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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炳棋是上海人,在北京并没有购置房产,这次也是住在女儿家中。装潢雅致的复式公寓里,气度温婉的姜女士一边领着她们往楼上走,一边笑道:“爸爸在书房练字,吩咐我在这里等着,直接请你们上去。”
“这样不会打扰吗?姜导要练字的话,我们可以在外面等着的。”王安惠忙说。
姜女士含笑重复,“爸爸说,请你们进去。”
王安惠不再说话,姜女士带她们到了书房,轻轻敲了下门就拧开了把手,“爸爸,王女士和宜小姐到了。”
宜熙站在王安惠身后,第一眼就看到了书桌后的男人。资料上说他今年刚五十五岁,但他看上去要比实际老多了,花白的头发,鼻梁上架着副银边眼睛,眼角和唇边的纹路都清晰可见。书桌上铺着雪白的宣纸,他右手捏着管毛笔,正专注地在上面写着什么。
听到女儿的声音,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写完这行才抬起头,朝她们微微一笑,“你们来了。”
很和气。
这是宜熙最大的感受。姜炳棋的眼神很温和,口气也相当亲切,仿佛她们不是费尽心机找上门的客户,而是他的什么老朋友。眼前的人完全就是个儒雅的学者,宜熙很难把他和王安惠口中那个固执偏激的老头联系在一起,就算是三年前覃卫东面试她,也没有这么好的态度。
姜女士转身离开,王安惠笑吟吟道:“姜导,真是打扰了。不知道您还记得我吗?这么多年过去了,您一定早就把我给忘了吧。”
姜炳棋说:“王女士说笑了,去年春节思钧来给我拜年,还提到过你。”
范思钧是王安惠一手发掘捧红的艺人,八年前她出演了姜炳棋的电影,虽然片子最后反响平平,她却成了姜导的忘年交。也因此,如今王安惠还要借她的名头,才能敲开姜炳棋的大门。
“我跟思钧也有许久不见了,但姜导当年对她的指点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要没有您,她也不会这么快就走到今天的位置。”
姜炳棋摆摆手,“小孩子聪明我才愿意教,榆木疙瘩看了就头痛,思钧她很有天分,将来的成就远不止如此。”
“那就托您吉言了!”
姜炳棋跟王安惠这么客套了几句,终于把目光转到宜熙身上,露出端详的神态。而随着他这个动作,房间内虽然没人说话,气氛却隐隐变得紧张起来。
宜熙今天穿了身黑色连衣裙,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可以看到半隐在其中的珍珠耳环。他们刚才说话时,她一直安静地站在旁边,长睫垂下、黑眸如玉,似乎是有点冷漠的样子,但略微勾起的唇角又为她平添几分柔和恬淡。
在这之前,姜炳棋已经看过宜熙的照片,这女孩生了张鹅蛋脸和丹凤眼,美得相当古典。但照片是照片,当他看到本人时才发现,她身上那股优雅从容是照片没办法表现出来的。
面上没有流露什么,他淡淡吩咐,“侧对着我。”
宜熙一言不发地照做了,姜炳棋看着她侧脸的线条,脑袋里本能地开始模拟这张脸出现在镜头下的场景。
导演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将她刺穿,宜熙背脊挺直、仪态端庄地站在那里,忽然想起之前看的报道。范思钧接受采访时说过,当年姜炳棋导演面试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盯着她看了五分钟。
他今天不会也要让她站这么久吧?
好在一分钟后,他就轻轻“嗯”了声,坐回红木椅子里。王安惠没有急着询问,只是含笑等待,姜炳棋终于点了点头,道:“宜小姐气质很好啊。”
王安惠和宜熙都暗暗松了口气。
想到自己刚才表现,宜熙忍不住佩服王安惠的精明。之前几个月,她费尽心机打听到另外几位候选人,惊讶地发现从长相上来看,这几个女生都是非常符合传统审美的。再联系姜炳棋的拍片风格,她立刻断定他这次的电影不会是现代题材,所以让宜熙在试镜时尽量展现自己典雅的那面。她还考虑过干脆穿旗袍来,后来被宜熙以‘太刻意了’否决,这才作罢。
宜熙说:“姜导过奖了。”
姜炳棋微笑,“宜小姐平时有什么爱好吗?”
“不工作的时候,会看一些书,也喜欢运动。”目光扫过书桌上的端砚和徽墨,“恩,不怕您笑话,我也很喜欢练字。”
姜炳棋感兴趣地挑了挑眉,“你也喜欢写字?可以给我展示一下吗?”
