你细说,懋修这是怎么回事?”
“你问他自己!”张嗣修恨恨地一指张懋修,“越来越出息了,居然想把咱家存在李掌柜绸缎庄里的银子取出来,给一个女人买房子做外室。李掌柜只当哪里侍奉不周到得罪了咱家,因此不在那存钱。今天特意备了礼物来赔罪,若非如此,我还不知道有这当事。你说说看,三弟这是不是疯了?”
发了一阵脾气,张嗣修才发觉妹妹的神色不对劲。原本在秦淮会之后,人就有些懒洋洋地,做事提不起精神,人也比较缺乏活力。当时只当是人在病里,自然如此,并没当回事。可是现在她身体已经恢复大半,气色反倒是比那时更难看,整个人就像是失去了灵魂支撑的骨架,让张嗣修心内莫名一阵惊慌。
“小妹,你怎么了?赶快请个郎中来看看,我看你这气色……”
“我没事……”张氏拦住了兄长的话头,又看看张懋修。“三弟,二哥的话是真的?”
范进拱手道:“我且告辞,不打扰几位谈家事。”
“不……范兄留下吧,一会也有事要你帮忙,别来回走动了。”张氏叫住范进,又看向自己的兄弟。“我现在精力不济,没有太多时间耽搁,所以你也不要跟我这里磨蹭。你和那个女人的事,我不想多问,只问你一句,你觉得她对你是真心的?”
张懋修点点头,偷眼看了看二哥,又看看姐姐,壮着胆子道:“我……我想要她……”
“胡闹!她是什么东西,也配进咱们家门么?人尽可夫的下贱女子,前些时和徐维志打的火热……”
张氏制止了兄长的怒火,又对张懋修道:“你很快就要进京了,这一科虽然不下场,但是也要增加历练,多认识一些人,为你将来下场出仕做准备。姐不想让你在这件事上太分心,所以快刀乱麻,把它解决了就好。你找个时间,让那个女人来一趟,让我和她谈谈。”
这下却是张家两兄弟同时摇头道:“这怎么使得?”张嗣修道:“那等贱人与你谈?她也配?”张懋修却看着二哥,又看姐姐,“你……你不是又要用那招吧?”
张氏苦笑一声,“你想到哪里去了。姐看看她,只是想和她说说话,没有其他的意思。你年纪小,涉世未深,容易为人欺骗。其实折几两银子,上一个当,也不算什么大事。但若是为一个不相干的人伤了……心,就划不来了。”
少女长出了口气,仿佛要把很多情绪,顺着这口气呼出体外。“如果她值得你喜欢的话,这桩事包在我身上,父亲那里我会帮你说话。做外室不是个办法,那等女人终究名声不好,再当了外室,说不定会给你带来很多议论,要做就做侧室。”
“侧室?三弟疯,你怎么也陪他疯啊?那女人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进咱家的门?当初我在家乡时……你怎么说我来着忘了?还有,你什么时候出去的,出去了多久去了哪里,怎么感觉你整个人都不对劲啊。”
少女道:“我精神不好,你别惹我。这女人什么身份我知道,但是那又怎么样呢?这等人比普通女子更知道利害,只要咱们家声不坠,她就不敢放肆。反倒是养在外面,才容易出问题。我到时候看看她的为人,如果过门之后会家宅不宁的话,我不会让她进来的。如果人还可以,为什么硬要拆散一段姻缘?你们男人心里有天下,有家国,有黎民苍生,于是女人就连一点地方都占不得?一个是这样,个个都是这样,女人又招了谁惹了谁?”
