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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青菊如日本花,很素洁,几乎闻不到香,与窗台的盆景眼熟。家乡小镇,世家医生,到杨世荣祖父这一辈,连连遭遇战乱,军队常来常往。他上过私塾,但未能继承祖业。那年母亲中了邪,把父亲关在家里。有一日父亲好不容易脱身,边穿衣服边叫:“她中了魔!”奔出房间。母亲披头散发追了出来,一脸红云。
那夜父亲不见了,都说他从崖上走了过去。母亲第二日就疯了,见着他,就笑。他终日躲着母亲,母亲说:“你怕我,你跟他一样怕我。”
他一口气跑到河边,河里有芦苇和葫芦,晃眼一看,状如女鬼。他想也没想就上了一艘路过的运粮草的木船。
谭因的叫声“杨哥,杨哥”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坐在椅上,抬眼朝那边看一下:一堆肉。他口干舌燥,应该有一瓶老白干,灌个痛快。
“你知道今天我朝哪个女人身上连连打了十几枪!”谭因哗哗说起来:他和小队先是准备去外滩的,后来临时得到情报往江西中路赶,那些古玩店铺里的坛坛罐罐都碎了个稀烂。“是桃花江或是夜来香,对了,是那妖里妖气的玫瑰玫瑰我爱你的嗲歌,有家人的留声机他娘的奏得轰响,嘿,这嗲歌也他娘的只有在血流成河时听才来劲!”
杨世荣吃了一惊。“你干什么?”
“过瘾,杀女人过瘾。专对着她娘的奶子臭洞子打。日那个奶头子全打飞了,把那洞里打得翻开来。”谭因一边眉飞色舞地描述那种血腥,一边他那器官就渐渐地升起来。
杨世荣看得惊异极了,更惊异的是,他感到自己的小腹部也阵阵燥热,回荡的血流正在朝他的器官猛冲。这个小瘪三是个妖怪!他不由得想转眼避开。
“杨哥,”他听到谭因在说,声音迷迷糊糊。
他回答了一声,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但是他没有起身往床那边去,今天电话中让谭因来,明摆着不应该:他应当说是公务在身。可是他没有。
谭因叫了第二声:“杨哥。”
他只得婉转地说:“隔壁有人,不方便。”
“什么不方便?”谭因一下从床上跳起来,“娘个稀罕他就没鸟?”这小子兴奋地抬起头来,眼睛亮,嘴唇也红,看见杨世荣依旧一身戎装,还没有解开扣子,便生气地倒在床上,扯过枕头盖上半张脸。扔出一句话:“白得一个好床。”
过了一会儿,他翻过身,右手撑脑袋,左手在床上弹着:“隔壁有人,哼,隔壁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皱皱鼻子,好看的红嘴唇也变形,上面长着一层浓浓的汗毛。“跟我们一样的东西——我是说,一路。”
“你怎么知道?”杨世荣对谭因极为恼火,绝对不该让这个小东西到这地方来。给任何老板做事,他也把公私分开。当时电话中竟答应谭因来的要求,是因为谭因太激动,所以他轻易忘记了环境。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多年来的兵戎生涯,他明白这种忘乎所以,常使人判断过快,而酿成灾难。
“我当然知道,”谭因说。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他想日我!”谭因手捶了一下床档头,眼神似乎有点飘。
“你,你!”杨世荣跳了起来。这谭因说话一向不顾忌字眼,什么话都可以直截了当地出口,哪怕粗话在他嘴里听来就不一样,不像他那些丘八朋友,全是战壕里的话头。当初是这小痞子找到他,而不是他找到这小痞子。是谭因做了他的老师,让他明白许多次为什么死里逃生后,他也没想到在乡下安个窝。他一向对此种信号非常迟钝,不甚了了,至今还是比这家伙迟钝得多。他知道这个道儿上的人,不能做正式夫妻,就谈不上贞洁和义务,虽然相互信誓旦旦,非对方莫属,一生生死相随。不过这位小无赖,当着他的面说这种话,也太过分了。
看见他皱眉,谭因依然原样朝着他诱惑地微笑,活脱一个老手。不过他的反应也不对劲。就这么一眨眼工夫,他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谭因被贺家麟压在身下的情形,他感到血在往头脑里冲,一阵晕眩,他扶住椅子背,弄不明白自己晕眩的原因是什么。
“你怎么啦?”谭因注意到他的表情,收起微笑。
“没事。”杨世荣说完就想,我要把这小子杀了,贱种,见色忘义,竟敢当面背叛我。大丈夫一腔热血,可杀不可辱,可舍命不可失尊严。
他往前走了两步,想去取柜子里锁着的手提机枪,用那枪比身上的手枪爽快。之所以放一把手提机枪在那儿,是他以防万一。不管是外面过廊,还是里面通往贺家麟的房门和浴室的门,他都小心地锁上,但他还是格外谨慎。其实贺家麟有了枪也不会做什么,没有必要。他知道自己早晚会出去,只不过他带来的条件,双方必须有个交代而已。说是安全囚禁,实际只是做个受主人管束的客人。贺家麟是明白人,绝不会冒生死危险逃跑的。他对贺家麟的聪明劲儿摸得很透。
谭因此刻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一点没意识到他脸色难看,对他眼里冒出的腾腾杀气,照样满不在乎。这人做什么都完全图自个儿高兴,根本不会想别人的心情,跟这种小娃儿说不清楚。心里一软,他就改变了主意。
他解下腰上的佩枪,打开枪匣,里面六颗子弹齐全。他啪的一下扔到谭因斜卧的床上。枪慢慢落到谭因的身边,谭因看着枪掉在腿边,纹丝不动,也不去捡枪,双手一抱膝,眼睛还是朝着杨世荣看。
杨世荣头稍微一歪,谭因才拿起枪,看了一眼蓝莹莹的枪管,伸手把它塞到枕头底下。镇定地说,“别怕,杨哥,没有危险,那个家伙只有一把肉枪。”
杨世荣窘住了,这个小阿飞是真痴还是假呆?
