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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玄却不理会,冷冷宣旨:“皇帝诏曰:燕王朱棣,恃宠而骄,狂悖无礼,纵容属下殴辱钦差、藐视朕躬,虽无谋逆之举,但具不臣之心,视边军为走狗,化北平为私第,蓄养死士、收买人心、公器私用、鱼肉百姓。徒为藩王之首,不知戒惧,疏于自省,天下强藩望风效仿,祸乱地方,胁迫朝廷,朕反复思量,唯有挥泪削之。自今日起,北平军政,一概委以张昺,限一月之内,燕王入京述职,功过得失,朕亲身论之。”
乐之扬听得心惊,朱允炆决心已定,要给燕王致命一击。燕王若在北平,树大根深,未必能够扳倒,一旦南下进京,好比鱼儿离水,唯有任人宰割。可眼下朝廷步步进逼,削了朱棣的兵权,掌控城中军政,燕王除了进京领罪,似也别无出路。
冷玄念罢,使个眼色,两个锦衣卫越众而出,走向燕王。乐之扬只觉道衍微微一动,似要破墙而出,这时间,徐妃挺身站起,横在燕王前面,双臂一伸,大声叫道:“且慢!”
冷玄一皱眉头,阴沉沉说道:“王妃娘娘,你要抗旨?”
“王爷已经疯了。”徐妃眼眶一红,泪如走珠,她伸出衣袖,用力抹去泪水,“你们押他南下,若有三长两短,你们谁来担责?”
众人面面相顾,擒拿燕王入京,自是莫大的功劳。可如今,燕王半疯半傻,行止难料,万一有个长短,押解之人难逃干系。冷玄出京之时,朱允炆再三交代,必要活捉燕王,勿使自己担上杀叔的罪名,燕王一死,朱允炆势必严惩押解之人,那时由功转祸,岂非大大的不妙。
如此一来,冷玄以下,众官吏无不迟疑,徐妃说完以后,半晌无人出声。道衍长吐一口气,身子松弛下来,乐之扬瞥他一眼,但见他面庞松弛,流露悠然神气。
忽听冷玄咳嗽一声,说道:“王妃娘娘,燕王当真疯了?”
“你不是试过了么?”徐妃冷冷说道,“疯与不疯,你心里清楚。”
冷玄哼了一声,冷冷望着朱棣,燕王躺在地上,竟已入睡,口鼻之间发出沉浊鼾声。冷玄虽是行家,一时也看不出端倪,换了他人,大可使出“阴魔指”拷问,但朱棣贵为皇亲,滥下毒手,颇有不便。
冷玄拿捏不定,心中烦恼,冲张昺问道:“张大人,你怎么看?”
张昺犹豫一下,说道:“燕王一代英王,能征惯战,雄武矜持,以下官之见,以燕王的性情,万无如此糟践自己的道理。”
“大人有所不知。”冷玄淡淡说道,“古来英雄人物,大多能屈善忍。好比韩信,能忍胯下之辱;燕王也是英雄,真疯了也罢,若是装疯卖傻怎么办?”
一个武官模样的人上前一步,沉声说:“以下官所见,韩信忍辱之时尚未得志、也未领军;燕王曾为统帅,如此装疯卖傻,将来何以服众?”
“张信所言甚是。”另一个武官眨了眨眼,“谢某倒有一个法儿,人要脸,树要皮,不如请燕王移驾市集,他若真疯,自然胡作妄为,若是假疯,众目睽睽之下,看他如何装得下去。”
“谢贵!”徐妃怒火中烧,“你让燕王当众出丑,丢得可是皇家的面子……”
谢姓武官嘿嘿干笑,脸上不以为然。冷玄却笑道:“谢大人的法儿不太光彩,不过老奴奉旨前来,不能空手回去,单凭一面之词,陛下未必肯信。市集人多,万人作证,呵,不容陛下不信。”
“好啊!”徐妃惨笑,“先是游街示众,再后来就该押赴刑场了吧?”
“不敢!”冷玄阴声说道,“老奴实在为难,王妃若有善法,还望明示一二。”
徐妃沉默半晌,看了燕王一眼,凄然道:“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
冷玄点一点头,说道:“扶燕王前往市集。”两个锦衣卫纵身跳上,拎起燕王。
朱棣乍然惊醒,奋力挣扎,奈何锦衣卫孔武有力,四只手铁钳一般,挟着他一路向外走去。徐妃迟疑一下,快步跟在一旁,张昺伸手拦住,说道:“王妃娘娘,市集人多眼杂,您身为王府眷属,还是不要露面了吧?”