她说着话,情绪有些激动,张嗣修只好摆着手,“你先缓一口,春香,给小姐倒茶。真是的,谁惹了你啊,拿我们撒火。三弟的事,我们从长计议,反正过两天就要出发了,等三弟回来,三声慢说不定都嫁人了。”
张懋修道:“我就是担心这个……”
“是啊,当然要担心了。男人以为女人会等他一辈子,这种想法傻到了家。女人又不欠你什么,也没得到什么承诺,凭什么要在原地等你们一辈子。等着你们做大事,上报君王下安苍生,功成名就之后,才想起这个女人,百姓还要说一声长情……简直可笑。动身之前,这件事必须有个了断,不能耽搁。还有,让人把徐维志请来,我有话同他说。”
张懋修脸色一白,“姐……银珠说……这事不大好跟徐兄当面说。最好就是偷偷带她上船,大家一起去京里。”
“我不是为这事。父亲那里还没点头,你现在带她上京不妥当。”少女的头有些疼,以手扶着额,轻轻敲打着,
“我找徐维志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说,让他掌灯之前必须过来,不能耽搁。范兄你也留一下,大家一起谈。对了,可以跟沐夫人说一下,这事与六小姐有关,请伯母不管有多少气,也等事情说完之后再来找我理论。在那之前,为了六妹,也请她千万息怒。”
张家还住在徐家别院里,下人去请亦不为难,还不等点灯,徐维志就已经从外面一瘸一拐的走进来,模样既狼狈又有些好笑。为着徐六小姐出天花的事,他着实挨了几顿狠打,人又被禁足。
如果不是张氏说明是为了六小姐,他想出来,也没现在这么容易。与他同来的,还有徐家的一位大总管徐安,虽然名义上是徐维志拿主意,但真正要来判断情况的则是这位徐总管。
椅子上铺了极厚的垫子,坐下时依旧疼的龇牙咧嘴,张懋修有点不敢看对方,将头转向一边,张嗣修则不知妹子做何想法,只好看着她与徐维志说话。
“徐世兄,小妹今天出了趟城,到花庄里走了一遭。”
徐维志与张嗣修、张懋修的神色同时一变,张氏弟兄几乎同时看向少女,随即又看向范进。如果不是顾虑徐维志在场,只怕已经发作起来。徐维志本人在听到少女的说辞后,神色也是一变,“什么?世妹去了那地方?这……这怎么使得。那里也是你能去的?”
“没什么,我与六妹情同姐妹,只是去一趟花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衣服已经换过,你们不用忙着捂鼻子,不会传染给你们。反正去也去过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请徐世兄来,是要商议一件要紧的事。我们把事情说完,再说其他。小妹和范兄,在花庄那里,发现了一些事……”
她语气平和地介绍着花庄内的情形,张氏弟兄实际是没什么心思听的,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少女身上,张嗣修吩咐几句,就有小厮退出去,预备着什么。其看向范进的眼神也很有几分不善,由于早有准备,对这种态度,实际也就见怪不怪了。
徐维志听了一阵,面色一变,用手猛地一拍桌子,不想牵动伤口,随即就是几声痛叫。
“这帮忘八糕子,简直无法无天了!我看江宁县的官,是当到头了。等回头我就带上人,先去砸了衙门再说!”
“徐世兄,现在要紧的不是砸衙门,而是怎么处理接下来的事。那些胥吏虽然被拿下,但是只治标不治本,时间长了,事情还是会发生。那里地处偏僻,官府监督不及,一群衙役没人约束,周围又有那么多女子,早晚还是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我们得想个法子,先把这事办了再说。再者,那里的环境太恶劣,六妹的心情本来就不好,再待在那种环境里,病只会越来越严重,为了她的身体着想,也要给她换个地方。”
“我早就想让六妹换地方,其实我娘也不想让妹妹受罪的。可是衙门里的那些老倌儿实在可恨,就是不许人出庄子,搞的我们也没有办法。后来刘兄倒是说过,过了眼下这一阵悄悄把人换个去处,如果世妹有好办法,可以让老六提前换地方,小兄求之不得。”
“只换她一人确实难,要换,就要整个换。这是一笔很大的开支,不知道魏国公府愿意不愿意出这笔钱了。”
徐维志道:“银子的事好说,就是不知道,要怎么办?”
“从国公府的田庄里,选一处离城池最近,也最方便照应的,设为花庄。再由国公府出钱,雇佣出过花的人担任监察,与衙门共同负责花庄的维持。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即使瘟疫过去,那里怕也只能荒废,不能再耕种。国公府是否愿意出这笔钱,小妹就不好勉强了,请世兄定夺。”
徐维志道:“钱和田的事都好办,可是移花庄这是要衙门点头的事,等到一圈公事走下来,只怕什么都耽误了。”
张氏道:“这件事,自有小妹与范兄去办。二哥,三弟,你们也不用看着范公子发恼,这件事是我拿的主意,有什么话就朝我说。如果谁多说范公子一句,别怪我翻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