“没事,”谭因又说。他从床上站了起来,一身白皮嫩肉,跟这房间的脂粉气很相配。“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个人,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物。杨哥,小弟永远是你的人。我们拿他开开心。怎么样,现在就真的拿他开开心?”
杨世荣当然懂这是谭因在安抚他,但他突然想到下面将出现的场面:那个道貌岸然命运的宠儿,衣服被扒光了,被他自己脱光,汗流浃背。对这种难现于光天之下的脏事,本来只属于像他这样沉沦下僚的人物、蝇营狗苟的打手、过一天算一天的杀人者被杀者,现在这种体面人物也做上了。他倒可以看看这样的人做,能做出什么事——假若谭因的直觉不错,这个贺家麟是那么回事的话。
他脑子瞬间开窍,一个精神报复的机会。以后,他将面对一个别样的人物,他不会再感到压抑,现在他名为看守,实际上是个不够格的清客,将就陪着傲慢公子。今后他的看管任务将轻松得多,对方不再是一身西服那么一块无瑕的白璧。
这个人不要脸的喘息,每个恶心的动作,都将一一留下记录,在他的头脑里:玩弄命运傲慢的上等人,也一样顶不住一个小流氓的诱惑。
他左思右想,这是他管的地方,只有他手握武器。他控制着局面,他应该羞辱那些该羞辱的人。他在床边坐了下来,看着谭因,把枕头底下的手枪放进皮套,然后默默地从佩袋里掏出一把雪亮的刀,弹开刀刃,唰的一下切掉谭因的一绺齐肩的长发,径自走到浴室,扔进抽水马桶。
他转过身,对谭因说:“去吧。”
五
谭因跳下床,一点衣服也没有披,走到杨世荣面前,很知己地贴了贴他的身体。他走路的时候,臀部的肌肉在腿的牵引下滚动,不是女人那种臀部累赘的摇动,也不像一般男子肌肉弹缩的单调。杨世荣递给他一件睡衣,他往身上一套,也没有好好系带子,走到隔壁房间门。谭因站在门前,敲了两下门,不等里面反应,就轻轻打开门,像一只敏捷的猫走了进去。
门哐当一下关上了。
杨世荣在房间里走动,隔壁房间最好这时不存在。他很想熄掉灯,让黑夜遮住一切。他发现他的手里全是汗,从未有过的感觉刺激着他。这个小瘪三,无耻之极的小色鬼,是去为他杨世荣复仇?不像。用这样的方式挑动他的性欲?也不像。他完全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猎奇之心理,也不像。他很想知道谭因怎么个想法,等他出来,得把他叫到花园没人之处好好问问。
隔壁好像说起话来,仔细一听,的确是说话声。浴室门上有个监视孔可以看到那边房间,但他暂时不想去看任何情况,如同在大战前,静静地坐在战壕里,听远处炮声开始隆隆响起来,他知道那还没有他的事,只要没轮到他手下的那几个丘八投入战斗,他就不必操心。
隐约听见街上汽车驰过的声音。这个城市日日夜夜落在了一种嗡嗡的背景上,很像他家乡的田野,静寂之中,还是听得见野蜂在盛开的菜花地里忙碌的声音。这时应当半夜一点半了吧,他撩开一点窗帘,看见街道上划过的灯光,黄黄的,在夜空中切出一块块移动的影子。如果谭因他们动手是在这个下半夜,恐怕就会让半个城市都听到。放鞭炮似的,多少年没有放过鞭炮了。隔壁床或椅子弄得奇响,真如炮声震动,泥灰落到面前,他一下回过神来。
他走近房门,听到谭因在哈哈大笑,然后贺家麟也笑起来。看来两人谈上了手。这种事,尤其谭因摆得太明的打扮,只要能谈上手,下面的名堂就是顺水推舟。他从自己被诱惑的经验,明白这一点,只要不推得太急就行。他几乎为谭因的本事骄傲起来。