宜熙仿佛有点惊讶,两秒后莞尔一笑,“那就班门弄斧了。”
他站起来,宜熙走到书桌后,重新抽出一张干净的宣纸。姜炳棋的字被她小心地放到书桌右侧,扫到上面的内容时睫毛轻颤,忽然决定放弃最近练了几十遍的那阙词,换成别的内容。
笔是上等的紫毫,她用它的尖端在砚台里舔了一下,然后稳稳地落到了玉版宣上。
姜炳棋站在书桌前,默默注视着她。四周是高高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绝版的书籍,而她就立在前面沉着书写,竟仿佛与这些古籍浑然一体。纤细的手腕上戴了只白玉镯,在日光下折射出莹润的光芒,她侧颜贞静美好,一如仕女图上拓下的剪影。
一幅字写完,她搁下笔,朝姜炳棋颔首示意。他走过来拿起宣纸的一角,只见雪白的纸张上,女孩字迹高逸清婉、流畅瘦洁,竟已隐约显出风骨。
“‘卫夫人簪花之格’,这么漂亮的闺阁字体,现在很少有女士能写出来了。”他称赞道,“不过更让我惊讶的是,宜小姐居然写了这阙词。”
同样是,姜炳棋写的是柳永的最初版,宜熙写的则是丘处机后来填的新版,名为。这个词牌名并不常见,她能一眼认出他写的是哪一版,同时还能默写出另一版,可见喜欢读书的话不是说谎。
宜熙笑道:“都说是班门弄斧,姜导您别笑话我就好。”
“你这字是跟谁学的?”
“小时候家中长辈让我临帖,说是可以静心,大部分是自学的。不过爸爸和奶奶都当过我的老师,尤其是奶奶,她才是写得一笔好字。”
姜炳棋沉吟片刻,忽然对王安惠说:“王女士,可以请您先出去吗?我希望单独和宜小姐聊聊。”
这是要正式试镜的意思了,王安惠求之不得,立刻道:“好,那我去楼下泡茶,听说姜女士精通茶道,正好可以和她讨教一二。”
她离开了,还贴心地带上了门。姜炳棋坐回了椅子上,静静看着房间中央的宜熙,她还是表现得很从容,似乎他出什么题目她都不会失态,哪怕她并不知道答案。
姜炳棋看着看着,忽然摇头笑了,“我得说,你们功课做得不错,但你和你的经纪人可能误会了什么。我这部戏并不是要选饱读诗书的大才女,事实上,女主角有相当大一部分的打戏。她是个侠女。”
宜熙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原来姜炳棋已经把她们的把戏都看穿了。可怜她二十多年没这么认真扮过才女,结果人家一直静静地看着你演戏,要换了个心理素质不好的,肯定已经承受不住了。
姜炳棋本以为宜熙听了这话会有更大的反应,没想到她在短暂的惊讶后就恢复了镇定,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笑问:“怎么了?”
“我有点失落。之前看范思钧老师的采访,她说自己天生喜静,但第一部作品就是演个刁蛮公主,试镜时从导演到制片人全被她骗过去了,以为她本来就是这个性格。我很遗憾没能到达范老师的程度,让您看出我是在演戏了。”
姜炳棋道:“哦,你演得挺好的,如果我真的是在找一个才女,可能就被你骗过去了。”
宜熙弯了弯唇,姜炳棋说:“相信你已经知道,我这次想起用新人,你被选中的可能性并不大。所以我很好奇,是什么原因促使你空了几个月的档期来等我,而你的经纪人又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安排?”
关于这件事,王安惠确实表示过反对,毕竟她手中已经有几部不错的电影片约,而姜炳棋这次能不能翻身还是个未知数。但是宜熙坚持要拍这部片子,两人最后达成共识,由王安惠来帮她运作。
至于她为什么做这个决定……
宜熙说:“这和我自己的一些执念有关。我很期待能跟您合作,而鉴于您这些年的作品数量,如果我错过这一次,下一次就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期待能跟我合作?你可是覃卫东看中的人,对我不至于有这么大期待吧——哦对了,我今天之所以答应见你,也因为卫东给我打了电话,他觉得你不错。”
宜熙没想到试镜会发展成这样,那个理由她当然是有的,却不能对着他说出来。而且谁知道一个导演会执着于这种问题,就不能理解成她格外仰慕他吗?
不过,他对她会不会太感兴趣了点?这根本不是对待一个陌生演员的态度……
姜炳棋看她满脸纠结困惑,终于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虽然长得像你妈妈,性子却一点都不像,她的胆子可比你大多了。”
宜熙错愕地看过去,姜炳棋若有所思,“你比较像你爸爸。他也是这个样子,有什么话都喜欢藏在心里,让人猜不透。”