徐妃面红耳赤,啐了一口,说道:“你们都不怕燕王丢人,我还怕人看么?我跟燕王生而同衾、死则同穴,你要拦我,除非将我杀了。”
张昺面露犹豫,忽听冷玄咳嗽一声,说道:“算了,由她去吧!”张昺讪讪收手,徐妃昂首挺胸,傲然跟在朱棣身后,望着丈夫背影,心头一酸,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众人去远,乐之扬三人走出围墙。乐之扬说道:“乐子大了,出了王府,燕王生死去留、不由自主。”
朱微脸色发白,浑身发抖,道衍却一言不发,沉着脸出了花厅,直奔王府大门。
到了门前,忽见郑和挥舞长剑,身披铠甲,领着一群太监匆匆赶到。道衍眉头皱起,厉声道:“郑公公,干什么?”
郑和两眼发红,涩声道:“他们劫走了王爷王妃。”
“胡闹!”道衍劈手夺过长剑,“别忘了周铎怎么死的!”
“没忘!”郑和咬牙切齿,“拼着千刀万剐,我也要把王爷和王妃夺回来!”
“不是逞强的时候。”道衍沉声说道,“你是宦官之首,临大事须有静气。你召集府中仆役,把守要道,王爷一旦回府,立马封锁门户,杜绝官兵进入。”
郑和一愣,忙问:“大师,你能夺回王爷?”
“没那么容易。”道衍摇了摇头,“事情难料,随机应变。”
郑和想了想,一跺脚,转身招呼太监仆役。府中下人,均以军法**,一得号令,无不遵从。
乐之扬惊讶道:“道衍,你要来硬的?”
“不错!”道衍疾步出门,“冷玄放回王爷,一切好说,如果趁机抓人,贫僧只好用强。”
“然后呢?”朱微问道。
“然后?”道衍苦笑,“只有天知道!”
三人出府,上了屋顶,向市集飞奔。不久赶上冷玄一行,忽见老太监停下脚步,一扬手,叫声“退后”,一手挽住徐妃,不进反退。其他人莫名其妙,也跟着后退,丢下燕王一个,孤零零站在市集入口。
“这是干吗?”朱微忍不住问道。
乐之扬道:“让燕王进入市集,看他真疯假疯。”
朱微白了脸,说道:“万一出了事呢?”
“正合朝廷之意。”道衍沉着脸说道,“燕王一死,一了百了。”
“这是一个圈套?”朱微浑身发抖,“允炆疯了!”
“周王被囚,湘王举家自焚。”道衍回头看一眼朱微,意味深长地道,“陛下为了保住权位,还有什么事不能做?”
朱微轻轻摇头,伤感地望着朱棣。燕王环眼四顾,不胜茫然,摇摇晃晃地走进市集。
市集中一时静了下来,燕王华服肮脏,乱发拂面,腰间玉带歪斜不堪,样貌怪异难言,吸引众多目光。往日里,朱棣招摇过市,北平百姓见过他的并非少数,如今这副模样,纵然熟识之人,也不敢轻易相认。
朱棣心志沦丧,若嬉若笑,旁若无人,忽见水果摊儿,凑上去抓起一个桃子。摊主又惊又气,厉声呵斥:“臭疯癫,干什么?”话没说完,朱棣先咬了一口,随手丢下,双手左右开弓,又抓两个桃子,张口乱咬,汁水横流。
摊主跳上来抢夺,朱棣发起怒来,一伸手,摔了摊主一个跟斗,掉头就走,路过胡饼店旁,又抓一张胡饼。饼店老板跳出来大骂,朱棣不理不睬,又抢了一支冰糖葫芦,卖主上前理论,反被他抢过木棍,一棒打翻。
这一下激起众怒,众商家各操家什,蜂拥而上。朱棣挥舞棍棒,左右遮拦,全无章法,一不留神,竟被绊倒在地。
徐妃惊呼一声,纵身欲上,不意冷玄食指一动,徐妃腰间冰冷,浑身僵直,眼望着丈夫淹没在棍棒之下,终于明白了冷玄的毒计。
燕王身为藩王,反形未露,老太监不便动手,故而假手市集百姓。朱棣若是假疯,当此情形,装不下去,自然束手就擒,若是真疯,死在百姓手里,冷玄大可将这一市百姓抄家灭族、给燕王抵罪,如论如何,朱棣均难讨好,真疯假疯,都难逃毒手。
徐妃身不能动,心急如焚,不由得泪涌双目,眼前一片模糊。这时忽听一声娇叱,俏影从天而降,落在朱棣身前,双掌齐出,犹如分花拂柳,扫中商家,无不后退。
出头的正是朱微,她按捺不住,突然跃下,乐之扬也始料未及,急要跟上,却被道衍一把拽住。乐之扬正要发作,忽听道衍沉声说道:“冷玄!”