然后他听见贺家麟问了什么,谭因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他突然想起,他还没有向谭因介绍这个姓贺的是重庆军统派来的,意图联络或谈判的人。他的任务只是监视,什么都不能讲,要讲,只有让76号的头脑丁默邦、李士群亲自跟他讲。老板吴世宝队长给他布置任务的时候,已经再三告诫,关于76号的事,什么都不能说,千万不能让此人摸到什么底细。
谭因他们今夜袭击杀人的事,他还没有来得及问杀的是什么人。先前听吴世宝队长说过一点:在重庆方面鼓动下,上海工商界拒绝接受南京政权发行的货币,一个没有发行货币能力的政权,就是一文不值。犹豫良久后,上面对76号下了命令,什么手段都可以用出,也要打通上海的财路,可能不得不对租界内重庆政府的银行动手。当然这样一来,开了杀戒,与重庆的决裂,就没有多少余地了。
如果今晚已经动手,这种事,当然万万不能让贺家麟知道。他当时没有马上问个究竟,也就是怕隔墙有耳。而谭因这个小乌龟第一次过杀人瘾,肯定添油加醋在那里吹上劲了。
他立即奔到浴室的监控孔前,两个人已经在床上滚成一团。谭因身上已经没有睡衣了,光身子被对方抱紧。房间里灯光太暗,看不仔细。
他缩回推门的手,很犹豫,不知道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浴室的镜子水汽早就散了,正成水珠一线线往下滴。他看着里面自己有些模糊的脸,想折回房间,但身体没有动,又站到那门前。里面有嘶哑的叫声,他不由自主地喊:“谭六!”声调发抖。
没有回答,还是那些嘶哑的叫声,还有叫唤。他的耐心到底了,手拧动门把,慢慢推,以防不方便可以马上退出。
门一打开,他看到虽然两个人衣衫不整,但绝不是上手的那种狂热。两人的确是在搏斗,贺家麟正卡住谭因的喉咙。
杨世荣一个箭步冲上前,把贺家麟的头发狠狠一拽,贺家麟整个人被拽了起来,可他的手没有松,连带把谭因也拽了起来。
“想干什么?”杨世荣低声吼起来。他不想惊动楼下的警卫班,不想让他们看到这场面。
贺家麟还是未松手,反而因为杨世荣的加入,更加抓牢谭因的脖子,谭因无法挣脱身子。
杨世荣一拳打开贺家麟的手,再猛一推,贺家麟倒退到床边才扶住自己。谭因倒在地板上,痛苦地咳嗽。
“无耻之尤!”贺家麟喘过气来,骂道。
杨世荣脸一下子红了,他的确是无耻之徒,比谭因更无耻。他想把谭因拉起来,退出这个房间,他无法为刚才的事做解释,挨骂是自己活该。他匆匆扶起谭因,谭因还在摸自己的喉咙,还在咳嗽。但是谭因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了杨世荣的佩枪。
“不许,不许胡来!”杨世荣正用劲扶谭因的肩膀,腾出一只手去抓谭因的手。谭因光溜溜的身子汗津津的,如泥鳅抓不住,而且已经把枪抓在手里,半秒钟也不耽误,朝贺家麟的方向开了一枪。
刚站起身的贺家麟脸色大变,呆在那里不知所措。恐怕不是被子弹吓着了,而是枪声太响,把他震呆了。这个静静的近郊区,就是白天有枪声也是很不寻常的,更何况是夜半,房间震得像一面鼓,肯定很远都可以听到。杨世荣吓出一头大汗,急得用腿去勾倒谭因,但谭因汗津津的身体太滑,反而溜脱了,在地上翻了一个转,枪还捏在他手里。
杨世荣喊:“住手,不许开枪!”
这时候,谭因已经稳住自己。他一腿跪地,一个膝盖曲起,身子笔挺,双手直伸握枪:正是杨世荣教这个孩子的第一招,特工训练中射击最稳也最准的一种标准姿势。
到这时贺家麟才反应过来,刚要往椅子后面躲,谭因就开了枪,子弹直接打进贺家麟的正胸,像击中靶一样。贺家麟胸前喷出血柱。他低低地呻吟了一声,正在往下躲的身体就势滑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