这话如冰水泼下,乐之扬登时醒悟。他粘了胡须,瞒得过别人,瞒不过冷玄。乐之扬本是钦犯,牵扯上朱棣,只会乱上添乱,非但于事无补,反而连累了朱微。
念头一起,乐之扬硬生生压住身形,凝目望去,朱微使出“拂云手”,推开市集百姓,已将朱棣拔救出来。朱棣不胜狼狈,满身泥污,头破血流,身子蜷成一团,两眼迷迷瞪瞪,仿佛受了惊的孩子,可悲可怜,无所适从。
朱微横身拦在朱棣身前,众百姓见是女子,愣了愣,多数不好动手,少数蛮横者仍是跃跃欲试。朱微双目冷锐,扫过众人,厉声叫道:“谁敢动手?他是燕王朱棣!”
此话一出,市集中鸦雀无声,动手的百姓惊慌失措,东张西望,眼尖的看见冷玄一行,纷纷惊叫起来,丢下家伙,掉头就跑。呼啦一下,市集中人跑了大半,剩下的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是好。
冷玄眼看狡计得逞,万不料朱微从天而降,搅乱大好局面,心中即惊且怒:“她跟乐之扬同命鸳鸯,她来了,那小子一定也在左近。”抬起头来,目光四处逡巡。
张昺不识朱微,设好的圈套被一女子破去,心中恼怒,厉声叫道:“哪儿来的贱人?把她拿下!”手下军士闻令,拔出刀剑,便要上前。
“慢着!”冷玄一挥拂尘,劲风凛冽,吹得众官兵须发乱飞,老太监皮笑肉不笑,阴声说道,“宝辉公主,别来无恙。”
张昺应声一愣,瞪着冷玄转不过念头,张了张嘴,想要询问,忽见冷玄微微摇头,目光如炬,一眨不眨地望着朱微。
“冷玄!”朱微扶起朱棣,胸口起伏不定,盯着冷玄,眉眼微微泛红,“你是父皇的心腹,兄弟姊妹都是你看着长大的,尊你敬你,从无怠慢。而今父皇归天,不过一年,你就胡作非为,离间骨肉,残害无辜。你、你将来到了地下,有何面目去见父皇?”
“公主言重了。”冷玄干笑两声,嘎嘎说道,“老奴只是好奇,你身中奇毒,如何解毒活命,又如何逃出禁城?”说到“逃出”二字,刻意加重语气,众官一听,无不面露疑虑。
朱微怔了怔,心念一动,锐声说道:“冷公公,不是你为我解毒,送我出宫的么?难不成你忘了?”
冷玄本意捏住朱微的痛脚,让她知难而退,不敢插手燕王之事,未料对方反戈一击,不由惊怒交迸,跺脚喝道:“胡说八道,诬蔑老奴……”
朱微大声说道:“诬蔑人的是你们,四哥为国守边,尽职尽责,你们百般诬蔑恐吓,封门堵路,无所不为,害他一代英王,变得疯疯癫癫。你们还嫌不够,设下圈套,一心取他性命。当朝的皇上,口口声声说什么忠孝仁义,所作所为却处处相反。违背先皇遗训,是为不忠;诬陷亲生叔父,是为不孝;谋害疯癫之人,是为不仁;嫁祸市集小民,是为不义;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还配做什么大明朝皇帝……”
她见燕王惨状,愤怒已久,此时忘乎所以,一口气说出心中所想,词锋所向,正是当朝皇帝朱允炆。众官吏又惊又怒,齐声大喝:“反了、反了,岂有此理……”
乐之扬捏了一把冷汗,朱微平日温婉冲和,此时此刻,词锋如此凌厉,惊讶之余,又觉担忧。但见冷玄脸色阴沉、眼神不定,怕他发难,默运玄功,只待冷玄出手,立刻一跃而下,带走朱微、燕王,一股脑儿杀出北平、逃亡大宁,至于事后成败,那也顾不得了。
朱微任由叫骂,全不理会,目光扫过众人,落在徐妃身上,叫道:“四嫂!”
徐妃愣了一下,冷玄只怕露陷,袖里挥出一指,解了徐妃穴道。徐妃狠狠瞪他一眼,奔跑上前,与朱微一左一右扶起燕王。朱微说道:“四嫂,我们回王府。”徐妃感激莫名,用力点头。
煮熟的鸭子飞了,谢贵气急败坏,叫道:“诋毁圣上,该当何罪?”说着一手按刀,向冷玄使个眼色。
冷玄一生唯朱元璋之命是从,如鹰如犬,奸猾狠辣有之,决断之才全无,一见朱微出头,不觉陷入两难。小公主温婉平和,冷玄再也明白不过,而今强行出头,言辞大逆不道,无论如何也不像她的性子,其后必定有人撑腰。当日带走朱微的是梁思禽,如今小公主痊愈不说,武功更进一层,除了西城之主,其他人断无如此能为,如果梁思禽就是朱微的靠山,一击之下,无人可挡。
一念及此,冷玄冷汗渗出,力持镇定,淡淡说道:“谢大人有所不知,宝辉公主是陛下的长辈,陛下对她一向礼让,姑姑埋怨侄儿两句,似也算不上什么大逆不道的重罪。”
他忽然转了口风,张、谢诸官均是愕然,张昺低声说道:“以公公之见?”冷玄沉吟道:“燕王如此狼狈,应是真疯无疑,以我看来,放他回府,也掀不起什么大浪。”张昺面有难色,谢贵小声说道:“放虎容易捉虎难,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冷玄哼了一声,说道:“此事老奴一肩承担,公主话糙理不糙,燕王是先皇血脉,蹈了湘王的覆辙,有损陛下的仁德。”
冷玄两朝老臣,朱允炆登基之后,对他倚重甚深,众官巴结犹恐不及,一听这话,再无言语,眼望着徐妃、朱微一左一右,扶着燕王走出市集,直奔王府。朱棣高大魁伟,三人并肩行走,越发显得二女子纤弱堪怜。众人各各叹息,均想:“燕王威震北方,如今疯疯癫癫,要靠女人救命。可悲可悯,莫为之甚。”
回到王府,乐之扬与道衍也随后赶到。郑和见了燕王惨状,急忙招呼奴仆上前搀扶。
朱棣耷拉脑袋,有气无力,任由众人摆布,一路来到内室。
安置好朱棣,徐妃屏开众人,忽向朱微跪下,泪涌双目,连连磕头。朱微慌忙将她扶起,说道:“四嫂,你干什么?”
徐妃浑身哆嗦,回望燕王一眼,脸上恐慌不去:“宝辉,今天不是你,王爷他、他恐怕死在小人之手……”后怕起来,捂脸痛哭,朱微也陪着落泪。
乐之扬、道衍站立一旁,各怀心思,道衍感恸明主发疯、壮志难酬,乐之扬与燕王交情不深,可一想到当日落入朱元璋的陷阱,万马齐喑,独有朱棣挺身而出、仗义直言,乐之扬身在殿外,听得一清二楚,虽只寥寥数语,也足铭感五内。若不然,但凭梁思禽所请,他也决不会趟这一摊浑水,眼看燕王惨状,怜悯之余,颇感惆怅。
徐妃、朱微抱头落泪,哭声悲切,萦绕一室。燕王两眼呆滞,左瞧瞧,右看看,甚感无趣,倒在床头,不一阵又鼾声大作。
众人退出房间,徐妃抹去眼泪,向朱微说道:“宝辉,你也累了,今日就留在内院,咱姊妹多日不见,也该好好聊聊。”
朱微面露难色,偷眼看向乐之扬。徐妃何等聪慧,早已看出玄机,说道:“乐先生也不是外人,我交代下去,先生出入内院,必定无人阻拦。”朱微被她看破心事,登时双颊染霞,羞涩难抑,低下头去,不敢面对众人。
乐之扬不便久留,当下告辞。徐妃召来郑和,将他引到客房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